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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待金吒转醒,已是近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他睁开眼的瞬间,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刺骨的疼痛从四肢百骸涌上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空气里弥漫着药草的苦涩气息,耳边有微弱的烛火燃烧声,帐帘被风吹拂,带起一丝凉意。
他活下来了。
可这一刻,他却没有丝毫活着的实感。
他的身体沉重得像被埋在泥土之下,每一次喘息都像被千斤巨石压住了胸膛。他努力回忆,却发现脑海里一片破碎的血光,战场的呐喊,刀剑的碰撞,烈火焚烧的营地,尸山血海。他好像依然置身于那个炼狱里,耳边还能听到风声里隐约的鬼哭。
太医们都说,他伤得极重,能不能醒,全看造化。圣上连派了几轮太医前来,每个人都是眉头紧锁,诊完便叹着气摇头。
他的身体被一层又一层的麻布包裹着,他能活着,已经是一场奇迹。
但这场奇迹带来的,只是更深的无力。他闭上眼睛,胸腔里某种东西被撕裂的痛,比所有的刀剑伤口更甚。
他知道自己活着,可有些东西,已经永远留在了那片焦土之中,无法带回来。
门口一阵响动,来人是李靖将军和木吒。
“哥!”木吒飞扑到床边,握住他的手,话还没开始说,眼泪就流下来了,“你终于醒了。”
金吒看他涕泗横流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但是胸腔的疼痛又让他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多大人了,还哭成这样。”
木吒把头抵在金吒满是未愈的伤疤的手上,此时哭得停不下来,“哥你头发都白了……”
那日金吒晕倒后,被将士们抬上了马车,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往云中,企图从阎王手里夺回他们的将军。可就在这一路奔波之中,未等抵达云中,金吒那一头乌黑的头发,竟在短短数日间尽数化为雪白。
所有跟随护送的将士们都惊讶了,他们不敢置信地看着,心里像被刀剜了一般难受。他们曾在无数战场上见过死亡,见过断肢残骸,见过烈火焚身的惨状,见过身旁的同袍倒下却无能为力,可他们从未见过有人年纪轻轻的,在短短几日之间,白了满头的头发。
那不是岁月的侵蚀,而是血海深仇,是刻骨的痛,是生不如死的煎熬。
他们的将军才二十三岁啊。
将士们看着心里一阵酸楚,趁着夜色,在马车角落里各自偷偷抹了几把泪。他们回京的路上,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因为谁都知道,一开口,便会忍不住失声痛哭,大家都只能咬牙忍住。这沉默,比最可怕的战场还要压抑。
金吒躺在车内,沉沉昏迷着,像一具破碎的人偶被勉强凑成人型,然而他的手依旧紧紧握着,就像仍然身处战场,仍然想要握住什么,守住什么。可他的手里,什么都没有了。
“你受苦了。”李靖声音里也带着几分颤音,“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贺敖贺大将军回来了。”李靖努力找一些能稍许抚慰儿子的消息,“滇国觉得贺大将军是难得的将才,想将他招降,所以并未为难他。贺大将军假意答应,在军中担了个差事,韬光养晦了两年有余,终于得了个机会,一路逃回了西岐。”
“这是喜事。”金吒轻轻点头。
“是,这是大喜事!将军回程定是吃了不少苦,人消瘦了不少,如今也同你一样,在京中养着呢,不过现下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李靖顿了顿,“等你好点可以去贺府……”话没说完李靖忽然就咽下了后半句。
金吒一怔,然后微微苦笑道,“爹没事的。”
“唉……”李靖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鹿童的事,他心里也不好受,“那你歇着吧,别再累着了。”他起身要离开房间。
“爹。”金吒出声唤住了对方,“你查出来是谁出卖了咱们的行军消息吗?”
“你还是别操心了,先休着吧,身体要紧。”金吒才刚刚转醒,李靖担心他操心过度状况又恶化了。
“爹!你知道我的性子的。”金吒坚持道。
深知儿子说得没错,不把事情搞明白他是绝对不会罢休的,于是对木吒说:“木吒你先回去,我同你哥有事相商。”木吒应下了,一溜烟就出了门。
“是张无量张丞相。我已经派人查了,他通敌叛国,把你们的消息透给龟兹呼屠王,再放消息给你们,让你们驻军牧野盆地。”
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一条精心编织的死路,被活生生铺在他们脚下,让他们一步步踏入血海,直至尸山血河,如今连具尸骨都找不到。
“张丞相一向厉害,我还没有禀明圣上,想再收集一点证据。”李靖补充道,“你之前是不是在查张丞相?”
“正是,他贪污军费。大半年前我发现武器库里的新进的武器全部是粗制滥造,所以才查的。”金吒承认,“是约摸三年前开始的,最开始是截了一笔给北营的费用,不多,但是之后就越来越放肆。”金吒冷哼了一声,“后来也是贪到我头上了。事情我大概都查清了,证据也收集了,但之前牧野之战迫在眉睫,我本打算回来再做处理的。”
“那就对了。”李靖回道,“他定是发现了你的动作,军情之事向来事关重大,一旦被揭发,圣上必然雷霆大怒,他这些年在朝野的深耕也是白费了。”
李靖顿了顿,“你当时并未声张,若是你死了,想也是再无人问及。估计他也从呼屠王那里得了不少好处,这老狐狸也是两面吃。”李靖脸上也忍不住浮现了冷笑,“真是一石二鸟的好点子。”
金吒沉默了良久,忽然开口,“军费这事,和鹿童也有关系,第一回北营的款,就是鹿童亲自放给他的,后来贪污军费的事情,鹿童全都知情,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靖的神情瞬间凝滞,眼底闪过一丝震惊,不敢置信地看着金吒,声音微哑:“鹿童那孩子……怎么会……”
“若是鹿童也死了,这事更是死无对证了。”金吒咬着牙恨恨道,“就算万一哪日东窗事发,且全部推给鹿童便好,这可是一石三鸟。”
金吒挣扎着要起身起,恨不能现在就去弹劾张无量,李靖惊得赶紧拿手去接,果然,金吒下一秒就是因为周身剧痛又倒在李靖的手上。
“这事得从长计议,张无量在朝堂上人脉错综复杂,又深得圣上信任,若是没有十足证据,轻举妄动反而会打草惊蛇。”李靖轻轻地把金吒放回床上,给他掖好被角,“此事我已和贺大将军聊过了,他也是恨得咬牙切齿。今天晚些时候我会同魏太尉约好商议此事,把证据都整理好了,正好等你好些了,我们一同启奏。贪污军费、通敌叛国,若是坐实了,哪条都是死罪。所以你也先别急,好好养身体吧。”
金吒能醒来已经是老天眷顾,刚刚苏醒又这样操心伤神地说话,着实也是倦得很了,李靖离开不久之后便沉沉睡去。
三个月之后,金吒再一次出现在朝堂之上。
正殿之中,朝臣们列列而立,玉阶之上,天子端坐高台,俯视着群臣。
金吒迈步走进殿门,身披朝服,缓缓步入堂前。然而,无论是那消瘦的身体,还是那满头飘雪般的白发,都让群臣惊愕不已。殿内一双双目光齐齐落在他的身上,或震惊,或怜悯,或复杂难辨。
曾经的少年名将,意气风发、名满天下,如今却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时间不过数月,可他仿佛已经历了十年风霜。
最初的惊诧过后,朝堂上陷入了一片沉默。一场牧野之战,夺去了他昔日的风采,夺去了他的战友。而朝堂之上,多少人又曾是这场棋局的推手?
金吒步履平稳,终于走到殿前,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却依旧铿锵。
“末将金吒,参见陛下。”平稳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震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
他仍是金吒,仍是那个为国征战的将军。但他,再不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
“将军快快请起。”高台之上,天子微微探出身体,目光落在金吒的白发上,语气也透着几分复杂的感慨:“将军为国征战,实在是劳苦功高。”
金吒却并未起身,声音洪亮:“末将有本启奏,张丞相贪污军费、通敌卖国,臣请愿弹劾张丞相!”金吒瞬间抬起了头,目光闪闪发亮,瞬间那个鲜衣怒马、满腔热血的少年又回来了。
话音落下,大殿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金吒身上。不少大臣脸上露出惊愕之色,几位身居高位的大臣更是眉头紧蹙,神色微变。
“臣已查明真相,愿与将军一同请愿,”贺大将军跨前几步,一撩朝服,跪在了金吒身侧。
“臣亦愿一同请愿!”李靖将军紧随其后,神情坚毅,言辞铿锵。
“臣愿一同请愿!”魏之卫太尉也迅速上前,双膝跪地,语气恳切。
顷刻间,整个朝堂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四位身居高位的官员,在此刻联手,直指张无量。
整个大殿的气氛变得无比凝重,群臣无一人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这火马上就烧到了自己身上。而朝堂一角,张丞相缓缓抬头,目光阴沉,指节悄然收紧。
他意识到,自己的棋局,恐怕要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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