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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怀尺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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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你想象的更爱你。

-----正文-----

又是一年冬。

云汉奇术团翩翩然到达宣京的时候,已经除夕将近。

在落脚处安置好演出道具和行李,星河匆匆往凌府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快,几乎是一阵风般掠过流动的人群,空中落下的细雪似乎也无法在他身上停留——前几日收到了云中郡主寄来的信,信中除了惯常的问候,还提到她想和奇术团一起巡游大景,不知他答不答应。对应这请求的几行字笔墨浅淡不一,她或许是不断斟酌犹豫是否要请求,又或是纠结该如何请求。星河欣然应允,甚至有些喜不自胜,莹儿和阿武得知这个消息更是从那时翘首期盼起来,他瞧着少年少女面庞,心中不住泛起些暖意。

星河不认识凌晏如,仅仅听过其大名。先前熙王案的平反大景人尽皆知,云中郡主的名字从此跟在凌晏如后面,成了众人口中“凌首辅的得意门生”。据说她年纪轻轻就将踏入内阁,虽未封正式官位,却是二把手的不二之选;也有说她虽然要入朝堂,却与凌首辅政见不同,终将殊途;也有说她无心政治,决心回南塘经营花家……众说纷纭间,云中郡主的面目倒是模糊了。而花岫烟再前些日子的来信中提到,她会在凌府暂住月余,避避这大案的风头,他若要找人,到凌府去即可。

毕竟是新年将近,凌府门口也挂起灯笼,门前积雪扫至墙角,庭中的红梅伸展出几根枝条到街上,有傲雪凌霜之态,却也不乏生趣。星河在路口转角隐蔽处站着,遥遥望去,正巧那门从里面开了,从中走出两个青衫人——矮些的那个女孩自然是花岫烟,她身侧的男子言笑晏晏,一边与她说着话一边递给她一个包裹,又微微向前矮下身子把伞递给女孩。星河不认识他,却见那男子倏忽抬眸看他,眼波迅速在他身上游走,又收回去看花岫烟,眼光从坚冰变为融雪仅在这一呼一吸的时间。

花岫烟毫无所觉,兀自行了礼告别,向星河的方向走来。她眼尖得很,几步路的功夫就看到已转身走入亮处的星河,面上虽不显特殊情绪,脚步却越来越快,直到星河面前,她歪着头微微笑起来:“别来无恙,星河。”

星河拿眼角余光去看凌府门口,那个青衫男子笑着向他挥挥手,而后转身消失在门内。

“别来无恙,殿下。你之前信中所说想与我一起周游大景,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只是不知你答不答应?我不会奇术……就算从头学起,大概也做不到去表演。”

“你是我们的座上宾,秀演本就全部免费,反而是要辛苦你和我们一起奔波了。”

“观赏秀演实我之幸,又怎么会在乎这些脚程,何况,这三年间我也几乎将大景走遍啦,从未觉得辛苦。”

星河整个人带着伞都微微弯向她身侧去,听她说近几天要做的事,细细描摹少女容颜,思绪却飘远了。

三年过去,花岫烟已然比上次他们相见时更加成熟稳重。寻找花忱的同时搜集当年熙王案的线索,虽被她挑拣些轻松有趣的事情讲了个大概,然而其中艰难甚至危险自不必说。昔日他们第一次重见,身后追的那些杀手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他只能勉强应付。他能护得了花岫烟一时,却也仅仅能到此为止。熙王案彼时震惊上下,后来翻案也是在一时之间成为大景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感念熙王旧恩的人不少,从熙王被判通敌叛国开始就有人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如今熙王沉冤昭雪,大抵也算是解开了这部分百姓的一个心结。只是,星河那时坐在路边茶摊,听的是快乐宽慰的声音,喝的是碎茶叶并其他草叶冲泡出的淡茶,却觉得那苦涩比小叶苦丁还胜上十分。

熙王身居高位,恩泽披世,他被人诬陷致死,纵使过了许多年也会有人花费无数日夜来换他一个清白,而他的父亲到底有没有贪赃枉法,又是谁害了他们全家,他几乎再无希望得知,一人在苍茫大地间慢慢找寻,最后也不过是让那场火成为掩埋在灰尘下的一个故事,一个除了他再无人记得的故事,连他自己都快忘记火光漫天中爹娘破碎的脸,忘记火舌沾上皮肤的疼痛。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

星河是不甘心的,可他不知真相,甚至不知道去恨谁。现在的生活很好,他不缺钱,莹儿和阿虎活泼可爱又懂事,奇术是他乐于钻研的学问,在云汉奇术团的巡演中,所有山川湖泊城镇乡村的景色也尚未看遍,这世界总有他还没探索到的新玩意儿,可他却无法心安理得地继续这种生活。他的爹娘入梦时,也是温柔慈祥的样子:他的爹训斥他不专心读书关他禁闭,转头又吩咐下人给他送正餐和糕点;他的娘倚在窗边仔细缝着他的衣服,她总说自己的手艺比成衣店的裁缝好多了……他们总离那场大火很远。他不敢远离,他害怕自己忘却这血仇之后,梦中再相见时,府上所有人泣着血泪盯着他。

不过花岫烟不需要知道这些,他看着少女明艳的笑容想着。

“星河?”

“在呢。”

“你是不是在街角等好久了?为什么不进凌府找我呢?如果我今天不打算走,你就等不到我了。”

“我能等到你,说明我们之间心有灵犀,再说,等的是你,纵使门前立雪到天明,我又有什么怨言呢?”

少女早对这种甜言蜜语有了抵抗力,只是说:“我想听实话。”

星河却莫名怀念起最初她还会脸红的样子,嘴上倒是不停:“你说奇术既然在眼前呈现,即为真,奇术师的话说出来,你真真切切听到了,自然也是实话。”

花岫烟知道他若打第二个哈哈,那便是不愿意与她说,追问也无用,反而使气氛尴尬,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却总是想到星河逆着光等她走过去,兜帽和衣服上覆着薄雪,脸色似乎也被衬得很苍白。那时她想立刻去拉星河的手,但到底是没行动。

许是她情绪低落得明显,星河从袖子里抓出一团白色的小玩意儿,那小东西飞到他手背上,被推到花岫烟眼前——是他们之间传信的鸽子。

“如果等不到你,那么它就会去寻你,别担心。”

小鸽子适时蹭了蹭花岫烟伸过去的手指,像是讨好。

“那我们快点回去吧,我们走东街,那有家很好吃的酒酿汤圆,正好带些回去给莹儿阿武……他们家也卖姜汤,我们也带些。”

“买姜汤做什么?”

花岫烟捏住他的手指,摩挲着:“你等了多久我不知道,但你的手果然好冷,这姜汤是给你买的。”

她穿得不多,体温也不高,星河却觉得那双手滚烫,让他忍不住抽回手,看到对方凝滞了一瞬的笑便后悔万分:他不想她不高兴,却总无法接受如此坦然的关心。

“……你不喜欢也没关系,我会做好几种甜汤,都可以给你做!”

小鸽子停在星河肩头轻轻啄了他一下。

“没有,我很喜欢,你给我的东西,我都是很喜欢的。”他放轻了声音,望着花岫烟的眼睛,“我只是暂时不太习惯。”

他金色的眼睛中有万家灯火在缓缓流淌,花岫烟偏过头去:“你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星河看着她红红的耳尖,露出个很单纯的笑,只是因为很开心而浮现的笑容。

奇术团暂时落脚的地方是星河之前买的一座小院,在街道尽头,平日没什么人来,此时比起城中各处也算得上僻静。

星河与花岫烟推门而入,尚未来得及看清眼前闪过去了什么,视线所及便全是波光流转,月色映照下更是折射出五光十色的样子。

“小祖宗,别闹了。”星河失笑,而他们面前的莹儿举着泡泡机,一副很骄傲的神情。

“大侄子去接岫烟姐姐不带上我,自然要试试我新研制的泡泡作为补偿!这个泡泡可以容纳三个人呢,是不是很厉害……哎你别戳!”

星河放下手,指指花岫烟手中提着的盒子:“酒酿汤圆要冷了。”

“这泡泡是怎么做得这么大的?和地面的连接处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特殊,怎么能粘得如此牢固?”花岫烟倒是很稀奇,她知道莹儿是泡泡奇术师,但是却没想到她小小年纪能做出这么厉害的玩意儿。

“秘密哦,岫烟姐姐。奇术如果被知晓原理,那观众也就失去乐趣了。”莹儿清清嗓子站直,摇摇头学星河说话。

“好,那我们现在可以出来了吗?给你们带的吃的要冷啦。”花岫烟笑道。

莹儿小皇帝一样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五光十色的泡泡很轻易地被戳破了,霎时消散,仿佛那华美的光彩只是一瞬幻梦。

星河收拾明晚秀演需要的道具,其他人坐在桌前一边吃汤圆一边玩游戏,从猜牌到翻花绳都玩了个遍,隔着半间屋子传来阵阵笑语欢声。

往年他们来宣京,或者说,往年他们普通地进行巡演时,在任何地方,氛围和现在都是不一样的。阿武莹儿虽然年纪相仿也玩得来,但是小孩子图新鲜,见不着什么新人,玩乐的兴趣渐渐就消了,与其‎‌‍同‎‍人‌‎‍‍玩耍,不如去陪伴阿虎和泡泡机。莹儿虽然看着一派天真娇憨,但绝非什么都不懂的少女,她是贺遂最后一位郡主,注视自己的亲族消亡,也注视着星儿哥哥离她越来越远。她清楚星河每到一处地方都消失一段时间是为了什么,但是星河自己尚且做不到的事情,她更是帮不上忙。星河总担心自己离开的时候他们会出什么事,莹儿想说他多虑,却又从未开过口。

他们已经不能失去任何东西了,仅仅是攥住手中这点就万分满足。

真好啊,星河想,花岫烟愿意跟着他一起走,尽管道长而岐,尽管她尚不知自己完整的过去,尚不知自己皮囊下的骨血与心。如若他能有勇气开口,花岫烟也不必每次欲言又止;如若他能有勇气开口,清正端方的云中郡主又是否愿意为他停留一时半刻?贪心不足蛇吞象,而他终究不敢赌。他从未害怕自己徜徉云间时身上的那根绳子会断,又总是害怕着他攀爬到峰顶去见那个人时,那绳子承受不住重量令他坠回谷底。

他本不会如此踌躇,只是花岫烟向他走了那么多步,他的感情想往前走,理智却又拽着裤脚不放。

星河颊边的头发和兜帽遮住他的侧脸,因而他未曾注意花岫烟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长长久久。第一次见面时她便觉得,星河是热闹的中心,却又从来未靠近过热闹,他笑着旁观人们的欢欣雀跃,自身独留一份寂寥。当下亦如是。

来日方长,庆幸来日方长。

花岫烟起身从自己包里翻了个东西出来,悄悄走近星河唤他。

“嗯?怎么了?”

“新年礼物。”

有什么冰凉的小物件落入了他的掌心,在烛火映照下可见是块圆形的玉,上面刻了朵荷花,顶端打了孔,穿着金色丝线。荷花纹样刻得并不凸出,尽管这是块上好的玉,且相对较薄,这荷花也像是初学者刻的,但初学者哪会用这种玉?

“是你做的。”星河笃定道。

花岫烟点点头,眨眨眼睛看他:“玉先生教我雕的,不过我只学了些皮毛,也只能做成这个样子。我之前想着买个给你,等我以后熟练再送你个更好的,最终作罢。”

“为什么……送我这个?”

她嘴角弯弯,露出个笑:“你说过你喜欢南塘,南塘风荷正是最好的主题。”

“那你当时可听清我下半句了?‘我偏爱南塘,缘于南塘某’。”

“所以我才想自己做一个送给你。”

花岫烟言辞恳切,神态自然,看不出半分忸怩纠结,星河若是迟疑,则亏欠这深情厚意。

罢了,乘物游心,最终不过“游心”二字。

“非常感谢你……我的殿下。你做的永远都是最好的。你的礼物,过些时日也会送到你手中,让我暂且保留些悬念?”

星河把玉雕挂在腰间,他宝蓝外衣趁着暗金丝线,又有翠玉以温润压着,华贵且不显张狂。

“那我就从现在开始期待!”

“……说起来,‘最好的’那句话,玉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玉先生是谁?”

“今天送我出门的那位,不知你看到了没有,是玉泽玉浅山,明雍的史学先生。”

那气质绝非一个普通史学先生应有的,星河在泥里摸爬滚打太多年,看过太多高高在上的庸人和出尘超然的君子,只消一眼便知其人如何,他有这个自信。

玉泽分明也是和他一样,衣摆沾着烂泥,身上带着血气的,洗也洗不干净。

凌府书房。

玉泽推开房门,带着风雪寒意进来,看见凌晏如坐在桌前,右手支着头,左手拿着本书,似乎是本诗集。繁杂堆积的公文与年末要打理的事项早在几天前就被处理完毕,凌晏如又不喜参加聚会,也有自己不受人欢迎的自知之明,于是每年这个时候他基本都在府中消磨难得的清闲时光,时而下棋时而画画,他会的很多,总不至于厌烦。

“走了?”凌晏如抬头看玉泽一眼,视线又落回书上。

玉泽坐在榻上,默默挪得离燎炉近一些,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柔笑容:“你不拦着她吗?熙王案明面上了结了,但总还有些剩下没拔干净的小爪牙,就这么放她出去?”

他心情很好,提到“熙王案”三个字时语气再无滞涩之感,凌晏如听罢挑眉,不置可否。

“她小时候,”凌晏如似乎在提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喜欢抓蟋蟀玩,我不允许,因为会弄得裙子上都是草叶泥巴;于是她总把蟋蟀藏在袖子里,明知我会发现、会罚她背书抄书,但她也清楚自己很擅长撒娇讨好。”

“所以她知道后果,谁也拦不住她。”凌晏如放下手中的诗集,走到榻边,提起茶壶晃了晃,意识到里面剩余茶水不多,“我想你最清楚,她不是小孩子。”

凌晏如没有看玉泽,只是兀自走到炉子边去加热水。

这略带讽刺的话并不会激怒玉泽,他们彼此都知道将花岫烟拉入局中是玉泽起意,也知道花岫烟必须入这棋局。不仅仅是为了熙王案平反,也为擦掉大景角落里腐烂的污渍,不过到底总是对她有些亏欠——少女成长得很快,过分快速的成熟等同于舍弃部分重视之物,他们两个人都曾为了目标割舍些什么,于是现在凌晏如庆幸她现在认清现实的同时,还未抛弃有些可笑的“天真”,如今的官场正需要这种“天真”……不,不如说花岫烟和宣望钧心中扎根的思想本就是官场最初的样子,只不过经代代人手已经扭曲得面目全非。

意识到这个话题有些严肃,而他此时前来的目的并非和凌晏如讨论这些,玉泽想着凌首辅此人极其无趣不会找乐子,适时提起另一个话题。

“那凌大人可是将星河的个人生平都查了个清楚明白?我前些日子遇见大理寺少卿的时候,他笑眯眯地和我说最近案牍天算在收集星河的资料,还颇为欢喜地和我说,首辅大人总算知道探查些有意思的东西了,星河的奇术颇为传奇云云。”

“他理应知道点到而止。”凌晏如蹙眉。

玉泽笑得更开心了:“我倒是觉得,他完全知道点到何处为止最合适。”

“你也在查吧。”

“案牍天算或许在搜集官员和平民百姓情报方面更胜一筹,不然也不至于让大理寺稳如泰山,但对于这种江湖人士,我想锦歌楼和璇玑崖更有话语权些。他以前是个乞儿,后来被一个老头收留了……”

“那老人是某个山庄的人,几十年前就被灭了满门,他倒是活着;于是他为了报仇开始收养小孩子,把他们养成自己的利刃,后来他的仇人也被发现惨死家中。”

是个平平无奇的故事,甚至够不上做个聊天的消遣。

凌晏如打断玉泽的话:“后来那个老人也死了,被人杀死的。”

“你知道?”

“你可能小瞧了步夜的能力。”凌晏如轻抿一口茶,嘴角有相当浅淡的笑。

玉泽也不恼,只是接着说:“这些东西,我那乖徒不知道,不过她并未对星河有任何怀疑与警惕,不可能仅仅因为被救一命。”

花岫烟在几年前对于亲切之人还是有全然信任的,不过入明雍之后的日子让她清醒认识到这世上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人皮之下人心难测,与人相交须留三分余地。这是她用自己多次濒临死亡的境遇换来的新认识。

“一月前她来找我,让我教她做玉雕,顺着话头一五一十地和我说了星河的事。”玉泽喝了口茶,惊诧于那竟不是苦涩的铁观音而是入口熨帖的正山小种,“彼时我无端生出一种感觉,自己辛辛苦苦种的柳树被人折了去,并且是柳枝心甘情愿。”

“她会回来的。”凌晏如淡淡。

沉默半晌,凌晏如突然从袖子里掏出张纸条,随手一扔,纸张便掉进火炉中烧成飞灰。

玉泽好奇道:“那是什么?”

“她请我查的,星河的仇人。”

“哦?这倒有趣,左右现下无事,能否说来听听?”

凌晏如瞥他一眼,默默坐到榻上,玉泽的对面,他们之间横亘着一盘未下完的棋,他执起一子,毫无迟疑地落了下去。

“说起来,与你有些关系。”

星河看着屋内的烛火熄灭,轻舒一口气,放心离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甫一关门就卸了力,连带着平日里那自在轻佻的皮也落下来,剥出个有些疲倦懒散的星河,他把窗子打开,寒风打散屋内些微暖意,也带着月光溜进来。双臂支在窗沿,星河抬头望向天空。

无边深邃的夜空之中,闪烁着无数的星辰,或明或暗,随着流云舒卷若隐若现。

星河并不会看星象,也不相信那自然而行的东西能预示人间吉凶,天意高难问,那他便不问了;老天不会垂怜他,那他便自己用眼睛看,用双脚量,总能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和真相,不过他还是认得一些星星。

很久之前娘亲将他抱在怀中,捏着他的手指向天空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澄澈干净的夜。

“星儿,你手指指着的那些星星,就是代表你的。”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星也有名字,而他手指着的那团星叫“昴宿”,有七颗小而明亮的星星攒聚在一起。他不知为什么那团星星代表他,也听不太懂什么“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彼时他只是很单纯地想,昴宿的星星都聚在一起,他和家人也不会分离,很是合适。

他娘亲对他的这套理论颇为赞同,笑着抚摸他的头发:“你有这愿望,是很好的。”

今夜的昴宿也和十几年前他看到的一般无二,它们从不会为人而变化,又谈何帮助呢。

“星河”其名,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尽管在当时那群孩子里显得颇为装腔作势,但他仍执拗地这么称呼自己,也让别人这样叫他。他抛弃了本名,星之一字却不愿扔,他不仅仅求活,也求活得像个恣意潇洒的人,方不负他好不容易延续下来的命。

“星”前后的字改了又改,最终敲定下“星河”,日月似惊,星河如覆,他喜欢这大气象。

现在看这满天繁星,纵使仍能想起过往,却没有昔日的愁思。他的手中,如今盛满了东西,都是他依靠自身所为得来,纵使星空之下人皆渺小,谁又能笃定他不能以星辰为棋与天公比试呢?

星辰为棋……倒是个好主意。

星河关上窗户,拿起纸笔记录下新的灵感,并未发觉油灯灯花已然很长。

耳畔是莹儿均匀的呼吸声。

方才讲了许多奇闻趣事,莹儿听得满足睡下,花岫烟却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话说得太多又打消了困意,半杯凉水下肚,更是睡不着。

今天本想问问莹儿关于星河的事,但想到从前她偶尔说漏嘴的只言片语被星河快速地掐灭话头,莹儿多半被特别叮嘱了不能说星河的过去,或者说,不能说他真实的过去,也就没再提起这个问题。

花岫烟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最近总叹气,明明熙王案结束了,哥哥回了南塘,自己终于能够有踏入朝堂的机会,她自己的愿望分明都实现了。

“总之!大侄子钱袋鼓鼓,富甲一方,从没吃过苦,也没流落过街头!”她回忆起莹儿双颊微红,圆圆的杏眼盯着她的样子,不自觉地笑起来,却又觉得酸涩。

若是未曾吃苦,未曾流落街头,又怎会有他们相见呢。

花岫烟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特殊的人,云中郡主和街边卖藕的小女孩并无不同,因而她不解星河对她的那分疏离与隐瞒。星河救她一命,甚至差点赔上自己的命,事后却未曾向她讨要过任何东西;往来信件中皆是对她的关切与挂怀,言辞切切,令她相信,别人会因为她是云中郡主敬她,星河只因她是花岫烟而给予。如此,星河并非在乎等级、名号的人。她自觉没有体察错对方心意,于是也想替他做点什么,伸出去的手却总被推回,她不喜欢逼迫人做任何事,后来只得佯装不好奇,但心下总戚戚然。

不过,她偶尔也会埋怨把所有事情都放在自己肩膀上承担的人,她绝非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深闺小姐……她的眼睛见过累累焦黑枯骨,她的耳朵听过带着深重绝望的嚎哭,她的手上也沾过别人的血。

但是星河今天收下了她送的玉佩,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应当都已知晓。

她是很容易满足的,她相信距离星河愿意告诉她一切已经不远了。

星河家被抄的事情,前些日子凌晏如与她说过,她忖度着过几天再告诉星河,眼下还是秀演更为重要,而且年关将近,大家都得快快乐乐才好。

第二日晚上,秀演如期上演。

星河租了个很大的场地,不过宣京城中本就比较拥挤,因而那地方也并不能容纳许多人,还好一晚上不止一场秀演,随时进去都能看到。花岫烟没有坐在人群里,她站在幕布的后方,无光的角落里,看着台上奇术师们轮番上场。有以各种形状飘飞的泡泡,有像列队一样飞舞的鸟雀,有随着悠扬笛声无风自动的帕子……诸如此类。她以为自己已然见过许多光怪陆离的事物,走过自然精心雕琢过的各种山水,然而他种种所见,不少都在这一方天地在几瞬之间被重现,仅仅通过奇术师们那双和常人一样、又完全不同的手。

灯突然灭了,黑暗中的人群窸窸窣窣开始骚动。

疏忽间,有什么从人群的最后飞来,花岫烟定睛一看,是星河。他左手拽着一根绳索,从屋子那头向这头来。他的披风被风刮起,散落下无数荧光点点,似反光细雪,又如轻舞羽毛,那纷纷扬扬的小光点落下后,有人伸手去接,它又霎时化为翩翩蝴蝶扑扇翅膀向房梁飞去,蝴蝶在距离房顶尚有一段距离时,突然破碎四散,其碎片在空中化为颗颗星辰,铺开一张屋子大的星图——虽只在屋中,却仿佛看到了辽远天空。

星河落到台上,悄无声息。

那星图不一会儿便散了,屋子中的灯又点起。

“本次秀演,就此结束。”星河笑道。

在摇曳灯火间,人群依依不舍散去之时,花岫烟看到星河向她走过来,右手一翻,拿出一朵仿佛永不枯萎凋谢的蓝蔷薇。

他问:“你可满意?”

“我觉得这是世上最棒的演出!”

“非也。”

“云汉奇术团的每一场秀演,都会比上一场更美妙,你愿意与我共往吗?”

花岫烟接过那朵蓝蔷薇,捏了捏,发现花瓣枝叶都水灵灵的。

她笑着回答:“自是却之不恭。”

伶优自有其才,奇术师亦能复现奇迹,谁都可通天彻地。

于云汉奇术团来说,过年在何处过并无分别,也无需在意。他们中不乏没有可归之处的人,亦有不愿归乡的,每年除夕将近时在哪座城进行秀演,就在哪里跨过年的尾巴。

花岫烟估摸着之前写给花忱的信该到了,其中写的几乎都是琐碎事项,在凌府暂住的日常与问候思念居多,自己接下来要随着云汉奇术团巡游的事她几乎是一笔带过。要论往外跑的本事,几个花岫烟都比不过花忱的,她笃定花忱不会生气。

不过以花忱机敏,也能猜到她做这事定教凌晏如阻拦,于是她在最后又增添一句话:“云心先生允许我去大景各处体察民情,将情况、感想与对策写在信里寄给他,以两三年为期,哥哥无需挂念”。

凌晏如有心为她铺一条通向朝堂的道路是真,熙王案方平,官场走了不少人,正是有功之人求得奖赏的好机会,加之她云中郡主的身份,要在朝廷中谋个好职位轻而易举,但若是错过现在,往后便只能从无人愿意做的位置上开始做起。

凌晏如来问她意愿的时候,花岫烟如此回答:“我不想依仗一时之功,‘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若风停了,柳絮也就落了。”

“……并且,位不在高。”

“你到底是不懂,但,不懂也好。”

最终凌晏如还是答应了。他把位置空给花岫烟,放她去民间观察,亦是存了份给昔日学生时间以休息的心思。

如今在宣京她并无亲人,除夕夜大约同星河莹儿一道过,然而凌晏如和玉泽那边她也不可什么表示都无,至少需要送点东西聊表心意。虽然并非亲人,但是也都是她短短人生中的重要之人。

因此,天未亮的时候,花岫烟便起床到厨房开始做点心。听到响动前来查看的星河见她在做吃食打算帮忙,却被花岫烟“赶”了回去——说是赶也不尽然,但那大抵是星河看到过的云中郡主最凶的表情,她指着星河眼眶周围淡淡的青黑色,说如果他再不去休息,她下次也几夜不睡觉,好歹累不死人的。星河无奈叹了句什么,乖乖回房。

星河因这几日准备秀演和创造新奇术,几乎没怎么休息,但他睡眠太浅,听到些动静就醒,醒过来看见花岫烟在厨房忙活,询问得知是在准备给他们和凌府的点心,他粗略算算,觉得这工作十分劳心费力,想搭上一把手,早忘了自己现在身体劳累到了极点。

被花岫烟赶回房间之后,躺在床上,倒是片刻就沉入梦乡。

或许是他确实累极了,又或许是终于有个人敢直接告诉他他累了,好让他有个借口休息。

星河猜得不错,这确实是个大工程。花岫烟在厨房几乎待了一整天,才将凌府的那份做完了,剩下的都已是半成品,除夕夜恰好能吃上热乎的。

花岫烟没有找人陪同,而是一个人拎着巨大的食盒向凌府去了。

凌晏如并不缺花岫烟这份点心,满朝文武给他送的礼多如牛毛,只不过几乎都被他送回去了,退一步讲,这月余都住在他府上的花岫烟,其实并无什么财力送些符合他心意的礼物,只能送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东西。

因是送给凌晏如和玉泽的,她特地分了两份,一份更甜些,一份则是减半糖量的。

花岫烟入了凌府,把食盒交给管家说明天热热就能吃,然后敲开了书房的门。

凌晏如站在桌前,桌面上是铺开的宣纸,花岫烟凑过去看,发现画上是凌府门庭中那株旁逸斜出的梅花,枝干已经画完了,凌晏如正在点梅花。

“有事?”凌晏如笔尖轻点,红色墨水在纸上晕染开来。

“我做了些点心送给您和玉先生,权当我未曾送来的新年贺礼的替代。”

“你倒是有心。”凌晏如斜睨她一眼,眼角带着些笑,将她眼神在屋内乱飘的神情纳入眼中,即刻心下了然,“如果你要找玉泽,他在花园里。”

“他在花园做什么?”

“等你。”

“等我?”

“十几年前的那桩案子我和他说了,你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他。”

花岫烟不语,从前就感觉玉泽好似读得懂人心,现在更像是印证这想法。

花园内,山茶花开得正好,空气中有腊梅馥郁香气缓缓流淌。孤月空中高悬,将花草并石子路照得清楚。庭中桂花树旁有石桌石凳,玉泽坐在那里,面前是一壶茶。他看到花岫烟出现并不惊讶,只是微笑着让她过去。

花岫烟乖乖在他对面坐下,手中被塞了一杯茶,她借着月光看,竟是奶茶。

“不急,先尝尝为师做的奶茶?”

浓郁的奶香与糖浆的甜味压住了茶叶的苦涩,但仍然保留住了茶的清新,又不觉得腻味。

这奶茶她很喜欢,她很嗜甜,只是如今很少再碰,冰糖葫芦、松子糖等等,似乎也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手中,倒也未觉不习惯。她童年时的欢笑与这令人牙疼的甜味一起被封存在了过去,她只能依靠回忆窥见幸福一角,却没空回想,不敢回想。父母离世之后有花忱撑着南国公府,然后好像仅仅过去几天,她身边只剩木微霜和林珊了。她若要支撑起花家,若要寻找到真相,便不能再喜欢孩童喜欢的东西。

“很好喝。”她说,“好久没有喝过这么甜的东西了。”

“我记得你以前特别喜欢甜食,现在倒是不怎么碰,怎么这个也学了你那西席先生。”玉泽带着揶揄的声音传来,“如果你是来问那桩案子该如何是好,那么这就是答案。”

“先生此话怎讲?”

花岫烟来凌府送点心,确实是怀着些私心的,她未想好该如何将旧案同星河说清,那“凶手”现在居于何处又是否要告知他。如果尽数告知,星河必定是要找那人复仇,可是如果那地址是错误的,岂非让他徒劳而返。这案子过去太久,记载也不甚详细,只能知晓大概位置,她又托步夜派人帮她仔细打听了下,即使这样也才有三分把握,而这太少了。她眼前有一个用整个前半生来报仇的人,活在世上的每一刻都被他用来筹谋,如若熙王案最终未能平反,玉泽应当还站在幽深的黑暗里,用燃烧自己生命的方式望着遥不可及的将来。星河提起仇怨时悲愤的表情仍历历在目,冰冷的语气叩打着她心房,当年之事他绝不放过,也绝不释怀……她不能想象这件事落空的结果。

玉泽看着花岫烟澄澈明亮的眼睛,微微叹了口气——那双不带一丝灰尘的眼不完全懂得仇恨是多么可怕的两个字,又能将一个人扭曲成何种模样,穷途末路之人本就如扑火飞蛾,不会在乎那火是真是假,也不会在乎自己是生是死。

而她在担心飞蛾若是撞到灯罩上会痛。

“你看你,喝了杯奶茶而已,就想到你小时候。”

“那么,他看那些被爹娘带来看秀演的孩童,看到空中飘落的雪,看到野外搭起的篝火,看到废弃的断垣残壁,又会想到什么?”

玉泽的声音仍然是轻轻的,却带着些漠然。

“当他失去所有的家人后,茫茫大地间的一切都在提醒他孑然一身的事实,所有的团聚都在讽刺他的流离。”

“爱与恨是不同的,乖徒。”

“我都快记不清,父王当年带我出去放风筝时的笑容,可我却记得他在火中扭曲的脸。”

“但是……”花岫烟斟酌道,“万一那人早就死了呢,我不愿给人希望又让他失望。他已经求索多年,却一直没有结果。”

“这一情报本身,正如稻草,而他现下正是溺水之人。”

玉泽突然笑起来,风带着他身上的荷花香味涌进花岫烟的鼻腔:“你也毋需担心后果,若能得偿所愿自是最好,若是不能,恨也会支撑他活下去,漫漫余生终有时。”

这话说得亲切和蔼,其中意味倒让花岫烟背后发冷。

“仇恨不能放下吗?”

自由无羁的翩凤终究要为其所囚吗。

“因为只要一想起他人踩着亲族血肉逍遥快活,便无法心安。”

“多谢玉先生……学生,明白了。”

花岫烟拜别玉泽之后,回到落脚处,神色一如往常。

除夕悄悄来临。

子时过半,莹儿和阿武困乏难耐,已经睡下,空荡荡的厅堂里只有星河和花岫烟尚在饮酒聊天。喝的是清淡香甜的桂花酒,聊的是些极琐碎的内容,一开始只有花岫烟在说,说她小时候如何与凌晏如斗智斗勇,说木微霜教她武艺时她会撒娇赖皮,说林珊教她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说她当年遇到一个倒在雪里的孩子,给他藕粉、伤药,又给他唱歌。

她当时真怕那个孩子死了呀,那年饿殍遍地,冻死人更是平常事,能救一个对她来说就是极大的宽慰。那孩子面色苍白,嘴唇冻得青紫,身上还有已经化脓的伤口,她不会医,只能找人帮忙。而在等待大人来临的时间里,她只能唱歌给他听以求他不要睡着,不然他就再也不会醒了,她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星河现在仍然能哼唱那首无名歌谣,而花岫烟也跟着轻轻和。

破天荒的,星河开始与她讲一些自己的过去。

“小孩子贪玩,我小时也同你一样,但之后不同,我漫无目的地逃,甚至连东西南北都不知道,现在想想颇有些不识天高地厚,撂下一句不拖累他人就走。小孩子流浪当然没有钱,也没法替人工作,于是我偶尔也会和路边的乞儿抢饭吃,不过却没真的做过乞儿,我宁愿去树林里摘些野果,也不想低声下气求别人……再之后的事,大约就是某天被一只大狗追着咬,那次我好几天没吃饭了,跑不过他,不然我不会被他追上,晕晕乎乎一路走,倒在路边,然后遇到了你……之后我遇见了一个教我奇术的人,就成为了奇术师。”

花岫烟蹙起眉头。

“剩余的故事,留到下回再说。”

一个单纯的奇术师,是不可能帮她躲避追杀的,遑论一边抱着她逃跑一边应付身后的人。

不过她总会知道。

除夕之后奇术团又在宣京留了几日,随后便启程前往苍阳。

在苍阳安顿下来之后,花岫烟平时就在邻里街坊间来来去去,有时陪他们聊天,问问生活,问问物价;晚上偶尔出门看看宵禁之后的苍阳城是什么样,她对于苍阳挺熟悉,夜里亦可来去自如。她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外出旅行的小姑娘,只是她身后有人似有若无地跟着。她确认过,只要她回头张望,气息就消失了,但甩也甩不掉。

奇术团的诸位不用偷偷跟着她,而这些人究竟是谁,她心下也有计较。

一切稳定下来后,花岫烟决定与星河全盘托出,但这故事,好像有些不合时宜。

所谓不合时宜,则是在这普通的日常间,星河递给她一个盒子。

彼时花岫烟刚刚打完腹稿,打算与星河将他家仇说清,星河即从外推门进来。她刚说出几个字,那盒子同时递到她眼前。里面是一件水绿色长裙,样式繁复,领口有银白色的荷花暗纹,袖边滚的金丝,裙摆处还有松花绿的竹枝刺绣,至于料子,她虽然认不出,但摸上去十分顺滑服帖,应该是很好的布料。

“是之前无心苑的新品,我听说以荷花与松竹为题,就托人买了下来,又寄存在谢老板处,如今才有机会去拿,抱歉。”

无心苑衣服价格本就昂贵,又需要漫长等待,即便是请人排队那也是好大一笔开销,这价格于她来说是负担不起的,连带着心意一起,弄得这裙子沉甸甸。水绿色长裙符合她的年纪,只是太活泼,作为家主失了稳重,因而她一般穿深色,现下没了这个担子,习惯却一时难改,但这礼物可谓送到她心里。

“谢谢……”旁的话一时也说不出来,甚至觉得言语难以表达感谢。

“你喜欢?那什么都值得。对了,方才我进门时,你似乎有话对我说?”

星河送她华服,她却要告诉星河阴暗的真相。

花岫烟叹一口气,将裙子仔细叠好,轻手轻脚放回盒子,然后在桌边坐下,神色变得很严肃。

星河也跟着她严肃起来:“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她自己确实有个小麻烦,但暂时并不重要,星河听了也是平白为她忧虑。她清清嗓子开口:“并不是。先前我托凌大人帮我查你十几年前被抄家的事,最终找到了相关案卷,不过因为事小且隐秘,消息几乎都被压下来。”

是极为普通的政敌倾轧的故事,类似的在王朝的延续中不断上演了无数回。在位高权重者眼里,不过是“全家无一人幸免”这轻飘飘的几个字,然而这几个字是用血与泪写成的,不过逝者的哭嚎下及黄泉,上不及圣听。

凌晏如那时面对着她闭了闭眼,最后说出一句:“是圣上亲自捂住了耳朵。”

虽说这出了人命的案件大理寺几乎都须经手,然而这件事确实是在案卷中以简单的几句话带过了。熙王谋逆被赐死后约莫一年多,朝廷中流传起一阵流言,说熙王与北方三国交易承诺给的好处,除了自己登基之后的城池之外,还有不少金银珠宝之类财物,而以熙王自己的财力恐怕负担不起。如此,要解决这个问题,最简单的就是从触手可及的国库里掏钱。此番流言一出,自然有不少人猜测这些钱银从哪些官员那来,又是怎么偷的民脂民膏。兜兜转转,这疑窦落到户部尚书头上。

刑部尚书直接上奏,请求彻查户部尚书与这笔钱财是否有关,户部尚书未多争辩,只是默默呈上的调查报告:去年年关审查账目时发现有误,查看才发现前几年就有造假的情况,最后这失误,落到一个金部主事身上。调查报告言之凿凿,附有文书证据,而刑部尚书并不相信,请求承永帝仔细彻查,此案关系的是大景的国库,百姓的心血,以及帝王的威严。于是承永帝命刑部并大理寺一同调查这案件,最后结果是户部尚书管理不力,虽未直接触犯贪污和谋逆的大罪,但仍旧贬为庶民发配原籍。

至于那金部主事,在案卷中只提到,刑部与大理寺前去捉人前,该主事家宅突然起火,而在火起几个时辰前,户部尚书收到一封金部主事亲笔的悔罪信,其中记载他如何帮助熙王谋逆,如今愧悔不已云云。字迹请人辨认过,确是他的字。

那金部主事便是星河父亲。

案卷记载到此为止,没有再多的线索。

凌晏如沉吟半晌,说:“这个金部主事,我听说过,他与熙王关系尚可,但算不上很好,只是在书画上审美和见地相似,偶尔一起品评。当年熙王谋逆,因为圣上悲痛,不愿再造杀孽,没查他的底细。这户部尚书,原籍似乎在……巡安镇。”

巡安是个极小的村镇,恰在苍阳城南边不远。

“云心先生能否帮我查查,这户部尚书是否还在巡安?”

“自然,只是他是死是活便不好说。”

这记载十分简单,只是那场火太过凑巧,畏罪自杀何必放火,又何必拖着全府上下陪葬?何况星河所述,与这台面上的记载完全不同。分明是有人闯进他们宅邸,杀了所有的人,又点燃整座屋子。

花岫烟听凌晏如说“圣上自己闭目塞听”,知道他已有猜测,那户部尚书贪赃约是真,只不过将罪推给属下,好坏不至于死……至于更多含义,她不愿猜,尽管她已经明白。

星河听着平稳叙述,面上不显,袖子中的手却攥紧了,指甲嵌进掌心,几乎要刺破肌肤。十几年过去,原来那种恨意从未减少过半分,想到那户部尚书用自己勤恳清廉的属下做替罪羊,换得自己太平半生;又想到他父母让他进地下室时释然而悲悯的笑容,他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待了整整两个日夜,再上来时只能看到无人收殓的焦黑尸体。即使那户部尚书不是刽子手,他也必不会放过,只是他还留有一丝冷静,一丝为了知晓全部的真相而残留的冷静。

思绪愁乱,脑中闪过无数回忆残片与想法,希望与恨意已经将他脑子搅得昏沉。

有一双略带凉意的手握住他收紧的拳头,柔软但带着薄茧,那双手轻柔但有力地将他手指一根根地掰开,然后静静地虚捏着,仿佛这样就能够渡些温暖过去,即便星河自身的体温更高些,可他还是真切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淌在他四肢百骸。

“他的住址我知道,但是那已经是几年前的消息,我……不确定能不能真的帮上你。”

星河展开眉头,伸出另一只手去抚摸她的脸,又觉得太逾矩,转而将颊边发丝拨弄到耳后,手掌只是虚虚碰着皮肤。他直视那双带着困惑与歉意的眼睛,说:“无论真假都好,我终于有得偿所愿的机会,这在遇到你之前,这些都是奢望。”

“我以后……或许不愿放开你。”他有些纠结。

花岫烟极诚恳地望着他:“那就由我拉着你,这就不算是你的问题啦。”

雪天里小女孩的那双温柔平静的眼睛从未变过。

可是他并非她想得那样好,他有难以启齿的秘密,他手上沾着很多无辜之人的血。

如果所有能在此了结,他将会全盘托出。

接下来几日,纵使有要事在身,秀演也是首位,星河按照计划预定场地,分发传单,看起来并不急于一时。

秀演结束之后,他与其他人说先在苍阳住些时日,不急着走。莹儿高兴得很,本来她就想撒娇耍赖以求在苍阳多待会儿,前朝古都有趣的玩意儿不少,而且她最近发现苍阳的井水很不一样,能做出特殊的泡泡。花岫烟很熟悉此地界的样子,她能拽着姐姐出去玩,姐姐不会管着她,甚至比星河还宽容些。

她俩走累了,在一家卖鸭血粉丝汤的铺子里坐下来,要了两碗粉丝汤与一壶茶。

莹儿夹起一筷粉丝伸进嘴里,又被烫得吐回勺子里,左手不停给舌尖扇着风。花岫烟给她倒半碗凉茶,笑着让她慢点吃,心却慢慢提起来,还有些冷。

街道中间的转角处有人在看着这里,几步之外的酒楼二楼也有。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杀不了自己,但是现下她也无法与这群人动手。这几年身手确有很大长进,但她现在和莹儿一起,况且还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花岫烟心下盘算着,这苍阳的大街小巷她都很熟,再过一会儿就是最为繁华之时,到时候再将这群人甩开,虽然只是换来暂时安全,但她不得不这么做。

第二天傍晚,墨色刚刚染上天空之时,星河悄悄走出院落。

花岫烟结束今日的工作,正从小巷口走出来,恰好看见星河沉默着离开,他行色匆匆,像是有急事。她心下感觉不对,于是悄悄隐匿身形跟上去,发现星河走的都是些无人涉足的小巷,并且一路往城门口去,这方向……是南边。

那她更是要跟着一起去了。

巡安镇距离苍阳城很近,一刻钟就到了。镇子上人口很少,大多数人家都迁居到苍阳城中去,尽管镇内亦是五脏俱全,到底没有苍阳繁华,购物也不甚方便。

那户部侍郎住的屋子在巡安镇的东南角,星河到达那条街时,发现只有他们家还亮着灯。那是栋两层的小楼,足够四五个人住,院落里花草、池塘、枯山水一应俱全,与这清朴的小镇颇为不同。花岫烟借着灯火略微观察了下,房屋建材用的木头也不是廉价货,坐北朝南,通风极佳,想是冬暖夏凉。

这户人家只有一间房亮着灯,星河轻身翻上二楼,里面有个佝偻的人影,似乎正在书桌前写什么。他推开门。

“这么晚了有何事……你是谁?”那老人矮矮胖胖,看着陌生人闯进门竟也没有喊人。

他被星河脸上的阴冷神色吓呆了,何况他一眨眼人就到他眼前,扇子的边缘抵在他脖颈,冷冰冰的金属让他心惊。

星河轻轻地说了一个名字。

老人双目圆瞪,神色变得很惊恐,好似不相信他的身份,或是认为身前这位是来索命的鬼魂。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他哑着声音。

“感谢你,不然此时此刻我不会出现在这里。”

那扇子又往他脖颈处抵近几分。

“你!那些事都过去了,我如今一介勤恳小民,杀了我你父母也不会回来,何必造杀孽,再多生事端……你想要什么?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

“我不要什么。”星河看着他突然变得绝望的脸,出乎自己意料的,他并没有什么感觉,依旧很平淡地说,“我只想要一个真相。”

“我说,我都说……其实,凶手也并不是我。”

星河眯起眼睛。

火确实是老人放的,他深夜到访,以全家性命威逼星河父亲写了悔罪书之后,出门让府兵进来将所有人都杀了,又放火烧去一切证据。

“我呈上去的账本,疏漏其实很多,冤枉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说着,居然笑起来,“但是刑部没发现,大理寺也没发现——那是因为,皇上‘没发现’。刑部尚书那厮要查我,是他恨我,而皇上没发现……是他恨你的爹。”

“我父亲做错了什么?”

老人神色悲凉起来:“他从来没做错什么,他只是和熙王有关。”

只是和熙王有关。

“所以我将罪归给他,如了圣上的愿。”

“所以我没死。”

“……你可满意?”老人看着星河变得愤怒和略微扭曲的脸,开心地笑了。

这大景,不是他的,不是万民的,是君王的。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还想知道什么?没有了。”老人又回到之前颤巍巍的讨好样子,“你现在能放过……呃!”

“不能,我问问而已。”

星河冷漠地低下头,老人脖子里喷出的血溅上他的眼睛,他睫毛闪了闪,并不在意。血顺着扇子滴滴答答落下,将他衣袍边角染红。

老人看着他,不停地抽搐,他已经做不了什么了,口中响起破碎的几声呼救,也很快湮灭在空气中,突然,他用尽所有力气,将桌子掀翻在地,油灯滚落在地,沾着地上的书,火舌迅速从书堆上冒起来。

星河听到隔壁房间开门的声音,漠然地想着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转过了身。

花岫烟站在门口,望着他,神色平静,仿佛他只是刚刚收拾好秀演道具。

“我……”星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面色突然间苍白许多,似乎有血滴进他眼睛,将他视线染得通红。他身后是逐渐升起的火焰,却觉得身体的血液都要冻结了。就在刚才他爽快地杀死了一个人,现在他还要去找另一个,用无声的方式杀了他,将这一切掩埋在火里。或许这个老人不无辜,但是另一个人是无辜的,而他不能不杀。

那么,他要如何做,做完之后,花岫烟又将怎么看他?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一个被仇恨蒙蔽双目的疯子?还是草菅人命的恶人?

“走吧。”花岫烟说,“把血擦擦。”她刚想笑一下安抚星河,突然觉得身旁有什么东西向她冲来,于是侧身一躲。

有人拿着把匕首朝他刺过来,她躲得还是慢了些,手臂被刺中,划下很长一道口子。她转过头,对上一双仇恨的眼。

“你杀了我的父亲?!”是个男人,他一击不成,又向花岫烟冲过去。

花岫烟从腰间抽出长剑,但那人还没到她身前,就被绳子拉住了脚踝,绳子向后一扯,他被绊倒在地,匕首骨碌碌滚到走廊另一头。

“是我杀的,与她无关。”星河将那人踢到一边,连忙扶着花岫烟的手臂查看伤势——伤口不算深,但是也不是放着不管就能止住的程度。他几乎是立刻撕下自己衣服的一角,将那伤口迅速包了起来。

“没事吧?疼么?”他很着急。

花岫烟没有说话,只是向他点点头。

星河转头看着躺着挣扎的男人,那一脚他用了十成力,男人一时半刻站不起来,他又回头看着花岫烟,眼神带着问询。

花岫烟闭上眼睛,不愿去看。

星河向男人走去,霎时被花岫烟猛地往后拽,与此同时,他脚边的木板上插着一支箭,深深嵌入地板。

然后是更多的箭。

花岫烟用长剑打落箭羽,和星河一起从二楼跳了下去,然后他们看见的是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都蒙着脸,看不清样貌。

“是来杀我的。”花岫烟说。

她还想说什么,那些杀手却不会给她时间。

黑衣人朝他们攻来,手中剑的银光刺破黑夜。

花岫烟和星河从未见过对方打斗的样子,却配合得很默契,星河似乎对于这种场面司空见惯了,扇鞭在人群中舞动,灵动游移,身侧传来黑衣人阵阵闷哼。花岫烟跳起来,踩着一个人的肩膀,对着另一个人的头狠狠踢下去,又转身挡住剑,翻转手腕,将剑刺过去。

院内刀光剑影间,黑衣人慢慢倒下,不过二人也并非安然无恙,他们身上都沾着血,有些是别人的,有些是自己的。

花岫烟有些头晕,看着地上的尸体,庆幸着自己又从这群人的手下活着跑了,恍惚间好像回到一两年前。她刚想叫星河一起离去,腹部却突然被什么刺中。

是一把匕首,是刚才那个男人。

她想说些什么,可是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站不稳,努力睁眼,但眼皮十分沉重。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那个男人倒了下去,温热的血溅到她手指上。

男人好像在说些什么。

“你杀我父亲……我杀你心悦之人……”

她好像听见男人笑了两声,不过也听不太真切,她腿一软,往地上倒去。

并未撞到冰冷的石地,有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她。

之后她好像被抱起来,有风灌进她耳朵。她垂着头,越过怀抱看到他身后火光冲天的院落,耳边焦急的声音断断续续、破碎地响着。

她好像从没听过星河这么着急、这么难过的声音,就算是那次星河抱着她逃跑,他也在自己面前强装安好与镇定。她突然觉得很安心怀念,彼时星河似乎也是这样带着她跑的,最后他们都安然无恙,现在她相信自己也将无事,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她就是极度信任星河。

“你不用担心……”花岫烟声音很轻,星河只能低下头侧耳,并且不断地和她说,不要睡。

“你刚才的样子……和那些杀手差不多。”她似乎在笑。

“……但是,我并不在意。”

“……星河。”

“我在呢。”

“你总要为自己,争一道生机……这……无可指摘。”

“只是腹部中刀而已……你应该知道这没事的……”

“我知道。”

刚才的打斗,花岫烟应该只受了些皮肉伤,如今被捅一刀,但并不是要害,及时止血敷药确实不会有大碍。

但是星河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它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地在发抖。可是他心里又觉得很暖,他的过去并不难猜,只是花岫烟全然不介意。

你总要为自己,争一道生机。

我愿为你,争一道生机。

这话又被花岫烟还给他,之前那句“别来无恙”花岫烟也还给了他。

并非只有他念着花岫烟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花岫烟也从未忘记过他对自己说的任何一句话。

花岫烟醒过来的时候,有光从窗子外透进来,莹儿趴在她床沿,睡得很香。

她略微动了动,觉得身上很干爽,除了伤口的疼痛外并无不适,不愿打扰莹儿休息,自己又睡不着,于是观察起房间:这是她住的房间,书桌旁边多了个药炉,此时正在煮着什么东西。整个房间里只有药炉咕嘟咕嘟的声音,显得很寂静。

她在凌府的时候过的也是这种日子,她悄悄叹息,在心里骂那群人什么时候被清干净,明明再无复起可能,却偏要缠着他们。就算杀了她又如何,全大景都知道熙王清白,朝中相关人士也都被凌晏如拔除了。

她不小心挪动了下,这就惊醒了莹儿。莹儿见她醒了,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拉着她的手将身体各处情况问了个遍,比大夫还啰嗦,花岫烟一一回答,莹儿放下心来,跑到门口喊大侄子,再跑回来倒药。

漆黑的药摆在她的床头。

星河带着一阵风跑进来,又在她床头尴尬地站定,似是不好意思再靠近,他也问花岫烟是否有不适,也问了个遍,花岫烟还是认真回答。

星河长舒一口气,在床边坐下,迟疑着开口:“你应该已经猜到我之前是什么人了?”

“有八成把握吧,打斗的时候,你每一个动作都是为了让对方死去而做的,宣师兄和楚师兄虽然在军中待过,剑招却不是这种气势。”

星河张了张口,被花岫烟打断:“如果你不想讲的话,我也不问,那想必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现在的奇术师星河,最好只考虑怎么让他人开心、让自己开心。”

说完,她眉眼弯弯,嘴角勾起清浅的笑容。

“你不介意吗?”

她将来可是要入朝堂的。

“在我眼里,你只是云汉奇术团的团长,只是星河,在众人眼里亦是如此。”

“况且,律法已经帮不了你,我之前所坚持的正义永远不会到来。”她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又很快消失,“你总要活下去,现在才能站在我的面前。”

“都过去啦。”

她声音很轻,语气也柔软,如一阵南塘春风,悠悠吹走星河心中阴霾。

他伸出手,又僵在半空,不知该不该往前伸。花岫烟却将那双手拉过去,然后微微起身抱住星河,她将头埋在星河颈侧,并不言语。星河环抱住他,双臂不敢收紧,怕压到她的伤口。

花岫烟闻到星河身上幽幽的香味,觉得又有些困倦,她呢喃到:“我之前总想,人要报仇,他的仇人被杀之后,又会产生新的仇恨,人又变成别人的仇人,这个循环似乎总无穷尽……现在看来,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

“星河,你心安了吗?”

“嗯。”

“那等到春天,我们回南塘……好吗……”

耳畔声音没于绵长的呼吸,星河侧头看去,花岫烟已经再次闭上眼睡着了。

星河轻笑一声,将花岫烟扶回床上躺平,掖好被子,看着她宁静安和的睡颜,他低下头去。

嘴唇在眼角落下极轻柔的一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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