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行放在天平的一端,而现实则被放到了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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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马修被吵醒了。
暴雨敲打窗户的声音犹如万石俱落,房顶吱呀的木板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掀起,马修辗转反侧,既无法入眠,便到窗边往孩子们所住的屋舍看去,雨水模糊了窗景,他依稀辨认出房子里挑起一盏灯火,几秒后,又点亮了一盏。
马修系上长袍就往外走,正出门,一阵强风又将他推回室内,门重重地摔上了。他抵开门,雨水顺着他鬓角的黑发流下,划过神父因消瘦而微微凸起的颧骨。
这糟糕的天气,马修也不愿意打伞,这年头去哪里能弄到金属用的胶水来修补伞骨呢?几乎城内所有的工匠铺子都被官家收走专卖专买了。
他眯起眼睛,见到一簇火焰从远方而来。风雨之中,安娜挑着一盏油灯,提起裙角,跨过泥地上的水坑赶了过来。火光一明一暗,修女的身影也在黑夜中若隐若现。
“太好了,您平安无事,这场雨可把大家都吓坏了。”安娜正欲说些什么,察觉神父精神恍惚,就打住了,她摘下马修全湿透的兜帽,后者的头发连着几月没有修剪,已经快及肩长了。安娜放下油灯,走到他身后,握起一把头发拧出了水。“放心吧,”安娜接着说,“现在孩子们正围坐一圈讲故事呢,一会儿累了我就招呼他们睡觉。您……要去看看大家吗?”
在被问询之前,马修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下意识踏进雨夜就是最好的回答,马修满意于自己早已将德行内化成为了本能。思考招致判断,判断就必然牵扯利益,非本能的善举难免会受利害羁绊,做某件事是图什么好处,还是为了塑造怎样的形象——他形单影只,难以承担他人的猜忌。作为神父在人间的代表,三思而后行反倒成了一种不提倡的行径,因为在祂眼中,曲直是非早有明确的界限,犹豫便是对界限的迟疑和迷惘。
马修只觉得双腿突然沉重无比,湿漉的身体发起了寒颤,他欲脱去粘身的长袍,却发现手指冰凉得弯曲都困难。马修最担心的,就是产生这般思考的间隙。要是不犹豫,凭着德行的本能行动,他的身体绝不会如此不听使唤。
沉默半晌,马修终于开了口。
“就不了。孩子们要是玩闹起来,兴奋得睡不着觉就不好了。”
“倒也是,再说,您还有要紧事呢。今夜已下过雨,明天虽不至于晴空万里,但无论怎样都会是个好天。”
向安娜道了晚安,马修脱下长袍,折成四叠放在窗边,他跪在上面祷告,时而看向密云散去后隐约的月光,时而注视城镇远方的楼房,除此之外就是长久闭目,却一夜清醒。漆黑的夜里,马修知道,会有一双眼睛正从遥远的彼岸注视着他。
直至晨间来临,鸡鸣声唤醒城市的喧嚣,马修都仍在祈祷,他沉默地站在王宫台阶前,从教堂一路走来的印象已然记不太清,经过与天父的彻夜对话,他从未感觉过如此清醒,仿佛灵魂近似于溪水般透彻洁净。昨日因迟疑小事而涌起的杂念,此刻已如雨夜那样随风消逝,心中的杂音甚不如耳旁的微风来得喧闹。
钟楼传来晨九时的报时,在他身后,中心广场的喷泉随敲钟声启动了,突然出现的水流声使马修带来了俗世的实感,一时感受到双肩之上羊毛斗篷的重量与温热。马修本想以一身严肃的黑色道袍来求见国王,在出发前,安娜却坚持要为他系上这件斗篷。安娜站在他面前,马修便静静地等待,看见对方打结系带的手指布满了茧子,自己俯视着修女如同看着孩子,他突然意识到,这名与自己相伴二十年的坚强女人,不知何时拱起了背,弯下了腰。
台阶之上,正门前的侍卫走了下来,他已经看神父看了一个小时。
“神父,您可以到礼仪厅去享杯热咖啡,圣职人员不必如此等候,里边会有人准备接待。国王若待您就像待平民一样,看了多让人闹笑话。”
“不必,”马修摇摇头,“我不只是以神父的身份前来。”
侍卫左右看了看,没人看见,打算再劝说神父进王宫等候,正开口,他迎上马修的目光,温和的感觉里裹着不容置辩的强硬,侍卫不由地颤了一下,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只得行个礼,又吞吞吐吐地回台阶上去了。
马修摸了摸身上的斗篷,淡而苦涩的咖啡味仍未散去。
今早,安娜神色欣喜地端来一杯热饮,清苦的香味沿着热气散发,蔓延充盈着整间书屋。
“天父在上,我已经两个月没喝过咖啡了。”马修感叹道。
“当然不是。这是把烘焙过的菊苣根碾成粉,再冲煮而成的。亲爱的神父,现在已经到了菊苣可以收获的季节。”
“这样……真遗憾。安娜,可以送一份菊苣粉给上周日来祷告的夫人吗?等候儿女归来的日子必然十分难熬,我也想尽量宽慰她的痛苦。别让提尔纳去,让年轻最大的提克和贝努瓦结伴吧。”
“亲爱的神父……我的马修……您没必要自己一个人惦记着这么多事。今晚吃炖菜庆祝秋收,您早些回来,与大家共进晚餐。好么?”
马修抬头望去,纯白大理石落成的王宫气派而恢弘,外墙覆盖着精致而细腻的立式浮雕,无不诉说着特洛伊历史的辉煌,在这座城邦中,唯有主教堂那跨越数个世纪的尖塔和穹顶能够盖过王宫的宏伟,而其余教区的教堂,只能依靠被时间洗礼的淡色与修补的痕迹为自己增添一番古旧的韵味。王宫大门的两侧本应矗立着大理石雕像,此刻却空空如也。王宫的设计师将特洛伊的开国国王特罗斯作为中心喷泉的雕塑,本想将天父与神子的形象作为台阶上的两座雕像,意为彼岸的守望与善恶的准则,这个设计案最后被教会否决了,但当时中心喷泉的国王雕像已近完成,人世间又不该有人立于开国国王之上,门两侧的塑像便被一直搁置到现在,时至今日也没有解决方法。
偶尔,几名衣着华贵的男女经过马修身旁,说笑着走上台阶,回头看一眼,又迅速转过身去进了王宫。也有身穿皮革制的短衣的赶潮贵族,取下腰间的新枪或刀械,放在侍卫恭敬捧来的垫了一张红绒布的瓷盘上边,然后一路小跑下来询问神父,再摇摇头,快步跑回去。即便询问一番,也没有任何人从王宫里走出来告诉马修,他可以进去了。这些对新技术感兴趣的年轻贵族,既拥有强烈的热情也有旺盛的好奇心,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注意力就该转移到繁复的画作与雕塑上去了,就算他们的善意成功为马修带来了传唤,凭借人情走进王宫的神父,又有什么资格提起减免征税的要求呢?
天色渐暗,金叶点缀的拱窗染上昏黄,马修始终矗立于台阶之下,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塑像。直至晚祷的钟声再次敲响,只有那名一直观察着马修的侍卫才带来他等待的消息。
“神父,您请回吧!陛下知道您在外等候多时,十分心切,无奈政务实在繁忙而难以脱身。我奉命传达,如您有要事相告,就请告知您教区的主教,协调部门会提上给宗教事务司的。”
“宗教事务司……我已经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我记得在律法中,个人直接求见国王也是被允许的吧?”
“总之今天没办法。今天晚上有一场宴会,陛下已经离开议事厅去赴宴了。”
主教连马修收养弃儿的行为都不赞同,想要借主教之口提出诉求更是天方夜谭,相比起一个小小教堂的缴税困难,教区自然会更在乎宗教方与王室的关系,毕竟那与每年的财政拨款密切相关,特洛伊王室与教会的关系在历史上一向融洽,马修也知道,连篇的战火和物资短缺只是一时现状,为此遭惹政府的不快实在是不够顾全大局。德行放在天平的一端,而现实则被放到了另一端,是本能使这位年轻的神父站到了王宫前,可是他总被推向反复斟酌的境地,滑入那思虑的无底狭缝。
街道上的喧闹比起往日更加嘈杂,隐约能听见不远处骑兵队急促的马蹄声,甚至从临近的教区还传来了官兵与平民起冲突的传闻。马修看着黄昏快要消逝的最后一抹天光,至少在完全天黑前看见了教堂的影子。
得到免除征税许可的希望是必然破裂了,但一想到那些苦苦等待丈夫与儿女归来的妇人,她们恐怕祷告得更多,比自己这个圣职者都更虔诚,为自保而缴税的结果,不正是让她们亲人返家的可能性更小了吗?街上不会有更多流民的孩子,只能白天躲在干草堆里逃避巡查,夜里跑到别人窗前苦苦乞食吗?
马修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又回到一脸平和的表情,挂起微笑准备迎接孩子们的拥抱。站在屋舍门外,他似乎已经闻到胡萝卜土豆炖菜的香味,热食带来的喜悦总能驱走秋风的凉。
推开木门,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可置信。
房间内混乱不堪,炖菜的汤汁倒在长桌上,而地上则散乱着大大小小的碗碟碎片。幼小的孩子在啜泣,而年纪大的孩子不是在安抚他们,就是趴在地上捡食已经沾染脏污的食物。
安娜冲过来抓住他的衣袖。
“……安……安娜……”马修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快站不住。
安娜双手颤抖,却急忙抢在他的话前。
“提尔纳!”她喊道。
“提尔纳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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