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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相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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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到回家的路了吗?

-----正文-----

大理寺少卿的日子就是非常无趣的,最有意思的案情分析在漫长的工作流程中仅占非常小一部分,大多数时候都是与枯燥的文书进行拉锯。

步夜莫名回退成少年的第三天,凌晏如雷打不动地,再一次敲响了步夜的书房门。这几日的公文都是拿来此处批复,无论是大理寺分内的还是内阁的,平日分给步夜的文件如今都必须经过他手。步夜现在就像当年初来大理寺的时候,万事都需要从头学习,尽管速度已算得上快,日常工作却依然只会无情地桩桩件件积累起来。

凌晏如精神尚好,眼神清明,眉目间却倦色浓重。他忙起来很少活动,也很少休息与进食,以前步夜会主动揽过部分书卷让他休息片刻,眼下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拐卖案传到了圣上耳朵里,皇帝勃然大怒的同时要求大理寺彻查此案,务必将背后的根系彻底‎‌‎‍拔‍‌‎出‎‍‎‌‍来‌‌‎‍‍,不能遗漏任何罪犯。他可能是神志昏聩,也可能只是惯性地将事务全部扔给官吏来做,总之他并不知道,也没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与暗斋有关,而凌晏如也恰恰难以就暗斋干系开口——和皇室有关的事件只可谨慎再谨慎,不管他手中的权力有多大都是如此。

步夜从门外进来,手中托着个卧香炉,将它安安稳稳地放在桌子上。几乎是香味一散逸,凌晏如就闻出来那是安神香,而且还是为步夜特制的那种。他将视线移向步夜,对方神色平静无波,应当是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只当是普通香拿出来用了。

要说的话,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故事,只是这安神香来源有些曲折而已。

凌晏如自认不是严苛冷酷的上司,分给步夜的工作量也没有大到要连续通宵达旦的地步,但步夜确实曾经连续几天挂着黑眼圈和他谈公事,让他不适又奇怪。问是问不出答案的,便只可从他身边人那旁敲侧击出些线索:半夜常在府中遇到出来散心的步大人,深夜步少卿突然来大理寺处理公务……应是睡眠不好罢。

于是某天,玉泽收到了凌晏如的请求:托月怜调一份安神香。

“大人睡不好?”玉泽笑着问凌晏如,他没想到凌晏如也有被凡尘俗事困扰的时候。

他还以为这人的精神似铜墙铁壁毫无破绽。

“不是,给步夜的。”

凌晏如观察到玉泽的表情从好笑变成惊诧,他觉得十分不解,但没在意,而是继续说出他的需求:“香味浅淡些,有草木香气最好,药效不必很重。”他斟酌一会儿,认为没有遗漏了,又去看玉泽。

“大人倒是了解他,步少卿对自己的事可是一向守口如瓶。”玉泽语气凉凉的,“我自然不会拂您的面子,大约三日后我就交给他。”

凌晏如点点头,心里想着再从步夜那里抽几本文书出来自己批。

他听玉泽又说:“大人不自己给他?”

“我为什么要自己给他?”

玉泽面上仍然是笑着的,他眨眨眼睛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把原来的话咽下去,说:“我与他也不是常见面,何况这是大人的心意。”

“何必由我再转交,多费功夫。”

凌晏如半天等不到玉泽回复,目光从书上移开时,却发现玉泽早就走了。

最后玉泽还是把这香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知步夜,步夜后来特地向他道谢,却不见使用这香;凌晏如偶尔进步夜房间,总看到那盒香的包装还完好无损,就放在置物架上,纤尘不染。他问步夜为何不用,步夜只说用不上了,顺便再用几句辞藻华丽的感谢应付过去。凌晏如见步夜精神好了许多,便也不再追究。

某日和花家世子聊到此事,却从他那里得到完全不同的的看法。

“少卿大人这是舍不得用,毕竟用一点少一点。”

少年人清澈的眼神中漾起明媚的欢悦。

“用完就没用了,必须得珍惜呀。”

步夜确实不知道这安神香的特殊之处,不过是恰巧看到打算拿来使用。拆开包装后,他拿起一根轻嗅,沉香清幽的圆润甘甜气息潜进鼻腔,尾巴上坠着悠长草木香与稀疏花香,他能够闻出其中部分成分,但是香味较为复杂,不燃烧很难清晰辨别出来。

拿进屋子烧了一会儿,步夜终于能够清楚闻到这安神香气味的全部:最主要的味道便是沉香浅淡的甜味,缠绕着艾草与松针满溢涩味的清苦,而后香味渐转,清爽凉意沿着鼻腔扩散至脑部,驱散昏沉之感,最后留下极淡的桂花香气,使气味不落于苦涩而是清甜。他鼻子好,对于这些植物也熟悉,虽然不懂制香,也知晓这气味不是大多数人所钟爱的——人们购买香薰,多是为着陶冶情操、点缀生活,自然更偏爱甘美的。不过这个味道极和他喜好,既能够帮他理清思绪,又能够使他平静心神。

许是这熏香效用明显,凌晏如坐着的姿势从最初的脊背挺直端正变成了歪着身子左手撑头,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烛火明灭将他眉目切割成光与暗两面,薄唇勾出根起伏的曲线,不复平日绷紧的直线模样。

“大人。”

“……嗯?”模糊音节最后的尾巴消弭于空气中。

“您不妨先休息会儿?”

温和又带着笑意的语气,声线虽比记忆中青涩稚嫩些,也熟稔得令他放松警惕,仿佛今日也只是重复过无数遍的过去中的随意某天,对方会主动挪走部分案卷,让他小憩一会儿,在一个时辰后叫醒他。

凌晏如闭上眼睛,眉骨抵住指节,呼吸渐趋绵远悠长。

步夜从衣柜中拿出件宽大外袍,抖索开后欲盖在凌晏如肩膀上,他伸手捞起银白发丝,绵软的头发就像水一般沿着手掌与手腕缓缓流下,残留的体温几乎灼伤他冰凉的躯体。他顿了顿,一只手牵住白发,另一只手将外袍挂上去。纤柔触感还滞留于皮肤表层,他低头看自己的右手,有种那上面托着把丝绸的错觉,他又眨眨眼,确信掌心什么都没有,无论是丝绸还是头发。

原来这华发真的如此细软,和主人冷硬淡漠的性格大相径庭。

夜半的大理寺仍然灯火通明。

步夜一路畅通无阻,直到他在处理文书案卷的房间前遇到一个神情冷淡的中年男人。

“步少卿……?”那男人举起灯仔细端详他的脸,“你好像变年轻了。”

“也变矮了。”男人笑了笑。

“说吧,你是谁,冒充朝廷要员半夜潜入大理寺又有什么目的?”

一把锋利的匕首抵住他的胸腔,步夜知道那块皮肉下面便是心脏。

步夜掏出自己的令牌,男人仔细看了许多遍,又问他的真名。这并不难回答,然而却是只有几个人能够知道的答案,足够有证明力。男人将他拉进房间,又让他把衣服拉开。

步夜的脸上混杂着震惊与不解。

“你在想什么?你的心口有道疤痕,我得看看。”

“我没有。”

至少迄今为止,他确信他胸口的皮肤并没有任何的伤痕。

男人脸上又浮现狐疑:“步少卿身体变小了么?”

令牌是步夜本人随身携带,他的真名又是秘密中的秘密,因而男人早就相信此人是步夜本人,只不过想要再确认一下,可是这个步夜并没有那道重要的伤痕。

步夜有很多问题要问。

为什么他的心口会有伤口?为什么这个男人相信了他就是步夜本人?他在未来经历了什么?

于是他一个个问了,并这个男人的身份。

“葛温茂,大理寺的仵作。”男人轻飘飘地说,“看来你是整个人都变回少年了啊……”他绕着步夜转了两圈,又说:“我第一次见你,你的心脏处就有个剪刀捅出的伤口,捅得挺深的,疤痕消不去;至于为什么相信你就是步少卿本人,因为你是个孤儿,并没有家人。”

葛大夫讲得很清楚,却让步夜更混乱了。

剪刀捅出的伤口,他霎时便想到谢行逸的黄金剪。步夜按上自己胸前那块平整的皮肤,那里隐约泛起疼痛感——他们最后居然走到了这个地步,谢行逸已经恨他恨到想要杀死他。不知是悲哀还是庆幸的情绪从他心底升腾而起,谢行逸手上固然沾上了他的血,可从他自己手中流逝的是谢家所有人的命,这一刀大约还是不够的。

他不敢问谢行逸是否还活着,他害怕那个回答。

“孤儿?”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字眼上。

葛大夫平静地看着他。

他怎么可能是孤儿呢,他的父母亲人难道是幻觉么。他固然藉藉无名,他的家族却不是泯然众生的存在,葛温茂如此笃定,便只可能是他知道的内容即如是。

能篡改他的生平的,大理寺上下不过一人。

“……你笑什么?你应该只是变小了,不是变傻了。”

“没什么。”步夜回过神来。

“罢了,步少卿本来就爱笑。”葛大夫见多了步夜思考时突然笑起来,所以没能意识到他对着现在这个步夜阴阳怪气地嘲讽是没有意义的,“您现在来大理寺是为什么?”

“我想看看我之前带回来的那个犯人,他的口供怎么说?”

“那个男的啊,他的供词老裴今天刚记录完,应该放在书房了,您去看就是。”

“他本人就没必要看了,我们为了让他说出秘密用了些‘小手段’。”

“有问题的话可以来殓房找我,不过你可能更想问凌大人?”

步夜轻声答谢,径直向书房走去,没能注意到葛大夫送他离去的目光中掺杂着不明的神色。

少年的眼睛真好啊,漆墨般黑,却能镜子般映出世界,清晰又明亮。当年那个濒死之人的眼睛不是如此,后来那个大理寺少卿的眼睛也不是如此,它们还是夜空般黑的,但是那片天空中没有星星,也映不出任何的光。

供词很简单,裴主簿的记录则基本是将狱卒与犯人的对话字字句句记下来。

“你承认自己拐卖孩童的罪行吗?”

“呵,那些小孩子可不无辜,我这最多是替天行道。”

“小孩子能犯什么错?纵使他们有错,也不该被卖给别人。”

“……最近的那个小屁孩,就是李家公子,他一个月前才让人把自己的贴身小厮打死了,因为那小厮没有帮他买到无心苑最新的衣服,让他在公子爷聚会上丢脸了。”

“再往前些有另一个少年,他和他母亲装作被抛弃的母子,诬陷当地的清正小官,那小官赔偿了几百两,又被革职。他们为什么要害他呢?因为那个官员不收他们的贿赂,一定要按律法征粮。当地所有人都知道,之前的地方官和他们家联合起来囤粮,然后高价转卖,或者卖给当地人。”

“有小孩把比学业比自己好的同砚推进河里淹死,因为他知道他们未来是竞争对手。”

“而且你以为为什么他们能被拐卖?没有人买的话,我们卖到哪里去?”

“官老爷,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纵使我们罪大恶极,那些买女孩的青楼,那些要私家奴隶的达官贵人,就清高了?!”

“他们都该死,所有人都该死!”

“够了!你们没有资格审判任何人!别在这儿强词夺理!”

“哈。上一任大理寺卿做过什么好事,看您的年纪,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

“你为什么供出你的上级?”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活命,你们少卿可说过,若是提供线索或可将功赎罪、网开一面,大理寺难道这点信用也没有吗?”

“他可是条大鱼,呵,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而他可是有消息渠道,还知道更上一级身份的。不过我劝你们还是别查下去的好,我们背后的大人物并不会把大理寺放在眼里,小心引火烧人啊,大人!”

愚蠢。步夜这样评价,自恃靠山而狂妄,其实不过是为了苟活能出卖一切的懦夫。

他看到旁边还有一封信,是给他的。信中内容是关于那个在押的嫌犯,一路上他十分闲适,也没有露出任何恐慌情绪,还有心情与差役开玩笑。负责押送的人觉得事情有异,此人罪行一旦得到确认必是死罪,他能如此情态,要么确信不会被抓住把柄,要么确信他不会入狱。

步夜的某根神经猛地一跳,大致估算路程,他们应当在明日午时便能够到达宣京,若有人劫车,只会选择今日深夜。这人很可能握有暗斋的信息与线索,才笃定会有人来救他或是帮他毁灭证据,无论如何,出于稳妥考虑他必须保证此人活着到达大理寺。关于暗斋的所有事件他都不会放过,像个木偶一样被上位者摆布,顺应他们的想法做出违背本心之事的感觉实在太恶心。想必未来的他将谢家罪证交予暗斋之人时,对方脸上挂着得意而高傲的笑容吧。

他不需要别人施舍给他正义,他自己会找。

下意识地,步夜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迅速离开了大理寺。

从头到尾他都未想过,他现在是大理寺少卿,他能够带差役和他同去。或许他被愤怒与急切冲昏了头脑,或许他仅仅是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依靠他人这个选项。

凌晏如睁开眼睛,发现天已黑尽了。

他眨眨眼睛,神志已经完全清明,即刻意识到睡得太久了,又很快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现在才醒来。他打开卧香炉,两根香已经完全燃尽,而他的对面,果然空无一人。

外袍从肩头滑到地上,凌晏如捡起来,发现这件衣服他从未见步夜穿过,而且好像……对于步夜的身量来说有些长,还有,步夜什么时候喜欢穿紫色了?

他捕捉到微妙的情绪,但是理智很快驱使着他离开步府赶往大理寺——让他睡着只是为了创造正大光明进入大理寺的机会。快步走出庭院的时候,黑猫扒住了他的衣角。凌晏如低头看去,橙色的、浑圆的、晶莹剔透的眼睛直视着他,令他产生一种错觉,黑猫透过他的躯壳看穿了灵魂。黑猫蹭了蹭他的脚踝,而后像带他进来时那样,在他身前小跑一路将他引至门口,到达门槛处便停下不再往前。凌晏如踏出步府,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黑猫盘坐在门槛上,尾巴绕了一圈搭在腿上,与他四目相对。

正如它平日坐在这里等待步夜,现在它坐在这里等待凌晏如。

葛大夫没想到今晚能连续遇上大理寺的两位上司,更没想到凌晏如和他一起打开书房大门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只有被吹到地上的供词和一封信能够证明确实有人来过。

凌晏如捡起那些纸迅速看完,然后让他立刻叫人跟他去接应。

葛大夫云里雾里,还是条件反射般地快速执行命令,在等待人马准备的时候,他问凌晏如那纸上写了什么。凌晏如望着黑沉沉的天空,说:“可能会有人劫车,他一个人去了。”

“这小子还挺莽。他是傻了吗,不知道带人和他一起去?”

“他还没学会。”

“唉,比起步少卿他可差多了。”

“不过也未必,莽撞的小屁孩还挺可爱的。”

凌晏如没说话,他想到前几天他问的那个问题。

“经历了背叛和孤独的猫还能够被驯养吗?”

夜晚的视野很差,只能依靠月光影影绰绰看清路。猎猎疾风擦过脸颊,在耳边留下喧嚣又空寂的咆哮。步夜骑马算不上很熟练,但他仍然以最快的速度在前进,融入夜色令他感到十分舒适,四围无人,也没人看得见他,他就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评判,他就可以肆意地回想自己的过去,把回忆在唇齿间咀嚼出苦涩的汁液。

他真切地活着,所有的曾经都不是虚无,他有来时路。

乳白色的月光薄纱般笼着他,高天中一轮孤月,无论他经过什么地方,都能从树叶的罅隙间穿过,撒下破碎的光斑;无论他如何疾驰,也逃不过光的界限。

或许那轮月亮是他的归处。只是或许。

远远地,篝火与火把团簇而成的火光隐约可见,又近了一些,步夜能够看清休整的人都穿着大理寺的制服,他知道他赶上了。衙役们听见马蹄声时警惕地围出一个阵型,直到步夜在他们面前露面,对着他的无数把刀与箭才放下。

“步大人……?您这是……?”领头人问他。

“可能会有人来带他走。”步夜指着那个躺在囚车中的人,那人正上下打量着步夜。

“所以您是带人来援应的吗?还是步大人思虑周全稳妥。”领头人轻松地笑了,吩咐下属加强警戒,便走到步夜的马边,“其他人是还没到吗?”他看向步夜身后,那里只有无边深邃的黑暗。

“……”他擅自把这件事划入只与自己有关的“暗斋之事”范畴,竟未曾注意这其实是正儿八经由大理寺侦办的案件,他的行动牵涉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很多他应当熟悉但是陌生的人。

领头人似乎发现他的僵硬,转而说:“没事,步大人放心,我们一定会完成任务……”

他尚未来得及说后面的话,一支从背后来的箭向他袭来,他打算侧身躲过,却硬是将自己转了过来,用刀鞘把箭矢拍开了。被打落的箭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步夜看了下,那箭是用金属做的。

领头人被箭矢力道震得户口发麻,却仍是气如洪钟,大喊:“警戒!”

他飞速从背后掏出一把匕首塞到步夜手中:“步大人小心,大家没有多余的武器,您先用这个自保!”然后所有心神便被纷纷而来的箭雨尽数掠去。

黑箭鸦羽一样朝他们袭来,或许是重量限制,数量并不如普通箭羽那么多,但是要抵挡住每一阵攻势都要花极大的力气,稍有不慎被箭矢击中便是重伤。步夜在混乱中弯下身子靠近囚车,那是双方的目标,他势必要守护好它。他看着周围纷乱的场景,敌暗我明,又不知敌人数量究竟多少,他们没有足够的底子可以消耗,必须速战速决。身边已经有躯体倒下的声音,血花在身体中炸开的闷响,随着这悲哀的鼓鸣一齐来的是另一批黑衣人,手中都拿有各式武器。

步夜开始悔恨自己的急躁与鲁莽,实话实说,他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因而头脑陷入了混乱,眼见领头人也并未指望他进行指挥,这更让他的思绪滑落到另一个深渊。眼前有黑衣人向他冲来,刀光割伤他的眼睛,他反射性地一脚踹开,又本能地转身躲过另一边的攻击。他很快与黑衣人缠斗起来,在将匕首刺进一个人的心脏之后,他捡起那个死人的刀充作新武器。

不知不觉间,他距离囚车越来越远了,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正有人站在车边,对着铁链与锁扬起刀。步夜手一挥,温热的血溅到他脸上,他飞速朝着那个方向奔去,却不得不抵挡从后方再度袭来的攻击。

刀要落下了。

一支箭穿透了那人的胸膛,是羽箭。

步夜循着箭的来路看过去,看到纷扬白发在月光之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可有事?”

凌晏如挥手让来人们加入战局,他则提着长剑,用马蹄碾过敌人,径直到达步夜身边,步夜来不及开口,便听到一阵数落。

“鲁莽。不如从前稳重。”

随即那语气软化了下来。

“你是大理寺的少卿,大理寺的所有人都与你站在一处。”

“你现在忘记了这点。”

凌晏如在他旁边下马,简单确认他并未受伤,说:“去安全处待着。”

“为什么?”步夜斩落身侧飞来的箭矢。

“你还不够格,现在的你并不了解暗斋,他们真的会杀了你。”

“那你呢?”

“他们在朝廷的暗处,却也不敢妄自杀朝廷的首辅。”

大理寺少卿死了便是死了,内阁首辅死了却要应付另一支盘根错节势力的报复,极为简单的道理。

步夜三步并两步走到凌晏如身边,他颊边还带着鲜血,眼睛周围的血被衣料擦成大片暗红的痕迹,他露出一个笑容。

“大人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凌晏如几乎要以为他是未来的步夜了。

“自己小心。”

……

凌晏如带来的人马不少,铁箭的发射也变得稀稀拉拉,他便知道要结束了。他靠在囚车旁边,那个男人被他用剑鞘敲晕了躺在车里,睡得像个死人。仍然有几个黑衣人冲破封锁朝他冲来,他随意擦拭了下被血弄得滑腻的右手,配合步夜把这最后的鱼死网破挡下来。

空气被破开的声音。

凌晏如转头,一支黑色的箭朝着他们的方向袭来。

不,那并不是对着自己和步夜的。

凌晏如瞳孔微微睁大,那瞄准的是车里躺着的男人,他们救不了人,于是打算抛弃他,让所有的秘密随着生命埋葬。这距离太近了,他过长的剑反而发挥不开。不假思索地,凌晏如转过身子,站在男人面前。

黑铁的长箭洞穿他的肩胛骨,带着血肉落在男人脚边,男人仍然一动不动。

凌晏如勉力稳住身体,他眼前的景色开始模糊与旋转,但他看清了已经不再有箭射来,黑衣人也都全部倒下,于是他知道他们赢了,无论付出了什么代价,他们保住了暗斋的秘密。

这就足够了。

步夜扶住他滑下的躯体,凌晏如隐约听见嘈杂纷乱的焦急的声音,身边围上来一圈人,七嘴八舌地关注他的伤势,而步夜沉默着撕开衣服,用衣物充当的布条开始堵那个血洞。他又一次失败了,王家、谢家、亲人、朋友,他曾经一个都保不住,如今他也保不住任何东西,大抵他根本不该奢望着自己能够攥着什么,它们最后都会像流沙般无情地滑下,又像流星一般燃烧着坠落,而他是被留下来的空无一物的掌心、空无一物的夜晚。凌晏如的脸像块被砸碎的镜子,那双仍然清澈的紫色眼眸里是四分五裂的自己,肉体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于是心脏收紧的窒息感成为支撑他的独木。

有只沾血的手抚上他的后背,很瘦削,指腹按住他的脊背,颤抖着,却极有力。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你会做得很好。”

“……葛大夫如果骂你,不用听他的。”

“现在,走吧。”

葛大夫并没有骂他,在看到一身血的步夜和他背上衣服几乎成为玄色的凌晏如时,他毫无迟疑地把凌晏如安置到床上,安静地进行伤口处理与消毒。葛大夫神色严肃,下手却很稳,他还有空告诉步夜自己处理下伤口,别傻愣地坐着,哪怕换身衣服都好,这血腥气重得他想吐。

步夜恍然清醒过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像尊雕塑在葛大夫房间坐了许久,骨头僵硬肌肉酸麻,他活动了下身子,走出房门。裴主簿仿佛在门外等他似的,他甫一踏出左脚就被拉住,那力道出奇大,把他拽到了另一个房间——那里面有许多衙役,都接受了简单的治疗,坐着或躺着;还有他不认识的大夫穿梭其中忙忙碌碌,鼻腔里也尽是血腥气。

他突然开始想念家里的安神香。

步夜被拉进来的时候,几双眼睛刷刷朝他看来,步夜能看到他们眼中的关切。他转头看已经在帮他拆衣服的裴主簿,按住了他的手。

“我自己来,您放心,我没事。”双眼眯成弯弯的月牙,笑声温润平和。

裴主簿停下动作,但仍然把装有热水与毛巾的水盆放在他旁边。

“安全回来就好。我去看看其他人。”

“裴主簿。”

“步大人,怎么了?”

“果干好吃的话,下次我再给您带点。”

裴主簿脸上绽开个轻松的笑容:“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拙荆和犬子都很喜欢,他们要我谢谢您。”

“分内之事而已。”

步夜的心绪前所未有的平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去葛大夫房中确认凌晏如平安无事,然后缓缓向步府走去。

清晨的阳光尚带着水汽,黏在他身上,教他直接带到了家里。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黑猫再一次与他四目相对。小东西一道影般向他奔来,跳进他怀里,用带着刺的舌苔舔着他的脸颊,将他身上裹挟着的阳光水汽全卷了去,吞进肚子,于是浑圆的橙色眼珠折射出灿烂日光。

步夜慢悠悠地收拾好文书,抱着猫慢悠悠回了大理寺,他要按部就班地完成接下来的所有工作,在凌晏如醒来之前;而在凌晏如醒来之后,他要汇报最完整详尽又最简洁明了的事件经过。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又很慢。

葛大夫快受不了这个把自己工作间当书房的大理寺少卿了,可他偏偏没有立场去指责,只能悻悻地去殓房研究尸体,一去便是一天,除了定时查看凌晏如状况之外不出大门。

黑猫乖顺地趴在步夜大腿上,而他被窗外投进来的日光抓住困倦的尾巴,他算算时辰,决定小憩一会儿——失去正卿的大理寺少卿,他偷个懒是应当被允许的。

醒过来时,记忆清晰又混乱,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都在他的脑子里,他却没有任何经历过的实感。步夜一时想不通自己怎么在葛大夫的房里,不小心狠狠按了下黑猫的头,黑猫跳到他面前,朝他龇牙咧嘴,纯纯的凶相。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靠在床上的白色人影,步夜朝左边望去。

凌晏如神色清淡地与他四目相交,脸色苍白,阳光勉强让他看起来气色红润些许。他把手中的书向下阖在被子上,步夜看到那是《诗词集注》。

“回来了。”

声音艰涩,轻微但足够清晰。

有个人失去了他的房子,后来他找到了新房,却又自己烧毁了它。

最后他落脚于一座冰冷又温暖的屋宇,并且决定再不离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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