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着罪恶的血液的孩子
-----正文-----
鼠标停止了移动,那些窗口和指令也消失了,甚至那些文件和应用程序也重新配列组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有点太快了,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我拔掉读卡器,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了眼桌面,然后又去看了看文件柜。
最后又走到电脑前。
这不能怪我有好奇心,谁叫院长把病人登记表这种东西直接做成表格放在桌面上、还是第一列,甚至没有改名字。
这简直就是在邀请我打开查阅一样。
我打开了之后先是查找了我的入院记录,奇怪,没有。
我想了想,又查找了曲依衫。
按照时间排列,她的名字在很靠前的位置。
我快熟地掠过身高体重出生信息之类无关紧要的东西,然后把视线落在了其他情况备注那一栏:
患者有过生产史。
而在这一行字后面跟着的、是我们镇上唯一一间有产科的医院的名字。
镇上大部分的孩子都是在那里出生的。
我对它并不陌生,那间医院是我的老朋友了,我在那里出生、也在那里接受诊治,在那里被父母抛弃,也在那里被我哥拯救。
这行备注下面是一张手术单的照片,想来是年代久远,那时候电脑还不普及,记录都是纸质的,后来有了电脑,却因为信息辨认不便,偷懒省事,直接录入了照片,
我想我能理解这位负责录入的医生或者护士,因为这张手术单的确字迹潦草,难以辨认。
勉强能看出生产并不十分顺利,也许是有并发症之类的,总之加上分娩在内,一共实施了两到三个不同的手术。
我不太懂。
只能挑些认识的字凑合看。
我那时候应该看得更仔细的。
我应该把那张单子上的每一个人都看仔细然后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
我本来应该那么做的。
只是我听到了远远的人声,意识到晚餐时间结束了,于是慌乱地关了电脑,在有人发现我之前逃走了。
我逃回禁闭室,还没等多久,有人给我送晚饭,并且告诉我,因为院长今天心情很好,所以我的惩罚时间缩短,明天早上就可以被放出来。
我捧着碗,用勺子搅拌着里面粘稠的糊状物体,没有说话。
来给我送饭的人撇了撇嘴,道:“真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傻子。”
我感觉我遗漏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让我彻夜难眠。就像是有只蚂蚁藏在我的心里,它爬来爬去,我却怎么也抓不住它。
我烦躁得要死。
我抬起手摸了一把脸,视线不经意扫过手腕,发现那上面有一点墨迹,我迅速地翻过袖子,在袖管内侧发现了一行小字:
不要睡,睁着眼,一听到声音,就立马逃到外面去。
很漂亮的小楷,字体瘦长微斜,像是春日柳树。
和曲依衫本人很像。
我已经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写下这行字的了,也许她早预料到我的脑子不太顶用,也或许她只是以防万一。
但无论如何我知道我不应该睡了,我翻身坐起来,耳朵贴着墙壁,开始等待。
她说一听到声音就立马逃跑,但禁闭室的一侧通向会客室,会客室连接大楼内部,大楼内会有保安巡逻,另一侧倒是没有保安,但是要绕过很长的一段走廊,通向食堂。
食堂在夜里是锁起来的,我跑到食堂也跑不出去。
但是跑向大楼内部又有可能被保安抓起来。
曲依衫是要我往哪里跑呢?
听到声音,又是要听到什么声音呢?
我紧张起来,钥匙插进锁孔,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转动它然后推门而出。
在我紧张到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我听到了悠长的警报声——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猛地推开门,这个时候我没有权衡利弊的时间了,我几乎是本能地往食堂的方向跑去。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很快被我甩在身后。
我紧张得什么都听不见,满耳都是哧哧的风声和我的喘息。
很快,食堂的后厨出现在我面前。
同时身后不远处出现了嘈杂的人声——我不敢再向前了,向前也是被宽大锁链紧缩的门,向后是会把我抓起来的保安和职工。
我第一反应是想藏起来,但是曲依衫说我要逃到外面去、外面去、外面去!
我脑子里一下变得闹哄哄的,只有两个字清晰可闻——外面。
我必须到外面去。
我得出去。
这个念头突然强烈得可怕,这时候我反倒冷静下来了,环视一圈,最后用蔬菜筐叠起来、爬到高处去用一把菜刀砸坏了排气扇。
我在做一系列行动的时候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几乎是一想到什么立马就去做,等我砸烂排气扇才意识到手腕被震得发麻。
但是我来不及关心我的手,扔了被砍缺口的菜刀、逃命一样地跳上排气扇的窗口,脚下的蔬菜筐被我蹬了一觉后四分五散,哐啷倒落一地。
同时我也哐啷摔落在地。
我成功了,我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我逃到了外面。
来不及在意身上的疼痛,我爬起来,尽量跑远些,等我回头,身后的建筑已经落入一片火海。
我才意识到原来那个警报声是火警。
77.
火势凶猛,但是整座疯人院寂静得可怕,零星有几声尖叫,但是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因为这里太大了,大到可以吞掉病人发狂的尖叫,所以也理所当然地吞噬掉求救或者呼喊。
有自救能力的人还沉睡在梦中,而没有自救能力的人被束缚着手脚沉睡在药物作用的昏迷中。
我试着大喊,但是一阵夜风吹过,四周只剩下火焰燃烧时的噼里啪啦的响声。
我想起曲依衫。
我说过要带她走的。
但是我根本找不到她,她就像往常一样,幽灵一般隐匿在疯人院的某个角落,除非她自己出现,否则你根本找不到她。
我一无所获地跑回住院部,走廊里已经可以感受到逼人的热浪。
我跑回自己的病房,病房里还维持着我离开之前的宁静。
隔壁床的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坐在窗边发呆。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一边提醒他一边试图寻找曲依衫留下的蛛丝马迹:“着火了,不想死就快跑。”
毛衣不见了,毛线不见了,胶带还在床底下,但是没有纸条或信。
我打开柜子,竟然有一瞬间荒唐地希望她能猛地跳出来大喊surprise。
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柜子没有厕所没有阳台没有哪里都没有。
胖子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回过身来,看着我,问:“和你一起的女人呢?”
“你知道她?”我有些难以置信,毕竟他每天不是在昏睡就是在昏睡,我几乎都已经当他是个死人了,没想到他竟然还知道曲依衫。
我急切地问:“你有看到她吗?”
胖子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说:“大概在等你吧。”
“她会在哪儿等我?”
我快到崩溃边缘了,而门外已经能隐约窥见浓烟,我拽起胖子往门外跑:“没时间了,我们先出去,等我出去再找她……”
一股力量将我拽了回去。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这是一张十分陌生的脸,因为我只见过他闭着眼的样子,如今他睁开眼,我才发现这个沉默的胖子有一双澄净到可怕的眼睛。
他的手如同钢钳一样牢牢地攥住我的手,让我挣脱不得。
那个总是在睡觉的胖子睁开了眼,用一种疲惫的语气说:“这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门外已经是浓烟滚滚。
“谁跟你‘我们’?”
我强烈拒绝,然后恶狠狠地给了他一记头槌。
胖子闷哼一声,下意识地送开了抓住我手腕的手,我趁机挣脱,只是头晕眼花,还没走两步就摔了。
这一下简直是属于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疼得我眼冒金星差点没晕过去。。
我甚至隐约感觉我额角流血了,这不是胖子,这大概是一块有棱角的顽石。
我不会被一块顽石绊倒的。
我放弃管那胖子的死活了,我没有救死扶伤的高尚情操,他不想离开,那就留下来好了。
我是要走的。我勉强爬起来,走到门口,门把手烫得吓人,门刚打开一条缝我就被一股逼人的热浪给推了回来。
“操!”
我摇了摇仿佛还在叮当作响的脑袋,关上门又跑回窗子边。
胖子坐在地上,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我。
我疲于逃命,灰头土脸。他却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一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心满意足地等待着死亡到来,并且还在看我的好戏。这让我很不爽。
我一边试图把窗帘拆下来拧成绳子一边嘲笑他:“要不了几分钟,你就会像是一块肥肉一样滋滋冒油。”
胖子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不在乎。”
说完他扯了扯嘴角,那张油腻的胖脸被他勉强拼凑出一个滑稽的笑来:“人和一块猪肉其实没有多大的差别。”
我实在是忍不了了。
窗帘拆下来了,我把它们扔到地上,却没有急着把它们搓成绳子,而是继续攀着窗框,粗暴地卸下了用来盛挂窗帘的罗马杆。
空心铁管,上过漆,但依旧是一截空心铁管。
胖子嘲笑我:“你是想做撑杆跳小丑跳下楼去吗?”
我难以理解他的脑回路,而此时屋内的烟已经浓到让人呼吸困难的程度了,于是只能一边咳嗽一边握住杆子从窗台上跳下来,再尽量快速地跟他解释。
“怎么会?我不擅长撑杆跳。”
大部分需要道具的体育项目我都不擅长,我不是踩坏跨栏就是撞飞软垫,撑杆跳的杆子被我弄坏过好几根。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的体育成绩是所有科目中最好的。
每次体育考试,我都通过暴力镇压体育委员的方式来获得一个比较优异的成绩。
我不知道撑杆跳的技巧要领,但是我知道杆子打在那块肉上比较疼。
当我猛地抽了胖子大腿上的肥肉一杆子的时候,即使是隔着迷蒙的烟雾,我也能看到他受惊的表情。
讲真的,那很好笑,肥肉紧缩,而被埋在肉里的小小武官尤其是眼睛又猛地放大,像是一只河豚突然充气,很有意思。
我通过抽打的方式将这只胖河豚驱赶到了窗边。
发现我的意图之后,胖子的神情有所缓和,他抬起手试图跟我谈判:“听着,小伙子,我并不需要被拯救,这场大火已经是我们的救世主所发的慈悲,我们不无需逃跑,只要满怀感激之心地等待,天国之门将会为我们打开……”
这个胖子真适合当一个演说家,他的语调抑扬顿挫特别有节奏感,只是浓烟滚滚呛得我直咳嗽吗,实在是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说完了吗?咳、咳……”我皱着眉,一杆子捅了过去。
在一声惊呼中,胖子结束了他的演说,而我扔了杆子,骑着窗框,在进行了短暂的心理建设后也跳了下去。
很幸运,我按照设想中的那样摔在了胖子庞大的身躯上,没有被甩出脑震荡,也没有被窗边的灌木丛中的某个不听话的枝桠给戳个窟窿。
“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感谢你身上的肥肉的人。”
我爬起来,踹了踹胖子还在上下起伏的小山一样的肚子,礼貌地对他致谢,然后一瘸一拐地远离了这栋已经完全被火焰占有的建筑物。
我刚刚似乎吸入了太多的浓烟,搞得我满嘴的黑烟,呼吸间都是难闻的焦臭味。
这搞得我脑子很晕,而且忍不住地咳嗽。
但是我还要去找曲依衫,我不能一个人走。
这个时候火势已经是菩萨来了都无力回天的程度,大楼前的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尖叫争吵,还有人在大声地哭泣。
我不敢走太近,怕被抓住,却又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寻曲依衫的身影。
冷不丁地有人拍了一下我左边的肩膀,我回头,声音却从右侧传来:“看什么看,我让你一直跑!跑到外面去!”
曲依衫好像天生不会发脾气,她说话总是这样亲切可爱,声音脆又甜,语气天真,比十四岁的少女还无忧无虑。
她含着笑看着我,抬手擦拭掉我脸颊上的黑色烟灰。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是要确认她是否真实存在——
是的,就是曲依衫。
真奇怪,我们认识才多久?我为什么会觉得这张脸那么熟悉、熟悉到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甚至觉得那是一张会出现在我童年的梦里的脸。
怎样才能解释得通,我为什么会觉得我已经认识曲依衫二十年了。
二十年,那是我目前为止全部的人生。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结束、我不确定这是否已经是我的一生。
但我知道,我将一辈子记得曲依衫。
然而我不知道原因。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赶紧抓着她的手,怕一个不留神她又飞走了。
我压低音量、语速飞快,道:“我在找你!我们快走吧,趁现在,逃到外面去!”
我们远离人群,一直朝着疯人院的边缘跑去。
在山的这一面,一切都是静谧而祥和的,甚至没有风,只有零星几声虫鸣。
熊熊大火被我们抛在身后、那个该死的、阴冷的、充满暴力和不知名药剂的疯人院也是。
我们跑进寂静的苍茫的夜色中,曲依衫咯咯地笑起来,一边跟着我奔跑一边高声宣布:“你找到我了!”
跑出了建筑群的范围,荒无人烟,也没有亮光,夜晚的山林有点像是一张黑色的嘴,往哪里走都让人心里发毛。
我刚想安慰曲依衫别怕,她却反过来握住我的手,牵着我、自信地往前走。
我们弯腰穿过荆棘丛、跳过几个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大坑、踩碎了不知道多少片咔滋作响的枯叶,途中还被不知道是耗子还是青蛙的生物吓得摔了一跤。
我摔了一跤,然后曲依衫把我拉起来,拍了拍我身上的落叶。
“别怕。”
这是我想对曲依衫说却没能说出口的话,曲依衫对我说了。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起来了,从虬结的树枝中间落下来,水一样地流淌。
曲依衫踩着月光,战士一样无畏向前。我看着她头发上流动的银色月光,觉得心底像是有一面池水在缓缓上涨。
78.
等我们隔着树木看见马路,我兴奋不已,几乎马上就要冲出去。
曲依衫却一把把我拉了回来。
我们蹲在马路边干涸的排水沟里,悄悄观察着马路上的一切,我终于有休息的机会,一屁股坐了下来。
等紧张感消散,我才发现自己满头冷汗,嘴唇也干裂发痛。
我笑了一下,曲依衫从我头发上摘了枯叶下来。
曲依衫的眼睛像是一面镜子,我在其中看到我此时糟糕的模样,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眼下是一片青黑。
“我现在像鬼一样。”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开玩笑道。
曲依衫却摇头,她捧着我的头,说不是的。
“你对我来说像是天使。”
这句话不知道有什么难言的魔力,让我好像溺水了一样突然无法呼吸、说不出话,手脚也不像自己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想抱抱曲依衫,却抬不起手。
也许是因为刚刚死里逃生,我现在情况不太好,格外敏感和脆弱——应该是这个原因。
我低着头,不想让曲依衫看我笑话。
然后我控制不住地扣着自己的手指,当我意识到我这样做的瞬间,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大口气,糟糕,我有些慌乱无措了。
曲依衫抓住了我僵硬的手指,然后用她温暖的掌心将我的手包裹住。
她的手很小,是比我小一点的,但是柔软,柔软且温暖。
“别怕。”
这是她第二次对我说这句话。
“我不怕。”
我说,话说出口我才发现自己嗓子干哑,声音也在发抖。
“好吧,有一点,”我改口,笑了笑,然后说,“我都不知道之后这么办呢。”
莫名其妙的大火、突如其然的自由,这一切纷至沓来让我应接不暇。
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说这话也不是要曲依衫给我一个答案,我只是、我只是想跟她说说话,说说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这事儿不一定要有个结论之类的东西,我只是想告诉她。
她不需要给我回应,我只要知道她在听就可以。
她一直在听。
在颠簸的车程中,我开始做梦,不断地做梦。
我梦到苏雅雅抽泣着给我打电话,我梦到我去找李国良。
我们站在一个废旧仓库的楼顶,冷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散落着一地垃圾,天空也是如同这栋建筑物一样的死灰色调。
这样阴沉的天不知道从哪里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风灌进来,再打在人身上。
呼呼的冷风卷着地面上的砂石打在小腿上,让人有点站不稳脚。
我和李国良争吵,然后扭打在一起——
他大概几天没睡觉了,眼下一面青黑,眼球上也遍布血丝,但依旧刮了胡子洗了头发,穿了干净整洁的衣服,甚至涂了一点素颜霜,我拎起他领子的时候还能闻到从他脸颊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
他瞪大眼,五官扭曲,神情可怖,不断大喊:“苏雅雅呢?她为什么不来!”
我懒得回应他,只是给了他一拳。
李国良闷哼一声,冲过来掐住我的脖子
我们扭打在一起,说不好谁占上风,而在此期间,他始终执拗地追问苏雅雅的去向。
我也失了理智,嘲弄的话语和拳头一起雨点般地落下:
“她不会来了!你等多久她都不会来的!
你凭什么觉得她会来啊?
你们之间有什么情分值得她来的!你以为你自己算什么东西——
苏雅雅哭着说因为你她很痛苦你知道吗?她说你像是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她总是做噩梦!
你荒唐到可笑啊李国良,说真心,你配吗,拿那种东西威胁她,你还好意思谈真心啊?”
李国良发疯一样地回敬我,不得章法的拳头砸过来,最后反倒是把他自己绊倒。
我跪压在他胸口把他按倒在地,拎着他的领口给了他好几下让他安分下来。
然后才后知后觉我也不是毫发无伤,不知道是那颗牙被打到了,我嘴里一股铁腥味,一口血含在嘴里不上不下恶心得我想吐。
最后一口啐在他脸颊上。
我松开抓住他领子的手,看他轰然倒地,后脑勺撞击地面发出闷响。
李国良咳了两声,咳出一颗碎牙和满嘴带着血沫的口水,他一只眼肿了,只能眯一条缝,即便如此仍然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没好到哪里去,李国良刚刚推我到水房墙壁,侧面棱角撞破我的额头,我被自己额上留下的血模糊了视线,红色一片,看他面容也不真切。
两个人气喘吁吁,却依旧警惕着,提防对方突然发难。
在确定他没有还手的力气后我从他口袋里摸出了我想要的东西。
那些照片仅剩的最后一份底片。
李国良最初也是最后的筹码。
我答应苏雅雅,一定拿回来。
在这个过程中,李国良只是盯着我的手,没有太多的反应。
我一边盯着他,一边缓缓松开对他的钳制,慢慢起身。
恢复自由的李国良缓缓抬起了手,然后擦去我刚涂在他脸上的唾沫。
他垂眼看了眼染血的手掌,冷不丁笑了。
“岑越,”他哑着嗓子,声音低哑阴湿,像是从下水道传来的回音,他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啊?”
“你觉得你和苏雅雅是一伙的,你们合手耍我、耍我这个坏人,你们就是好人了是不是?”
他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
我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他。
李国良抬起脸,露出一个哭一样难看的笑来。
“你他妈的拽什么拽啊,真以为自己天降正义了是吧?你说我没有资格和苏雅雅在一起,那你呢?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真就干干净净、配做她的好朋友了吧?”
李国良站直了些,颤巍巍地抬手捋平领口的褶皱,又用手梳了梳头发。
忽略周围的环境和他脸上的伤的话,他现在看上去又像是学校里那个人人都喜欢的好好学长了。
“我现在样子看上去很可悲是不是?”
李国良轻声问我。
我说:“可不可悲不知道,是挺可笑的。”
李国良点点头:”嗯,是有点可笑的…… ”
他盯着我,浑浊的眼珠左右转动,最后嘴巴一咧开:“我爱上那个臭婊子了哈!“
说着说着李国良发出一声短促的破音的笑来,声音尖利得像是小丑。
他笑得弯腰捧腹,不知道是不是牵扯到了身体上哪块伤处,短暂的笑声之后是倒抽一口凉气。
我也觉得他很可笑:“就你也配说爱啊?”
李国良收了笑,直起身看着我,完好的那一只眼睛漠然地盯着我。
“我为什么不配呢。”
他语气诡异地反问。
难以理喻。
我摇了摇头,转身准备走。东西拿到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
身后传来李国良的声音:“你怎么就走了?”
“我不走留在这儿陪你晚上看星星?”
“你没把我弄死,你怎么能走?”话音未落,我被李国良扑倒在地。
这一下子猝不及防,我感觉我的鼻子都撞出血了。
“你他妈玩儿阴的?”
我是没想到李国良能这么执着的,他妈的把这心思用在正道上不好吗?
李国良语气惊奇地反问:“难道你就光明正大?”
我咬着牙把他从我背上掀开,骂道:“我至少没从人背后搞偷袭。”
“是啊,你不玩阴的,你只是装无辜啊。”
李国良绝对是我人生中见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谜语人,说话颠三倒四的,好像藏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阴阳怪气。
我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按在围墙边。
“老子装什么了你他妈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阴阳怪气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真的有些恼了。
冷冽的寒风沿着墙壁呼啸爬行,将我们两人脸上表情凝结——
李国良半个身子都落入围栏外,他倒着身子,像是一条被折腰的鱼,摇摇晃晃,马上就要坠落。
李国良却像是一点都不害怕似的,他闭着眼享受了一会儿冷风吹在面颊上的痛楚,然后突然睁开眼,看了我一眼,说:“岑越,你真可怜。”
他自顾自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告诉你,你太可怜了。”
这种时候了他还在这儿跟我玩儿话里有话那一套,我真是被气笑了。
“你是真不怕死啊李国良,”我说,“看看这几层楼、哦,好像是摔不死,那更好了,摔死你太便宜了,断条腿好不好?”
李国良问:“你们关系有那么好吗?好到你可以为了她把我推下去?”
我当然不会真的把他推下去,但是被他这么一问还是挺烦的:“好不好跟你没关系。”
“感觉你们关系挺好的,”李国良不在意我的语气,自己得出了结论,“可惜,你们关系马上要不好了。”
“你什么意思?”
“哦,我的意思是,”李国良咳嗽了一声,中断了发言,然后移开视线,看向远处灰暗的天际线,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开启了一个新话题,“岑越,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要来吗?”
不等我回答,李国良自己给出了答案:“我是来还债的,我没有那么蠢,以为我和她之间能略过照片那件事,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公平的机会。”
“你他妈叽里咕噜说什么呢,老子一句都听不懂。”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又要公平了,不是,他跟谁在这要公平呢?
“因为这不公平啊,照片又不是我拍的,怎么她就只讨厌我一个人呢,”李国良说,“父辈犯的错要无辜的后代来偿还是不是有点太不公平了?”
我的胳膊有点发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李国良在围栏外的那半边身体又往外滑了一点儿。
“明明你也是一样的啊。”
79.
风声呼啸而来,灌满我的耳孔,我好像在一瞬间聋了。
一瞬间嘈杂一瞬间万籁无声,我有点懵了。
我大声地质问他:“你说什么?”
而李国良猛然腰部发力,翻身推开我,紧接着贴着围栏,像是鱼入水一样决绝地纵身跳下。
伴随重物落地声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而灰沉天幕下,冽冽飓风从我耳鼻侵入,在我身体之内翻涌咆哮,我一会儿被高高抛起一会儿又被从内撕破。
世界突然变得安静,而我无所适从。
再有记忆的时候是我保外就医,身体检查完毕之后推着输液瓶支架被安排在一家单人病房和苏维正见面。
眼前的男人四十出头,一米七几,中等身材偏瘦,头发大概是染过,出奇得黑,被整齐地打理成三七分,衬托得那张瘦长的脸更加窄。
他戴一副细边框的金丝眼镜,眼袋很重,眼角有几条明显的鱼尾纹,但是仔细看能看出嘴巴和鼻子肖似苏雅雅,是很漂亮的长相。
苏维正,苏雅雅的父亲,我从小和苏雅雅一起长大,却没怎么见过他。
但是这张脸是不陌生的。
曾经是镇上的秘书,后来一路高升,现在已经是市里的二把手。
报纸上总能见到他。
“岑越,好久不见。”
他用一种很熟稔的、却也很虚伪的语气对我说。
有的人天生就长了一张能止小儿夜啼的脸,反正我是被吓醒了。
也可能是被面包车颠醒的,因为前方驾驶座上的苏雅雅从后视镜里看到我睁开眼,立马为自己的驾驶技术找补:“不是,这段路上的减速带太多了!”
我收回视线,对上我哥的脸。
我脑子还有点晕,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从疯人院后山的高速边排水沟里到他腿上的。我说,我梦到苏雅雅他爸了。
我哥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看了眼驾驶座,说:“她驾照拿到手没两天。”
要是这时候刺激她,指不定我们就连人带车一起爆炸了。
嘴巴很干,而且舌头上很苦,我舔了舔,忍不住皱眉。岑北山说我在发烧,所以趁我睡着的时候给我喂了点药。
他抬手抚摸我的脸,让我的脸颊可以靠在他温热的掌心——
“困就再睡一会儿。”
他说。
他的话有魔力似的,我的眼皮又开始变得很沉,我咬了一下舌尖,勉强清醒过来。
我急切地问他:“你有看到…… ”
“没有。”
我话还没说完,岑北山就直截了当地给了否定的答案。
他看着我,并不给我多的解释或者安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我再也见不到曲依衫了。
我也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在疯人院见到曲依衫的第一眼,我就忍不住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我简直太可恶了,我简直罪该万死!
就像是有一只手攥着我的肺把所有氧气都挤出去了似的,我难受得要死,喉咙里像是爬出了刺,同时鼻酸到眼泪难以抑制地涌出来。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什么都看不到,只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跳动着想要逃出来,从胃到食道再到喉口,剧烈地撞击着我的身体。
我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抓住领子,我的身体也开始抽搐起来,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还是觉得窒息——
原来我在哭。
我的反应太过剧烈,苏雅雅吓到轮胎打滑,一个急转差点撞上路边的围栏。
“你还好吗!”苏雅雅着急得大喊,然后没注意前方,被一辆灰色的大众别停。
她一边担心我一边又得关注车外的情况,急得手忙脚乱,最后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我哥的指示,放下心来,下了车去处理事故。
而岑北山弯腰抱住我,他把我抱得太紧,像是要把我的骨头都挤压在一起,以白骨为牢、好囚困我这幅苍白皮囊里唯一鲜活的那颗心脏。
现在它猛烈地跳动着,嚎啕着、源源不断地渗出苦涩血泪的同时却又干涸得像是一块龟裂的泥块。
任何外力都能将它粉碎。
“别怕。”我哥在我耳边低语,他的声音和曲依衫的重叠,让我有些恍惚。
岑北山的双手充满爱怜地轻拍我的后背、抚摸我的后颈,温柔耐心地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他吻着我的脸颊,用脸颊蹭弄我的耳朵,耳鬓厮磨的缠绵却又像是在对待一个情人。
我在接受一份畸形的、完满的、独一无二的偏爱。
我是他的弟弟、是他的小孩,也是他的情人。我在他面前赤裸如同新生,我于是再不能忍耐了,失魂落魄地告诉他:“我、我没有认出她来…… ”
我颤抖着手回拥住我哥,隔着衣服也能摸到他凸起的骨头,原来他也是消瘦的,但是那面背依旧宽厚坚实,从我掌心相触的地方传来让人安心的温热。
那份体温,给了我一些勇气。
我抱着他,用尽全力,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一条浮木。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发抖却吐字清晰,每个字都清楚,清楚到让人绝望:“我没认出妈妈。”
我没有认出来,曲依衫就是我的妈妈。
这声妈妈我欠了她二十年,她到最后都没能听到。
李国良那天不是去见苏雅雅的,他一开始就是准备去见我的。
他说我不无辜,苏维正也是那么说的。
苏维正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苏雅雅恨的是你们两个,你们中随便谁出事了,她都感到痛快?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隐约预感到有什么可怖的秘密就要从黑暗中爬出啦——曾经它如同鬼魅一样藏匿于被我忽略的角落,却始终如影随形,从不曾真正消失。
得益于身边人的庇护,我并不窥见它的阴毒,幸运地还算无忧虑地长大,然而现在挡在我面前的人一个个离开,这个可怕的秘密终于得以现身,对我露出它丑陋的面貌。
这个秘密关于我、也关于苏雅雅,关于我们的父辈,关于生与死。
岑北山比我早知道这个秘密很多年。
大概从我们在桥上相遇的那一天起,他就猜到了我是个什么脏东西。
岑先勇是不会帮别人养孩子的,即使他提供的不过是一间破屋的某个角落或者搜掉的饭食、即使他给的不是巴掌就是侮辱谩骂。
他这种人,是不会对自己骨血意外的任何生命有半点关心的。
他之所以默许岑北山把我捡回来,不过是因为他意识到、我也是他的儿子。
带着罪、带着恨、流着肮脏的血,从地狱而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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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了一部分,感觉不太好,我那时候脑子很晕,写的东西也很恶心,删了也好,不想让大家跟我一起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