他是在为死人说话,而她能治死人的罪吗。
-----正文-----
都说新任大理寺卿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但步夜知道这闲适的半月也就和曾经无数个日夜那样,像流水一样悄没声儿地过了。不过,这半个月里步府倒是不甚太平,有好几个下人惴惴不安地报告夜晚在院里看到惨白的影子,在走廊花园里穿梭,动作快得宛如飞鸟掠过。这事很快在步府传开,而步夜只是淡淡地说,不用管他。这又令步府上下担忧了好一阵子,但就像知晓他们心中所想那样,那人影再未现身,步府内外也无其他怪事发生,于是这桩奇事便逐渐化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夕阳西斜,天边渐渐漫上黑色夜幕,在大理寺处理公务的步夜突然受到乾德帝传召。
凌晏如被暗杀那事发生后他是见过宣照的,但那时乾德帝到他家像提审犯人一样问他问题,气氛算不上好。关于幕后黑手是谁,他们都心中有数,可那些死士遗骸都被翻了个遍,也没找出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案件调查一时陷入僵局。宣照彼时瞥了眼他苍白的脸色,最终把这事扔给了刑部,但后来步夜私下遣人去刑部抄录文书却也没受到任何阻拦。
然而这事查了几个月也没有进展。宣照帝位本就不稳,朝中全然信任她的官员也只有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那些武将,文臣自动分成宣行之与凌晏如两派,前者和她不对付,后者皆在观望,全心全意辅佐她的少之又少——因此,倘若刑部与大理寺不能掏出铁证,她就定不了宣行之的罪。刑部一筹莫展之时,朱安带着封密信到了刑部尚书府上。朱安是凌晏如一派的官员,据他所说,他怀疑是路颜害了凌晏如,私下调查居然还真的揪到线索,是他儿子提供的。路公子一脸为难地将密信呈于他,信是一封任务书,内容正是暗杀凌晏如的计划。路颜向来和凌晏如极不对付,双方身为内阁重臣,在朝堂上说话总夹枪带棒是有目共睹的事。朱安得了这线索,忙不迭送到刑部去,说路公子都做到大义灭亲的地步,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刑部尚书正头疼,见状当然喜不自胜,这送上门来的线索解了他燃眉之急。
这线索实在过分正好了。路家是世家大族,有豢养府兵的权力;路颜又位列内阁,路家有能力培养一批死士;路颜本就看不惯凌晏如,午未变法拿他开刀,他心中积怨,趁凌晏如落魄之时为绝后患痛下杀手。凶手、动机与手段的位置上,都放着恰如其分的棋子。
步夜最初以为宣行之这是壮士断腕,愿意放弃内阁大臣这般重要的下属,然而前段时间觐见时宣照告诉他,这路公子曾经在明雍就学,还是独生子。宣照说得很清楚,她认为路颜是在用自己的命保儿子与路家,有暗斋在背后作保,牺牲品只有他一条命。再者,倘若凌晏如还是内阁首辅,他的行为是重罪,可是凌晏如本就是个罪人,在刑罚上的转圜余地就多了。路颜被按律扣押,在监狱里也关了一月有余,这案件依旧被大理寺和宣照共同拖着,迟迟未下判决。
宫人在前头带路,却未将他带到议事殿,而是拐了个弯儿进入御书房。宣照正在看奏折,见他到来,挥手屏退下人,只留下步夜。
直到宣照开口,步夜都以为她会先问案件进展。
宣照眉头紧皱,说:“步大人怎么突然爱熏香了?这香气味过重,算得上是刺鼻了。”
她坐在桌前,步夜恭谨地站在五步之外的位置,纵使是这般距离她也能嗅到一股冷香。她在军中多年,从不爱涂脂抹粉,对熏香之类自也敬而远之,因而她殿里不可能会有草木花香以外的味道。文人多爱以衣带香,但步夜用的香粉量未免过大了。
步夜愣了愣,说:“下人不小心弄错香木数量了,陛下恕罪。”
宣照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香味,只是突然闻到过浓的香气而有些发晕。这香气不寻常,渗着阴冷之气……但倒是与步夜挺般配的。
适应之后,宣照问,你可查到那份遗失的调令了。
如此规模的行动,即便是暗斋也需要从其他地方抽调好手,过狱卒这关亦需要暗斋的调查令——那些狱卒是宣照从军中选出的,最为死板,若无官方文件不会放行,但他们后来也都死了,问不出任何线索。暗斋文书皆用同种纸张,专供皇家,带有淡淡兰花香气,易于辨认真伪,只要找到两份文书中的任意一份,就足以将视线引到暗斋身上。
“陛下不如问问您在暗斋中的桩子,臣不过是个大理寺卿,手伸不了那么长。”
“他不知道此次行动。”宣照放下笔看着步夜,二人视线相触,他才发现宣照这些日子里也清减许多,“他们行动时必然将两纸令文都带在身上了。”
话是这般说,但他们心里也都清楚,他们甚至不知道是有人偷偷逃走了,还是这两张纸早已被付之一炬——可这是目前唯一能抓到的实际线索。
乾德帝叹了口气,放弃追问这个问题,哪怕凌晏如还活着,大约也觉得此事棘手无比。她登基一年,半年耗在午未变法上,其余时间皆在修补大景各处的窟窿,忙忙碌碌从不得闲,但那些文臣究竟还是不信她。这并非她能左右之事,文官以宣行之和凌晏如为首,宣行之不提,凌晏如能为了变法襄助她,他手底下的人可只唯凌晏如马首是瞻,眼下凌晏如离世,这些摇摆不定的文官也就成为她势必争取的对象。
她目光对上步夜的,那双温和而淡漠的眼睛中含有笑意,如同一块永恒不变的镜面,会映出她的面容,并将她的所有打算反射回去。
步夜确实业已猜到宣照的下文,他这几个月来也不是头回遇到类似的事。坦白而言,他厌恶这种感觉,所有人都顺利成章地认定他应该且能够替代凌晏如的位置,于是事事都来寻他,像他们曾经向凌晏如求助那般对他伸手,可是凌晏如从未说过这种话,也从未期望过步夜继承他的任何什么。他回想起他们神色各异的脸,包括面前宣照这张艳丽但肃穆的面庞,确信它们实则是全然相同的一张脸。他们中没有哪怕一个人是真正的敬凌晏如、爱凌晏如,只不过是将自己的目的与欲望投射到凌晏如身上,希冀他能够引领他们的脚步,现如今凌晏如不在了,这个对象就被习惯地换成步夜,如是而已。
他究竟要如何说,旁人才会相信,凌晏如真的死了,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不会复活在某个人的身上。
难言的情绪在他胸腔中乱窜,但他说出口的话仍旧是平静的。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但在臣回答之前,先向陛下恳求一道口谕,不计较言语冒犯,相信臣绝无不该有的心思。”
“准。”
步夜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是如上让宣照断掉念想的抱怨。当然,此事也是需要说明白的,但个人的情绪先放在一边,他有更重要的事需先做完。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大景积弊已久,沉疴固深,午未变法不过凌大人放手一搏,唯有十之二三把握,成或可欣然,而败亦无遗恨。变法终止时实行未半,究其因,其一,《九策十四疏》尚存诸多疏漏,政令层层下行与目的背道而驰;其二,推行阻力过大,凌大人独木难支,战船渡河尚有翻覆之可能,何况一苇渡江。近来民生凋敝,而战乱蔓生,大景风雨飘摇,陛下怀赤子之心继帝位,宵衣旰食,欲挽救江河日下之局势,然依臣之见,不过为无用功。”步夜看到宣照双眼危险地眯起,但并未打断他,于是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国祚握于宗室世家手中,其子弟或贪图自保,或热衷党同伐异,无可堪一用之人。吏治腐败,大可广揽天下人才清洗牌局,而树木根系之腐烂则药石无医。”
这话几乎是在指着鼻子骂宣家和世家了。
步夜行了个大礼,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并未起身,仿佛在等候宣照发落,做出了十足十的谦恭惶恐,却也将宣照架到某个无法动弹的位置。
他说:“陛下是否想过,每位在王朝末年登基之帝王,都以为江山社稷仍将绵延久长。此非人之鄙陋。人之眼界到底有限,只能站在历史洪流之中,任凭岁月自脚边流过,既不能踏出河流,亦不能改变流向、阻断流淌。”
宣照合该为他的冒犯大胆震怒,但她心中却是极度平静的。她看着那个在她面前下跪伏地的身影,橙黄色的灯光打在他身上,阴影将其脊背切割出一条笔直的线,冷硬而锋利——这不属于步夜,新任大理寺卿从未有如此尖锐之棱角。
他是在为死人说话,而她能治死人的罪吗。
“臣感念凌大人之恩情,怀报效大景之志向,若为国家鞠躬尽瘁,自当死而后已,然终究不可继承凌大人未竟之事业。”
“陛下,斯人已去,何故惹尘埃。”
宣照突然笑了,仿佛看到某个透明的灵魂从眼前人身上剥出,轻飘飘的,浮在御书房上空。
“起来吧。朕不强人所难,赦免你的罪过,但有件事需要你安排。”宣照淡淡道,“今年云积不散,恐暴雨骤泄引发洪水,朕欲于三天后携百官前往霁阳山祈福,这官员名单由你来拟,可否?”
“臣遵旨。”
步夜知道,在这件事上他们彼此各退一步,已经不能求更多了。
“臣还有一事。”步夜弯腰,将信笺托举在手中向前呈上,“此乃凌大人生前从各书院学子中挑选出的可造之材,陛下可考察几番。”
宣照静默了一会儿,步夜没抬头,看不见她的表情。
“凌晏如真是死了也不消停。”
宣照的声音凉凉的,步夜尚未来得及回应,女人就轻轻地接过信笺,摆手让他离开。
步夜告退,宣照则看他离去的背影出神。
纵使步夜不断地强调,他不是凌晏如遗产的继承者,但是他身上散发着凌晏如的遗辉,他的强硬、他的大不敬、他的远见,都是因为他曾在一个那样的人身边很久而拥有。步夜反感他们这群人在他身上寻找凌晏如,拒绝踩着凌晏如留下的脚步前行,也可能恨他们总是令他再次想起一个死人——可是,看见凌晏如的虚影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步夜哪怕只是在漫长的官道上行走,他的姿势与气度,也活脱脱是同凌晏如一个模子刻出来——是同样的浩渺之水,静水深流与惊涛骇浪不过表象。
宣照讨厌凌晏如,但她不得不承认凌晏如大多数时候都是对的,步夜那番话其实没有任何错处。她是被逼上皇位,反而更喜欢驰骋沙场。西北的风干燥冰冷,却没有宣京的刺人,更不会无端杀人,那里的人血是热的,自回宣京后她的血则在慢慢地冷却。她又想到宣衍,如果他没有早早死了,这一切是否会不一样呢,抑或是如凌晏如所说,他们只是站在历史车轮之下,无论如何舞动手脚、搬弄工具,都无法改变方向,最后终将收束到那个既定的结局。
她不知道,她不明白,但她清楚她不认命,即使她正在打一场必将惨败的战争,她也要将所有计策一一施过,挣扎到她失去呼吸的刹那。
《九策十四疏》还垫在折子下头,她看到上面工整的楷书,觉得自己更讨厌凌晏如了。
你分明也不认命,为何早早抛弃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