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来无数的日夜中,步夜都会回想起他头一次见到凌晏如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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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来无数的日夜中,步夜都会回想起他头一次见到凌晏如的场景。
恩荣宴宾客满座,觥筹交错,那今年高中夺魁的青年状元,却如一捧新雪洒在这烈火烹油的景象上。他应对其他进士、官员,乃至皇帝的态度都恭谨有礼,挑不出错漏,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无上荣耀于他而言与在书塾时受到的夸奖无甚区别,其态度已经平淡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新状元凌晏如,天生白发,头发高高束起,只留几缕垂落颊边,露出他瘦削的颌角,半垂的眼瞳中映出片紫色的世界,锐利而清冷。
步夜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名利场之茧上,但他早听说凌晏如外貌生来异于常人,又在十八岁考中了多少人一辈子都摸不到的状元,对这个大他一轮的青年才俊十分好奇,便央求大人们带他去看看,先是求母妃安嫔,后又求到皇帝跟前。他母妃不是高门出身,位份不高,也不十分受宠,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出生给这位女子带来了更高的地位,因此安嫔在皇帝面前说不上话,更做不得主,所幸他的父皇对于他还是存着作为父亲的宠爱,答应了他的请求。不过,也不能独独将步夜一个皇子带来这恩荣宴,最终他的几位兄弟,除了还在襁褓中的,都位列宴席之上,连带着他们的母亲一起。眼看凌晏如身边人都散了,步夜才慢慢走过去,叫住了凌晏如。
“四皇子殿下。”凌晏如低头看了眼,恭敬地行了个礼。他将腰弯得很低,步夜能够看清他的睫毛与抿成直线的嘴唇。
步夜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紧张,他环视周围,确认二人是在宴会厅的角落里,才试探性地询问:“我可以摸一摸你的头发吗?我没有见过你这么年轻的、长着白发的人。”在他当时的世界里,鹤发等同于衰老,甚至可以进一步等同于死亡,这与凌晏如并不相配。彼时他意识不到这句话对于从小因此饱受议论的凌晏如来说是种冒犯,也不会怀疑凌晏如是不是因为他的皇子身份才态度良好,他只是单纯的好奇。
“当然可以。”凌晏如蹲了下来,朝他露出个浅淡的笑。
步夜伸出手,轻轻拽了拽凌晏如颊边的头发,发现确实是连着头皮的,他惊讶地问为什么,凌晏如回答他说,他也不知道,曾有人给他算过一卦,说这是慧极必夭之征兆。
“他们的话怎么能信呢。”步夜急急忙忙说。
“我本来也不信。”凌晏如微微侧过头观察宴会厅中的情况,拉了一下步夜的袖子,“殿下已经得到了解答,我们现在该回去了。”他并没有扯开步夜的手,只是这么提醒他。
后来步夜猜想,皇帝之所以会允许他们参加恩荣宴,是因为凌晏如本就要被安排做翰林院学士,担任几位皇子的先生。总要熟悉的人,提前认识也未尝不可。这当然不是值得追根究底的问题,只是那天凌晏如对他露出的笑让步夜一直记着,也就多思考了下这场恩荣宴背后的弯弯绕绕——凌晏如有张不近人情的脸,更有双纤长冷漠的眼,然而笑起来却像融冰春江般温和柔软,他对步夜说话时也放柔了语气,好像在哄他。
在步夜的学子生涯之中,在翰林学士凌晏如的半生宦游之中,这个笑都是极度难得的,纵使步夜后来与凌晏如二人独处时间漫漫,步夜也只见过那平直的嘴角微微弯起一点,弧度不及恩荣宴上半分圆润。
凌晏如太年轻,本不配做皇子的老师,在他的同僚中亦是格格不入,不过他早已习惯这种生活方式,不适应的反而是那些老学究。其他翰林学士曾向皇帝发问,为何凌晏如如此年纪便有资格教导皇子,无论阅历与知识,他都比不上那致仕的上一任。皇帝不语,把凌晏如的文章交给他们读,只说若能写出更好的文章,自然就有资格质疑——于是那些围绕着凌晏如的窃窃私语突然消失了,几乎所有人都承认他是个惊才绝艳之人。
翰林院同僚之间的暗流涌动与步夜无关,他只需要完成课业。凌晏如备课内容很多,首先让他背文章,抽查释义,有答不上来的,凌晏如会记一笔;接下来步夜需要向凌晏如阐释下一段课文的内容,回答凌晏如的问题;最后凌晏如会让他回去写文章,第二天凌晏如会带回去亲自批改。凌晏如不只教他,步夜上上下下五个兄弟都和他一起上小课,但凌晏如只教经文,旁的算术、杂学、骑射等等,依旧是其他先生教授。
步夜盯着前方正在念书的凌晏如,觉得十分陌生。那人依旧将发冠梳得齐整,复述词句的声音古井无波,在整堂文学课程中,那张脸的表情就好像凝固了一样,苍白到看不出任何情感,仿佛那个任由他捏头发,又对他笑的凌晏如,只是步夜的梦与幻觉。国子监给皇子们准备的书房很大,凌晏如身量颀长,身形算不得瘦削,然而在背后的巨大挂画映衬之下竟显得有些单薄,他冷淡的神情更是散发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小孩子总不缺勇气,他曾经能在恩荣宴上玩凌晏如的头发,如今自然也有直接询问凌晏如的胆量,因而步夜下学之后并没有回寝宫,而是径直前往宫中西北角的藏书阁。他以前下学后偷偷跟踪过凌晏如,发现他总是在藏书阁待到酉时才会离开,他还因为没按时回宫被母妃骂了一顿。
推开藏书阁的大门,密密麻麻的排排书架几乎将这个小皇子淹没了,他在书海中穿梭着,最后在二楼的书桌前找到了凌晏如。凌晏如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是他,却并不惊讶。
“已经下学了,找我何事?”
“我有一事不解,希望先生解答。为何自从恩荣宴一别,就没看见先生笑过?”
“你之前跟着我,也是想问这个问题吗。”凌晏如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句,“我笑与不笑,不会对您的学业有影响,无论亲切或是严厉,我都会认真履行我的职责,殿下。”
“我只是觉得先生不该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凌晏如注视着这个小小的皇子,他的脸尚未褪去青涩稚嫩,周围还留下一圈圆润的软肉,却在这里装作善度人心的大人。他能看出来这个孩子没有任何的恶意,只是好奇,只是不习惯,只是认为他本质并非冰冷,所以找到他寻求一个解释,可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凌晏如本就如此。早在恩荣宴之前,他就听皇帝说过,这次宴会会有皇子列席,因为有人想见他,皇帝未提及是哪位皇子,但在步夜靠近他的时候他就知道了答案。凌晏如以为四皇子想见他是因为自己将成为他的先生,但这个扑闪着睫毛的孩子只是问他,能不能摸摸头发。
天纵奇才给凌晏如带来艳羡与嫉妒,生而白发给凌晏如带来毁谤与猜忌,孩童不懂这些,所以他愿意让步夜摆弄自己的头发,仅此而已。
“殿下想多了,我很好。”
“先生没有因为我的唐突而生气?”
“没有。”
步夜回想着,凌晏如确实对所有人都没什么表情,不是独独对他冷脸,才放下心来。他胆子也大起来,走到凌晏如身边去看桌子上的纸张:“先生在看什么?”
“各位殿下的文章。”凌晏如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转而问步夜,“殿下何时回宫?若有闲暇,我能与你讲讲你的文章,等到明日学堂中,就无法细说了。”
步夜下楼让侍从告知母亲一声,自己要在藏书阁学习,会晚些回宫,不要担心。侍从应声离开之后,步夜回到书桌前,看见凌晏如身边已经多了一张椅子。他坐到椅子上时,又发现桌上突然多了几块桂花糕,下头垫着油纸,散发出清新甜美的气息。
“从凌府带来的,中午有时忙忙碌碌忘记时间,就吃几块糕点充饥。殿下若不嫌弃,又信我,可以自行取用。”凌晏如说,“不用拘礼,边吃边听亦可。”
他把步夜的文章放到二人中间,毛笔笔杆尖顺着文字行行划过去,在用词错误、语句不通、逻辑不畅的地方停下,凌晏如便教他如何修改更好,说为文应言必近真、不尚雕彩,又将另一篇文章拿过来让他阅读,乃词藻堆砌、内容空洞之例。步夜一看不由笑出声,这文章正是大他三岁的大皇子所写就,大皇子待人亲厚,但胜过兄弟还是让他好好得意了一把。
步夜听凌晏如咬文嚼字,捏着块桂花糕在嘴边慢慢啃。皇子与后妃饮食都有御茶膳房负责,更讲究些的,自己宫中也有小厨房,吃的自然都是山珍海味,小小的桂花糕上不得台面,但步夜却很喜欢,他母妃也常做。这桂花糕与他往日吃的不同,清雅淡甜,入口绵软化沙,洋溢着浓郁的桂花香气,即使吃完好几块也不会觉得口干舌燥。他听凌晏如讲得入迷,不知不觉竟把那些桂花糕全吃了,直到他下意识伸手去拿却摸了个空时才恍悟。凌晏如在旁滔滔不绝,一口水也没有喝,他却把东西吃光了,实在失礼,自然是羞赧万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喜欢吃?”凌晏如看看油纸上和步夜嘴角边留下来的糕点渣子,不禁失笑。
“先生该多笑笑。”步夜见他笑,神色也放松下来。
凌晏如并未回答,现在的他觉得步夜童言无忌,又十分可爱,而将来他还会听见许多次的“凌卿该多笑笑”,但那时心境已然不同,甚至连这句话的意味也迥异。
“母妃也经常做桂花糕,但是都不如这种的清淡美味。”
“将绿豆与莲蓉碾碎成泥,在牛乳中添加干桂花煮开,放凉之后把两者混合,再添加微量猪油与蜂蜜即可。殿下若喜欢,后日我再带些来。”
步夜还在回味口腔中甘甜的味道,问道:“明天不可以吗?”
“天色已晚,我没有时间再做了。”
“这竟是先生自己做的!”
“我不嗜甜,但唯有糕点方便携带,只得自己另做些。”
天色已晚,凌晏如不欲再让步夜久留,便让复返的侍从带着灯领步夜回宫。步夜走了两步,突然回过身来问凌晏如:“先生能多做几块桂花糕吗?我想带给母妃。”
凌晏如点点头,随后回身再次进入藏书阁,橙黄的宫灯将他的头发也镀上暖意。
在水池中扔下一块巨石,溅起的水花必然将衣裙打湿。凌晏如太年轻,又太奇怪,翰林院同僚看不上他,众多皇子对他不服气,于是他也懒得虚与委蛇摆出好声好气的样子,只管做自己的事。四皇子愿意以纯粹的师生身份与他相处,他偏心也是极自然的事,遑论四皇子确实天生聪颖、悟性也高,作为先生总愿意多帮帮谦逊好学的学生。
步夜每天都带着一袋子问题来问他,下学了也不回寝宫,直接跟着他去藏书阁。皇子们下午的课程是学艺与骑射,有时步夜从国子监来,有时步夜从跑马场来,带着阳光蒸腾的青春气息,像一捧裹挟着暖意的风扑进凌晏如怀中。步夜不觉得自己纡尊降贵,但他这些举动未免将凌晏如抬得太高,于是后来凌晏如总在国子监或跑马场外等他下学。两人穿过御花园丛丛花影,行走在宫墙之间,步踏于砖石之上,闻过春日的风,淋过夏季的雨,拂过秋天的落叶,迎过冬日的飞雪,岁月流转之中,凌晏如感到走在他身侧的步夜越来越高了。
时日一久,长眼的人都看得出来,凌晏如与四皇子的关系最为融洽亲密,他从不对人恶语相向,但能在他身边看见的身影,除了皇帝和同僚,也不过步夜一人而已。
四年光阴已过,步夜从凌晏如手里讨了不知几个糕点方子,皆是清淡香甜又不腻味的,很受他母妃喜爱——安嫔尚是官家小姐时学过医术,也曾有悬壶济世的志向,后来经由选秀入了宫,也常在宫中捣鼓些药膳食谱,所谓药食同源,食品对将养身体亦有好处。安嫔宫中饮食皆经她手,从材料到每日菜肴安排都由她精心设计,皇帝也曾因她这手艺给予过她短暂的荣宠,然而芳华转瞬即逝,宫中永远是新人换旧人。安嫔淡然处之,从未奢求过什么,直到步夜的出生,宫中无聊重复的日子才渐渐有生气起来。安嫔祖籍苍阳王氏,因战乱举家北上到宣京扎根,口味却是改不了的南方风格,喜爱清雅淡甜之物。彼时步夜揣着桂花糕回宫,满怀期待地捧给安嫔,安嫔先是问他从哪得来的这东西,知晓来历后絮叨他应当尊师重道,步夜虽不知此举如何不尊师重道,嘴上还是应着,又催安嫔尽快品尝。
安嫔知晓她这儿子脾性,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要带给她尝尝,所以也只捻了一块在手里细细品尝,吃完满口生香,令她夸赞不绝,生出自己炮制的兴趣来。步夜清楚她性格,将凌晏如的配方细细说来,如此一来,他不需要向凌晏如讨要,也天天有不尽的桂花糕吃了。
后来安嫔由经过步夜讨要许多糕点配方,凌晏如糕点吃得不多,因此后面的食谱皆是坊市小摊中的了,譬如糖雪球、烤乳扇、酥酪糕之类。一来二去,安嫔也将凌晏如归为自己人,放任步夜与凌晏如私下独处,毕竟她与步夜在皇帝面前都算不得显眼,若能在前朝有更优质的人脉,自然是好的。
渐入深秋,安嫔怕冷,殿内早早燃起小炉炭火。她支着头,左手握着书,听步夜背文章给她听,她细细对照,发现步夜背诵的内容与书页上无一字之差,而前些日子她才在后妃聚会上接受了某些人对她的嘲讽,用她儿子课业成绩平平这个理由。桌子上还有步夜写的文章,她都读过,比不上凌晏如这种天纵奇才,但也算得上文采斐然;就连射艺,她方才从仓库里翻出步夜初学时的木弓给步夜试了一试,他仅需瞄准几秒便能击中树上挂的锦囊。
“换成三皇子或者五皇子,贤妃和淑妃都得炫耀几天,而她们只说,你为文‘尚可。’”安嫔望着恭敬坐在面前的步夜,感到舌尖发涩,“记忆不如大皇子,骑射不及二皇子,画技胜不过六皇子,棋艺倒是一骑绝尘……你在瞒着母妃吗,孩子?我的孩子分明比他们都出色许多。”
“凌先生告诫我不可处处拔尖,只选自己喜欢的几样作为长项即可。”
安嫔的眼神变得柔软起来:“他是真的在为你考虑。”她心底还仅存的几丝怀疑此时也烟消云散:在皇子中拔尖固然好,但必然招致注视与嫉妒,大抵凌晏如已经体味过太多。她不指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下任皇帝,只希望他能平安一生做自己喜欢的事罢了。
“明日上学时候,你捎上这罐辣椒粉吧,是石柱红、丘北辣椒和秦椒一道磨的,香气与辣度非市场货可比,昨日刚做好。”安嫔从小厨房里拿出两个小罐子,“还有梨膏糖,也一同带给凌学士,秋天干燥易上火,需要好好保养,更不必说他这样的。”
“他这样的?”
“凌学士小时是宣京知名药罐子,据说是胎里带出来的病,才天生白发,虽说他如今十分康健,但难保有什么病根呢。我一介后妃,也只能以浅薄医理略表关心,何况他天天往上额外给你讲课,哪有时间注意这些。”
安嫔便是这般细致妥帖、柔情似水的女人,她微笑着不争不抢,却知晓如何恰到好处地表露关怀以拉拢人心,不然也无法在这后宫之中安然立身多年。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最适于观星。
有了安嫔的默许,步夜也就能在每月初一拉着凌晏如到观星楼给他讲星象。观星楼是宫中最高的建筑,秋风萧瑟,站在楼顶俯瞰宫殿楼宇,不免生出高处不胜寒之意。凌晏如认星观星,也能略行卜筮,但他兴趣不大,还是因为步夜想学才多翻了些典籍讲给他听。
今日小灶结束之后,二人站在栏杆旁,凌晏如注视着守军火把与宫灯凝成的光点在曲折蜿蜒的宫廷之中穿行,萤火之光于黑暗中跃动,烛火般明明灭灭。
凌晏如认为自己应当与步夜谈一些旁的事,这孩子被母亲与他教导成稚嫩君子,但是深宫中的皇子必须提早思考未来,无论他想要做什么。
“之前我告诫您藏锋,您确实做到了,但是我知道您不理解我为何如此。”凌晏如将手搭到身侧步夜的肩膀之上,“小时候太过出挑,作为皇子不是好事,你们将来必定面临竞争,唯有留下足够的退路,才能在未来有选择的权利。”
凌晏如低头去看步夜的表情,那孩子仰起头看他,神情认真,似乎将他所有的话都装进心里了,他也确凿是这么做的。
“先生,我明白,母妃也是这般告诉我的。”步夜点点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里隐藏着期待——没有小孩子不想要长辈的认可。
凌晏如叹了口气,蹲下身来与步夜平视:“殿下是我最好的学生,此话无半分虚假。您可满意了?”
“希望先生在十年后能够再对我说一次。”
十年之后,步夜正值弱冠之年。
步夜伸出手,凌晏如以为他要玩拉钩许诺的把戏,正想把手抬起来,步夜却捏住了他颊边垂下的头发:“先生待我多年如一日,我也不会让先生失望,先生且看着。”
“……好。”
凌晏如从步夜墨色的眼中望见了满天星辰,与其下的万家灯火,那是他真正想看见的景色,是他在藏书阁阅览书籍时在脑海中描摹了一遍又一遍的世间。
几日后在国子监,步夜没有看见凌晏如的身影,经学与史学课换了先生,是个中年男子。步夜认识他,也是翰林学士,姓李。下学时他找到李先生,问他凌晏如可是出了什么事,李学士也不知其中明细,只知道凌晏如告假半月,这些天他的课程都由自己代任。
步夜此时才恍悟,他对凌晏如知之甚少,而凌晏如却对他了如指掌,以他当下年岁谈情报与利用尚早,因此他只是感到愧疚与不平——愧疚在于,凌晏如给予他太多东西,而他对凌晏如的了解或许也不多于宣京大街上的任意路人;不平在于,凌晏如乐于对他散发善意与关怀,却把自我相关之事像秘密样牢牢捂着不与他说,恰如此时此刻,大约除了他的父亲,没有人知道凌晏如为何唐突告假,时间还长达半月。
趁着每月休沐的日子,步夜带着侍从悄悄出了宫,还带着安嫔准备的月饼。安嫔身处后宫,但母家在前朝多少算是有头有脸,步夜对于凌晏如的了解,许多都来源于他的母亲。凌晏如年及弱冠后便搬出了凌府,在宣京街巷买了一栋小院住着,很少和家人来往,他与凌家的关系也确实不佳。安嫔想着,即使是中秋团圆节,凌晏如可能也不会与家人共享家宴,遂准备了肉馅的酥皮月饼让步夜带过去,她知晓凌晏如嗜辣,特地做了新口味。步夜出宫的日子实则是中秋节后,但也算聊表心意。
凌晏如是病了,自观星楼一夜后便感染风寒,又发展成热病。他已经很久没有生病,这热病来势汹汹,弄得他每日恍恍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侍从通报说有客来访,他本想回绝,然而侍从脸上浮现为难的神色,说,是宫中四皇子来——言下之意他不可拒绝。凌晏如第一反应是这太逾矩,无论是步夜还是他:四皇子亲临臣子住处探望,足见步夜的重视与他们之间的亲密。
疲惫不堪的脑子运转速度不如往日,凌晏如懒得细想其中利害与影响,别让皇子等着才是大事。他应声让侍从带步夜进来,自己则起床收拾书桌,又拎起小炉上煮的茶倒上一杯,静静等待步夜到来。几息后门扉被叩动,步夜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凌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殿下请。”
步夜进门时脚步停滞了一刹,凌晏如疑惑地环视房间,又见到步夜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欲言又止的样子,方才反应过来。男子出于礼仪应当束发,他平日也是一丝不苟地执行,但实际上他讨厌极了头发被全部绾起固定住的感受,每日回府第一件事便是把发冠拆了,他卧病在床,自然更不可能管束他那长到臀部的头发。若非太离经叛道,他大约会把头发剪到齐肩的长度,从此永久摆脱头发吹不干与起床扯到头发的痛苦。
“失礼了。”凌晏如敛眉颔首。
步夜摆摆手,并不在意虚礼,解释说只不过有些惊讶。他是来问凌晏如为何告假,但眼前人脸颊上晕开的红色与轻薄的内衫已经给了他答案,于是他只是把伴手礼放到桌子上,转而问出另一个问题:“先生病得很严重?”
“殿下不该来这里,陛下最警惕皇子与臣下过从甚密。”
这话对十岁出头的小孩实在算不得有道理,天真烂漫的孩子喜欢谁不过遵从其本心,与皇帝提防的利益关系大相径庭,但凌晏如早就在思考这些,也正想着未来是否要借调职离步夜远一点。
“如果凌先生能知会我一声,或者哪怕知会李先生一声,我就不必来了。”
步夜表面装出担心忧愁的样子,甚至拽着凌晏如的衣袖,还试图硬生生挤出眼泪未遂,心里却是在怪他,怪他连这个时候都在思考所谓“大局”,但他清楚和凌晏如讲道理没有意义,打感情牌才有效用。果不其然,凌晏如神色都软下来,却并没有说出对方想听的,他只是说,您不必知晓。
“那除了我,还有谁配知晓?”
“……没有人。”
简而言之,凌晏如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的情况。
以后想来,步夜的性格在此时已经初具雏形,即使他不过是个十岁多的孩子。他又和凌晏如聊了几句,知晓凌府仆役虽少也够用,侍奉主人上心,盯着凌晏如把今日的药喝完之后,他便告辞了:他在宫里还有许多事要做,要帮安嫔挑绸缎花色,还要去跑马场再练两个时辰骑射,若非种种因素叠加,他本也不会直接头脑一热撞进凌府。
后来凌晏如病愈回来上班,如从前一般在国子监门口等步夜下学时,却并没有看见那个小小身影,他在门口站了半个时辰,又去藏书阁找人,最后去问国子监司业。司业说,步夜下学后径直回宫了。接下来的几日内,除去课程上见面,步夜再也没去找凌晏如,皇子的课业安排紧密非常,凌晏如也找不到机会去问个清楚。
直到有天凌晏如提前在跑马场等人,下学的步夜被抓个正着,凌晏如才终于和他说上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句闲话:“我是何处惹恼了殿下?”
“您不必知晓。”步夜微笑道。
被原封不动地回敬,凌晏如方才明白步夜在对什么生气,这孩子憋这么多天,等到凌晏如示弱,只为了让他也尝尝被“冷落”的滋味,实在是耐心颇佳。经由此事凌晏如方醒悟,他实则也无法习惯步夜不在身侧的日子。
“殿下可愿跟我来藏书阁?我与你讲讲‘凌云心’的故事,不知您爱不爱听。”
步夜默默牵住凌晏如垂在身侧的手往前走,仿佛是催促他离开。
凌晏如中状元后成为翰林院学士,但不可能一辈子做翰林院学士,步夜十五岁的时候,凌晏如被调去内阁做事,而步夜在国子监的课程也接近完结,他即将脱离学生的身份,只剩下四皇子的头衔。就此,二人日常的见面不复存在,步夜只能偶然在藏书阁逮到看书的凌晏如,但他现今公务繁忙,也不是常能见到。
俗话说,相思日月长。
步夜偶尔帮皇帝做些事,基本是些整理文书与传递文件的小事,他的兄弟们都在做,但他知晓皇帝绝非仅仅是给无聊的他们打发时间,这是他们发展各自人脉的好机会,可他目前想发展的人脉仍然只有凌晏如一个。他不觊觎皇位,当今太子——也就是大皇子,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对弟弟们友爱非常,学识品性都挑不出大错,登上至尊之位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而由他继承大统,几位王爷的日子也不会难过;但步夜也想获得实绩,他是皇室宗亲,这些政绩对他来说不是锦上添花,重要的是,它们是能让他离凌晏如更进一步的筹码,既然凌晏如习惯了缄默,那他总得准备随时能撬开那张嘴的底牌。
再者,若能为海晏河清出一份力,也没什么不好。
在事务的间隙喘息时,步夜常想到凌晏如,并随着他自己生辰的临近更频繁地想起。凌晏如会送怎样的贺礼呢。上次下朝时与凌晏如聊了几句,随意暗示自己对礼物的期待,凌晏如便露出沉思的表情来,对方固然不会忘记,但适当的行为可以进一步强调企盼的强烈,凌晏如方能更牢靠地记住这件事,并对贺礼是否顺遂心意产生重视,重视后便易动摇,动摇后便易讨得好处——这正是步夜的小小计策。
“先生喜欢什么呢?”还小的时候,某日他与凌晏如在御花园散步时问。
凌晏如虽不主动提,但被问及某些问题时向来坦诚,他盯着脚下的石砖沉思半晌,说:“我不知。历史、现世、更强盛的大景,这些答案你应当不想听,那么我没什么可说的。”他神色淡淡,没有任何情绪。
自那以后凌晏如的每个生辰,步夜都会搜罗他觉得有趣的东西送给凌晏如,凌晏如全盘接受,从未说过喜不喜欢,珍惜古籍、玉石文玩、金银珠宝、名贵布匹,他都拥有了,但他们仍然不知道凌晏如究竟喜欢什么。凌晏如生辰与步夜只差几日,随着自己生辰临近,步夜也知道该准备给凌晏如的生辰贺礼了,但他绞尽脑汁也再产生不出什么奇思妙想。能随意将玉簪发冠和玉佩装进檀木盒子送给凌晏如的步夜是小屁孩步夜,他如今也长成心有千思万绪的合格皇子,做事皆像以前的凌晏如般走一步想十步,思维也再跳不出世俗圈子——凌晏如不需要身外之物,但情感寄托之类的,好似也不欲求。
步夜唤来贴身小厮,询问玉牌制作的进度如何,小厮说,正在打磨,已经到最后一步了。步夜点头,吩咐将新制玉牌找个楠木盒子装好,放在他书房里,不要让任何人动。然后他坐下来处理事务,心中期待着自己生辰日的到来。
皇帝本打算给步夜办生辰宴,被他以铺张浪费之由拒绝了,他生性喜静,又能讨个勤俭廉洁的好名声,是一箭双雕的好事,于是他的生辰宴就在自己宫殿中过。安嫔本准备如往年那样自己张罗饭菜,但她近年身体每况愈下,纵使她通晓医术,也没能找出什么不对,只感觉精力一年不如一年好,现下已经无法独自完成一桌宴席菜色了。步夜心焦,可太医也看不出什么隐疾,只好用滋补药品维持着安嫔的身体状态,虽不到弱柳扶风的地步,却也终究是不如从前那般健康明媚。
给步夜的贺礼经由宫人之手送进来,步夜仔细查看清单,与他关系较好的官员送来的东西明显较其他人更贵重,也有毫无来往却送了大礼的人过来,他暗暗记下这些人的名字,准备未来去交流一二。从礼物堆里翻出来署名凌晏如的盒子,步夜将它打开,其中躺着一幅沉甸甸的卷轴,展开来是长达几米的画卷,其上画着宣京街巷车水马龙的景色、京郊湖畔的树林群山,与凌晏如府上花园中开得最好的那株红梅。画卷旁还有两个小袋子,附随信笺一张,上书:殿下曾与某提及望亲见宣京人间烟火,凌某不才,奉上拙作;院中梅树是苍阳特有品种,上回见殿下颇为喜爱,便一并画于纸上,不见其株亦可见其风姿。袋中所装,一为梅树种子,以秋播为好,若春播则应在秋季用砂层积种子,早春取出条播;二为于慈恩寺所求平安符,凌某虽不信佛,但闻安嫔娘娘虔诚,遂向住持求一平安符,望护佑娘娘身体康健平安。
步夜随口与凌晏如提及的想法,与被当做日常琐碎事件说出的担忧,都被凌晏如记于心中,融于这份生辰贺礼了。步夜将平安符拿给安嫔,安嫔接过这浸染这佛前线香气息的平安符,口中叨念着,凌先生真是费心了。
“孩子。”安嫔捏着平安符,抬头看他,目光中满溢慈柔,神采奕奕,“你可要好好抓住他,这前朝后宫谁人不知,富贵易得,真心难求。你要提前为将来打点,无论你想不想争,最后有没有去争,他大约都会站在你背后。”
这位步入中年仍然温和可亲的女人,从未见过凌晏如一面,也从未与凌晏如说上话,但她对宫廷斗争再熟悉不过,知晓她的儿子与老师之间的情谊具有何等价值,不仅仅是政治上的利益关系,更是纯粹的感情。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正月的倩影堪堪浮现时,宣京下了一场大雪,宫廷内黑色的砖瓦皆为白雪覆盖,将金色梁柱与红色宫墙衬得更为鲜艳,宫内紧锣密鼓地为除夕宴准备着,宫人忙忙碌碌往来穿梭,透出紧张却喜悦的氛围。
凌晏如在书房写礼物清单,他人送来的生辰贺礼都被他分门别类放在了面前,将礼物与赠送者一一对应上,方便他未来回礼。至于生辰宴,是没有的,凌府的下人甚至都得了假期,早早回家团聚,只有几位无亲无故的人留在凌府。凌晏如早就不回凌家那个凌府了,他回去也不过是讨长辈的嫌,他们有更符合他们心意的嫡子就足够,他一个出生贫弱、注定早夭,又长相不祥的孩子,不会有人期待他的归去。他对此并无不满,凌家对他称不上亲厚,但也绝不是冷漠残忍,至少他的身体是凌家砸了无数药材才变得足够健康,仅此恩惠便足以抵消其余所有无情。
听闻有人来访,凌晏如直接让小厮带他进来,然后裹着团风雪的步夜像一颗星星滚进他书房里——他没有打伞,仅仅是走来的一小段路就让他身上堆积了许多雪。凌晏如放下笔,拿起毛巾帮步夜把雪擦净,仅存的雪片是被尽数抚净了,飞雪融化留下的水渍却将寒意带进衣物包裹的皮肤里。凌晏如让步夜把外衣脱下,又去房间找了件外袍给他披上,他不爱生炭火,因而书房也只比屋外略温暖一点点。
凌晏如从卧房来,步夜笑着去捏他的手,说先生受冻了,学生给您捂捂。两双手甫一接触,倒是步夜的手还比凌晏如冷上许多。步夜一时尴尬,凌晏如却是自然地将他双手握在手中,掌心与指腹的暖意一点点将他冻结的血液融化。
“你小时候经常这么做。”凌晏如说,并未注意到自己嘴角噙着笑。
我长大还这么做,所求却是不太一样,步夜想,嘴上却说:“我是来给先生送生辰礼的,因为贵重万分,所以必须我亲自去送。”
凌晏如抬眸看他,神色不变,语气带上揶揄:“四皇子亲手送的礼,臣可收受不起。”
“是只给你一个人的礼,世上只有你有。”
步夜说着,拿出个木盒子,他打开给凌晏如看,只见里面有一块玉牌。玉牌通透青翠,触感温润,上面雕刻“步夜”二字,凌晏如只消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步夜的字迹。
“我还没有封号,但是见此玉牌如见我本人,先生若有想做之事,就等于我想做之事。”
凌晏如沉默。这份礼对凌先生来讲太贵重,对凌学士来讲太逾矩,对凌晏如来讲……太沉甸甸,不管步夜有多信任他,都不该给他这块玉牌,更不必说这冰凉的玉自是名贵材料,皇子的真迹还镌刻其上。
“四皇子殿下,恕臣冒昧,您是否真的想清楚了?近几年宣京官员的走马上任与致仕归乡,您应当明白意味着什么。臣在官场中的人缘并不很好,人脉也不及同僚广阔。”
“但是只有你会永远站在我身后,对吗?”
步夜仅仅是朝他安静笑着,他便接受了,毕竟这是个根本毋须问出口的问题。可能对任何一名亲近四皇子的官僚而言,这枚玉牌都是烫手山芋,既是示好也是绑架,收下之后无论如何都再不能与四皇子脱开关系,唯有对凌晏如来说,纵使背后藏着强硬的味道,他也毫不在意——因为本就如此,从很多年前,更甚者,从十八岁那年的恩荣宴上,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收下了。”凌晏如接过盒子,“殿下要留下来吃长寿面吗?”
“能沾沾先生的喜气,自然是却之不恭。”
凌晏如去厨房煮了两碗面条,各卧一个煎蛋。二人在火炉旁对坐,安静吃面时,凌晏如看着步夜的脸,蓦然想到,步夜已经十八岁了。他们初相见时,自己十八岁,他们之间差了十二年岁月,而这十二年竟倏忽已过,将粉雕玉琢的孩童铸造成修竹般的谦谦君子。如今的步夜,与他谈论任何话题都不再落入下风,棋艺更是能与他平分秋色,好似这十二年的差距被步夜随手抹去了一般。步夜不像他的兄长,青梅竹马喜结良缘;亦不像他的弟弟,宫中高朋满座,他身侧与他并行之人,自始至终,从前往后,不过凌晏如一人。
十二年,十二年,凌晏如想,十二年还是太长了。
“先生送来的梅花种子,我打算春季就种上,母妃若是见到它盛开之日,定然十分开心。”
步夜在帮凌晏如核对礼物的数量与来源,随口说道。
屋外纷飞白雪,庭院中梅树斜倚矮墙,点点红色傲雪凌霜,艳丽刺目,而天空灰蒙,看不清日月星辰。凌晏如想,再过两年,等到这株梅树长成,等到他见到新蕊绽放,若他心念不改,便由这十二年随风而去,彼时步夜正是弱冠之年,他会先等步夜兑现他的承诺。
安嫔并没有等到她故乡的梅花开放。
第二年的秋季,步夜刚刚把梅树种子用湿砂层积,正等来年春季再种下,安嫔的身体状况突然急转直下,先是日日昏睡不醒,最后睡着睡着,再也没有醒来。那年步夜得了皇帝允许,在宣京立府,他还在张罗内部陈设,母亲逝去的噩耗便像铁锤般击倒了他。
步夜先是去宫中安排了各项事务,而后深夜出宫,找到了凌晏如。
凌晏如的书房自安嫔薨逝后日日夜晚都点着灯,灯亮一整晚,以备步夜来敲他的房门,而他也确实等到了这位“客人”。步夜裹着秋日萧瑟的风走进门来,恰如一片枯叶般萎靡颓败,他坐在凌晏如面前,眨眨眼睛,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从不偏爱任何一个皇子,在他们孩提时期他或许还存着父子之情,事到如今,他只想从这些人中选出最好的“帝王”,步夜不争不抢,也从不冒尖,皇帝当然也不会多看他几眼。但是凌晏如知晓安嫔是个极好的母亲,她给了自己的孩子温柔、理智、真诚,与皇家贵胄最缺乏的忖度人心、平视他人的能力,这给步夜带来很多助力,不知不觉他身边便环绕着一群为四皇子人格折服的忠臣。凌晏如教给步夜所有的知识,安嫔则教给步夜所有的人情,这般温柔坚韧的女子,于深宫中溘然长逝,即便从不相识,连凌晏如也会为其默哀半日,何况她是步夜的生身母亲,步夜也只有对着安嫔与凌晏如,愿意剖开自己的心多聊几句。
“先生,母妃去世了。”
“那株梅树的种子甚至还没有埋进泥土里。”
“母妃说,她为我的弱冠礼准备了惊喜。”
步夜慢慢地说着,凌晏如静静地听,他知道这些话步夜只能对他说,这世上会永远支撑着他的人,已经离去了一个。
“太医进殿的时候,看见了母妃单独辟出来的一个小花园。”步夜漠然的神色渐渐破碎,露出张枯寂的脸,“他说,母亲最爱的梦槐,其花香与她长期服用的补药相冲,二者相和便是慢性毒药,因这梦槐是苍阳特产,王家特地送来重在宫殿里以宽慰母妃思乡之情。”
梦槐花种在宫殿后方隐蔽的小花园中,此处平日只有安嫔会来打理花草,其中种的都是安嫔喜欢极了的植物。这梦槐花是前几年王家人相送,安嫔自小长在宣京,并不识得这花,见她好看便精心呵护,最后长成丛丛簇簇的粉白小花,春日阳光下美不胜收。
“我去王家问过,他们从未送过梦槐花种。”
“父皇说,此事牵连甚广,姑且按下不表。”
安嫔与步夜从未想过争权夺势,只是这时势不允许他们平安喜乐。
话至于此,凌晏如也听出安嫔之死的蹊跷,不消步夜吩咐,他自会去查个清楚,但眼下更重要之事,是让这位悲恸的少年站起来。
步夜感到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凌晏如站起身来抱住了他,将他的头隔在颈侧,他能闻到衣物上散逸的淡淡檀香,令人安心沉静的香味。他额前的头发被拨开,有温软的东西贴上他的额头,将热度源源不断传进她冰冷的身体——小时候他哭闹,安嫔与凌晏如都是这么哄他的,大约只有在他们面前,他才永远都有做孩子的权利。
“去做你想做的事,背后的事情,你不必考虑,我会打理好。”
你要好好抓住他,这前朝后宫,富贵易得,真心难求。
娴静典雅的女人,她的道路截断在半途;疏离淡漠的男人,他的视野延伸到无尽远方。
后来的事,说是翻天覆地,但回忆起来,也不过像风吹散的沙,轻飘飘地过去了。
安嫔的薨逝没有对步夜造成政治上的影响,他完成任务同时不懈探求母妃死亡真相的身影,反而令更多的人站到他的身边。而后太子遇刺死亡,朝中陷入一片混乱,皇子们皆被禁足,查案的差事落到大理寺与刑部的头上。凌晏如平日素与其中官员交好,清楚他们底细如何,他只需要在背后提供些许“案牍天算”带来的线索即可让这群敏锐的狼犬咬住凶犯的尾巴。
步夜的弱冠之礼在朝廷的压抑与混乱中结束,皇帝亲自为他绾发戴冠,但那根用以固定的白玉发簪,是凌晏如赠与他的。彼时凌晏如站在堂下,看见低头的步夜朝他眨了眨眼,他轻哼一声,报以一笑。仪式结束之后,步夜追上将走到宫门的凌晏如,问他,先生可愿再说一遍当年那句话。
“等到你做到了你想做之事,你自然会听到的。”
世人追名逐利,皇位之争、兄弟阋墙之事历朝历代覆辙不断,在角逐进行到最后一刻之前,无人知晓真正的胜利者是谁。步夜想,他的太子之位仿佛是他人拱手相让而来,毕竟这群人在抢夺那枚玉玺的时候将自己手上弄得鲜血淋漓,也在他身上捅了几刀,但他终究没有因此而死,于是在层层真相的辅佐之下,他不曾戕害手足,却获得了他们宁愿牺牲这些也没能得到的东西。太子的受封典礼之上,步夜见到凌晏如恭敬站在下头,行礼起身后,二人目光相接,然后他看见凌晏如嘴唇翕动了几下。
他看得很清楚,凌晏如说的是,殿下是我最好的学生。
十二年光阴随风逝去,步夜站在台上,却仿佛站在凌晏如身前与他平视,而那道目光,仍旧如当年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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