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鼎山林都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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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前后,天幕上不知谁凿出的窟窿总算被补全,绵绵不绝的雨势渐收,余下星星点点的水珠垂挂在檐角,不时如烛泪一般坠落,击碎水上沉睡的玉蟾,更惊动沉默行驶的航船荡漾不止。
细碎流光照亮船帆上飞扬的徽记,字迹勉强称得上古朴,依稀能看出个“宛”的轮廓。这是宛州商会的徽记。
时值皇室大厦将倾,原本森严的海禁铁律渐渐难以为继,本就长于钻营的宛商心思因而又复活络起来。随着时序迁移,商会势力愈发壮大,俨然成了当今东陆势焰最盛的组织。每逢七月初三开海日,地处菸河下游入海口泉明总有千帆云集、墙橹林立。而这当中又要数宛州十城的声势最为浩大。
隶属宛州商会的行船巍若山岳,吃水丈余,篷橹锚舵非百人莫能举动,入海时拉起的风帆更是如鹏翼垂天,蔚为壮观。月下行驶的这艘商船却大不相同——既不是高大如楼的威武,更没有随行的路护,势单力薄得可怜。
追其究竟,盖因这船本是有些家底的散户们合资所购,就连那面有字的帆旗都是出行前出于对安危的顾虑临时赶制的西贝货。寻常匪盗不愿惹祸上身,远远见了徽记多半会选择避让。可惜回航时天公不作美,真遇上了劫道的。若非有同乘的小英雄挺身而出,只怕一船人不是葬身鱼腹,就是做了刀下亡魂。
匪患方平,惊魂甫定的众人便围将上前,七嘴八舌地道起了谢。
被簇拥着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光景,穿一身宝蓝的袄子,羞赧地低头时,领口缀着的一圈羊毛几乎将他的大半张脸都埋在了里头,脚上蹬着的皮靴也在木板上来回磨蹭,活像要在地下刨出个洞来,好教他钻进里头躲避迎面而来的溢美之词。
——如此做派,并非他不矜不伐或是妄自菲薄,而是方才两剑击退海寇、救众人脱出陷阱的“英雄”真正另有其人。
少年尽力表达着自己的受之有愧,余光止不住地飘向被烛光遗忘的一隅、被人随意搁在一旁的剑。
那是把不凡的剑,分明含光在鞘,与主人一般懒散地倚在一旁,仍然隐隐透露着凛然寒意,令人望而生畏,就连那些凶神恶煞的贼人也为此逡巡畏缩,恇怯不前。
少年本想在风波平息后上前攀谈一二,踟蹰再三,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他垂髫提剑,于今也算小有所成,当然懂得“剑是剑客第二条生命”的道理,贸然开口是于理不合,此其一也。况且那人与同行人坐在一处,虽不见只字片语的交谈,呼吸吐纳间却自成一方天地,他窥视许久,总也抓不住一个恰当时机说出那个“谢”字,只好转向目光热切的人,再次分辩道:“名战技不如人,险些害了大家,实在不敢居功……”
又轻声道:“角落里那位才是真正救了我们的英雄,诸位要谢,还是冲恩人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此起彼伏的讪笑过后,不约而同地避开少年的话锋——无他,实在是话中所指那青年人生得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适才的拔剑解围相比路见不平也更接近不胜其烦之后的痛下杀手。尴尬之下,不知是谁提议:“我看眼下离天亮也不远,不如咱们坐在一块儿拉拉家常,权当做守夜了。”
片刻的骚动过后,响应者纷纷找回到自己的位子,围坐成环形,任当中的鱼灯将每一张脸染成烛火的颜色。舱室内一时陷在了一片静默中,只有雨的余烬时断时续地轻叩着窗棂。
未几,一名中年人清清嗓子,搓着手打破这令人隐隐不安的沉默。
他自称天然居一旅人,多年来遍履九州四海,寻访古今名胜,为的是书成那本十年磨就的“宝剑”。行旅途中偶有奇遇,便捡出两段来聊作谈资,说某年月日他横越当阳谷西北的古戈壁途中先是遭遇了黑风暴,险些殒命烟尘当中。所幸倾危之际,他受到一串不知何来的乐音的指引,竟找见了黄沙覆下一出尚未干涸的湖泊。
约莫是说至兴起,男人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眼角唇边的褶皱也舒展开来,像一眼清泉缓缓洗濯着行人满面的风尘。
不知是不是这故事听上去太过虚幻无实,不等男人的话音落尽,便有人笑他言过其实。一帮人吵吵嚷嚷,虽偶有几句口角,也很快地平复下去,气氛因而并不给人以剑拔弩张之感。
众行客说说笑笑,各自分享着见闻,自称“名战”的少年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一面又总忍不住用余光偷觑着那把剑。
他是见过这把剑的,在一本河络所著的图册里。
名战想。
河络长于冶炼铸造,当世当得起“名器”之名的兵器多出自这些异族之手。他的老师与一位河络夫环交好,也是得益于此,名战曾有幸在那位夫环的家中翻阅过一卷兵器谱。
图谱的主人被夫环尊为“梦火者”——河络以此来称呼自己最敬重的长者,因为生长生活的年代过于邈远,此人的本命早已不为人知,只留下人们因他令人胆寒的铸术而起的诨名:炼邪师。
炼邪师尤擅兵刃的铸造,相传他将自身打造最得意的十把武器纠集成册,以记录本不世传的工艺。当中有一对兵器,取材于中州古戈壁深处独有的矿石。这种砂矿十分奇特,兼具截然相反的两种特质,炼邪师取其阴极铸成象征地火的“朱厌”,又用阳极打造出“杀诫”,并在图卷中记录下它的河络文名字——以慈悯之心遏止无谓的杀戮。
他胡乱地想起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未加掩饰的目光忽地触及一双眼,突兀地燃起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荧荧如两团猩红的火。
名战一时悚然,忙不迭地收回视线。慌乱之间,似乎是左右都将话说尽了,他察觉到有什么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招呼一声:“你呢,小兄弟?看你的打扮,是个江湖人吧,可听过见过什么有意思的?”
名战被问得一愣,指尖不觉地抚过挎在腰间的一双刀剑。
他沉默得太久,久到透过一层窗纸落进船舱的成了熹微晨光,周遭的等待里也掺上了几分心不在焉,众人才听得一句:“我…初出茅庐,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像是也意识到自己的扫兴,赶忙又亡羊补牢道:“不如我说个从旁人那儿听来的传闻吧。”
名战说着,低一低头,随着舟船起伏摇曳不止的灯火正照着佩刀护手处半开的莲。如同被那光灼伤了似的,他狼狈地收回凝望的视线,深吸口气,缓缓张口。
那是个有关双刀一剑的故事。
故事说来乏善可陈,无非是九原城颇享盛名的刀客游历晋北时折戟在无名小卒剑下,盛怒之下纵火焚城,大开杀戒,随后又一次败在了前往襄助的“仇敌”手中。
刀客留下一句“誓雪前耻”的诺言铩羽而归。十年后,一名少年自澜北跋涉至中州,拜倒在那位已成一界宗师的剑客的草庐外,声称自己为那凶蛮刀客所累,父母亲眷皆死在当年的烈火中。此恨绵绵,非饮血啖肉不能绝也。
剑者怜他孤苦,敬重他的恒心,更与他的经历感同身受,于是将他认在门下。不愿这样一把根骨荒废在攀爬仇恨垒成的万仞高山,便常常规劝少年于心火炽烈中洞见新的天地。还送给他一双与自己所配相仿的、由河络的夫环亲铸的刀剑,剑格铭钟鼎,刀镡生莲花,寓意着剑者对他恬泊自安、富足一世的期望。
不料数月后的某夜,那身负杀父之仇、灭门之恨的少年竟盗走剑者亲笔写下的刀谱剑法夤夜出奔,敲响了仇人的屋门。
“原来是那少年狼子野心,早早和刀客狼狈为奸,图谋剑者的制胜之道……”
少年的话音愈发低落下去,直到化作最后一粒下坠的雨珠,融汇在无边汪洋里,托起天边低沉沉的红日。人群似也为他的沉默所感染,无言半晌才听一人发问:“后来呢?是不是那剑客发现了二人的阴谋,一剑刺死了狼心狗肺的徒弟和恶人?”
紧接着又听人反驳:“你这故事编得也太老套了!要我说呀,得是剑客击败恶人后,与他那徒弟一刀两断,再不复相见才好。”
随即便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名战静静听着,眉梢眼角藏着的既是对命途难测的悲戚,又有茅塞顿开的释然。他望着身侧各色面孔上相仿的笑容,那么自由,那么快活,仿佛世间多少闲事都上不了眉头心头。
一片欢声笑语中,连刺破窗纸的第一缕光也是暖的,宛如一簇结实的麦穗,被风吹散在舱室内。商船有惊无险地靠岸,短暂相聚的陌路人们又迎向漫长的分离,名战几经踌躇,报仇雪恨的急切究竟压过求知的欲望。
他背刀负剑向泉明城去,身边不时响起同乘人不失好奇的问候。
“少年人,你要到哪里去咧!”
“去九原!”
“越州啊,那可是个穷乡僻壤,去那儿做什么?”
“去一鸣惊人,去扬名立万。”
人声渐稀,剑雪无名也收起施加在少年佩刀上的关注,若有所思地念了一声:“钟鼎山林都是梦。”
身边的友人疑惑开口:“什么意思?”
剑雪也并不解释,只说:“没什么意思,莫名想到的。”
又问:“你欲往何方?”
一剑封禅冷哼道:“南下,回南淮,讨债。”
转而反问:“在殇州时,我还以为你打算永远留在那儿。你如今又是如何打算?”
他说着,无端端地停下来,转头去看剑雪浸透在湿凉海风里碧蓝的眼睛。邀约的话语拥堵在喉间,不知怎的迟迟不肯吐出。
意识到分别在即的刹那,一剑封禅清晰地体会到心底泛起的不舍,犹如梯航途中偶然得见别样的景致——并非琼苑瑶池,也未必是真境洞天,仍然令他徜徉其间,流连忘返。可惜游兴尚酣,却因天色向晚不得不匆匆离去。同样的意犹未尽,同样的怅然若失。
可他们的相交分明只在倾盖之间,哪有那么多的依依惜别,又何来那么多的难舍难分?
一剑封禅按下那些不合时宜的离愁别绪,正待挥一挥手作别他一期一会的朋友,却冷不防接住对方一句:“我要同行。”
这话来得直白,饶是快人快语如一剑封禅也不免愣怔片刻,才口不应心地推辞:“这是私事。”
他的朋友不为所动,坚持道:“我要同行。”
一剑封禅打量着对方,半晌,说不清是心愿既偿的快意,还是对这执拗回答的无可奈何,紧绷着的面上终于松开一抹笑意:“牛性固执,随便你吧。”
言谈间,海上传来啼鸣声声,身披雪白羽衣的鸥鸟衔着星辰的辉光西向飞往群星隐没处,旅人们追寻的脚步则是执着地迈向比泉明更深的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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