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这间房间时,亚尔林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杂艺团的更衣室,他们在主人家的别院时,总能享有最好的资源。
这裡不仅有华美的衣饰,从那些闪亮亮的东西移开视线,会发现空气中有皮革和鞋油的气味,有半边房间都是工作平台。
安德莉亚年轻时也曾混迹杂艺团,后来顺利嫁给挺有钱的丈夫,正式隐退。
来到这种纯朴的地方,再加上当年的保守风气,安德莉亚无法继续跳舞,甚至必须极力抹去那段过去,毕竟那个年代通常只有无家可归或家境贫寒的孩子才会卖艺,往往也会一同卖掉灵魂与肉体,从此难以回头。
「我必须保护我丈夫的名誉,当个好妻子。」安德莉亚微笑说道,「不过我拥有了富裕的生活,却没有孩子,只好把大把时间都拿来钻研新的嗜好了。」
安德莉亚一开始只是出于兴趣学习製作鞋子,比起那些引人遐想的华丽衣饰,鞋子相较之下低调正经许多,她以实惠的价格提供成品给当地剧场与舞厅的无名表演者,也会帮着他们订製与商借衣服,从幕后得到一点参与的乐趣。
几十年过去,不仅是阿尔瓦,就连外地都有艺术工作者特地来向她订购鞋子,当地人都认为她是个乐于赞助艺术家的富家太太,也是个才华洋溢的製鞋师。
亚尔林听着安德莉亚分享过往,顿时恍然大悟,他刚进门时为何会有那种没来由的紧张感。
面前这位女性的眼神与谈吐举止,与他过往的同僚们有着相似的神韵。
儘管亚尔林喜欢那时的生活,跳舞与吸引男人们的目光,可是他向来不喜欢与其他人相处。
即使他无意竞争,那种瀰漫在群体中的忌妒与比较心理,总是会让他感到困扰。更不用提那些划破衣服、弄坏舞鞋,造成实质损失的恶作剧。
「你跳了多少年了?」替亚尔林量尺寸时,安德莉亚亲切地攀谈。
「很多年了。」亚尔林想了想,补充说道,「现在只是嗜好。」
安德莉亚理解地点了点头,「这样比较好。」
哪怕是这个时代,能凭藉着舞蹈才华崭露头角的人依旧凤毛麟角,大多数追梦者只能在生存边缘苟延残喘,等着年纪与社会将理想摧残殆尽。
安德莉亚知道这个孩子正是因为多做了一份工,才会认识雇主德维特一家,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怜爱。
「他最近应该很忙碌吧?看到他还有心思关心你,让我放心不少。」安德莉亚拿来几双样品,亲切地弯身下来帮亚尔林换鞋,脸上扬起暧昧的笑意,「我一开始接到电话时,还以为你是个女孩。」
「他总是很忙。」亚尔林同意道,「戴纳也是。」
「戴纳的话可以想像。」安德莉亚愉快地说道,「他从小就忙碌得很,小女朋友换个不停,女孩子都喜欢他,噢,还有男孩。」
说到男孩前,原先轻松抬眼望着他的安德莉亚突然面露讶异,不知为何盯着他,神情浮现一丝探究,「戴纳还好吗?他对你很亲切吧?」
亚尔林只是点了个头,他不是很确定对方的意图,那种突然察觉什么的眼神让他感到坐立难安。
「他从小就是个贴心的孩子,天生懂得怎么把人融化。」安德莉亚若无其事地说道,「而且他大概是很怕寂寞,喜欢有人陪,就很容易与週遭的人亲近。」
妇人那彷彿意有所指的语气,让亚尔林有点困惑,只是睁着一双眼睛回望她。
安德莉亚端详了他半晌,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他的年纪也差不多快要成家了,以前他妈妈总是在说,希望他能快点学会辨别好感和爱情,别乱糟蹋人家。」
亚尔林试图理解这段话的涵义,工作室裡顿时陷入短暂的静默。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德维特站在敞开的工作室门口,微挑起眉来回端详着他们,「还没好?」
「这裡不是鞋店。」安德莉亚回过头去,没好气地说道,「而且就算是逛街买现成的鞋子都没有这么快。」
德维特的嘴角微微往下抿,显然不怎么认同买双鞋要花这么长时间的说法,却罕见地没怎么辩驳,只是默默挪动那双长腿,三两步走到亚尔林的身后。
「他担心我跟你说太多。」安德莉亚朝亚尔林做了个鬼脸,又回到那种热络的友好表情。
「你们在聊什么?」德维特问道。
坐在矮凳上,亚尔林能感觉到德维特站得很近,手指抚过他的头髮,抓了几绺髮丝。德维特今天很常玩他的头髮,亚尔林突然意识到这是某种安抚,这个男人留意到他不太自在。
「聊到晚餐。」安德莉亚扬起嘴角问道,「你们要留下来吃饭吗?也可以让戴纳带麦尔斯过来。」
「下次吧。」德维特看了看錶,「戴纳下班时间太晚,我们要先去接麦尔斯。」
安德莉亚看起来并不是太失望,似乎早料到德维特会拒绝,又拉着亚尔林试了几双鞋,问了他几个问题,认真地工作起来。
等到他们终于能踏出这幢大房子时,天色已经有点昏黄,安德莉亚让自家的司机送他们一程。
德维特坐上后座,转头瞄了一眼身旁难得显得有点紧绷的魔物,「怎么了?」
「她人很好。」亚尔林摇摇头说道,看了看手裡的篮子,「非常热情。」
整个后座几乎都被礼物塞得满满的,安德莉亚真的要他们带走下午桌上的所有茶点,还偷偷多放了两盒咸派与千层麵,后车箱裡还有一个大盒子,装着刚才安德莉亚让亚尔林试穿,尺寸与款式与他契合的舞衣,比他弄丢的那件看起来昂贵许多。
「我本来只打算订一双鞋。」德维特看起来也有点头疼,刚才安德莉亚还承诺等到修改完成,会送来另一件刚才穿起来不合身的衣服,她认为那件跟亚尔林的头髮颜色更适合,兴奋地像在玩扮装娃娃。
这天戴纳进门时,还没有看见餐桌上那些现成的丰盛晚餐,就不太高兴地直直走向待在厨房裡的德维特,「你今天没去上班?你被停职了?」
「不是停职,是带薪休假。」德维特在锅子前煮着热汤,蹙眉说道,「你上班时到底都在做什么?老是听一些奇怪的八卦。」
亚尔林正在储藏室裡帮忙找容器分装食物,听到他们的谈话,发现用不着他操心隐瞒的问题,戴纳已经发现了。
「和那个案件有关吧。」戴纳听起来还是有点不悦,「你只是想要找到那些女孩,他们没有理由这样对你。」
厨房裡陷入短暂的沉默。
「就说了不是惩处。就算再怎么想包庇犯人,也不至于这么做。」德维特的语气有点无奈,「只是这两天状况有点变化,今天会有不少媒体在警署前埋伏,让我把没用到的假休一休而已。」
只要有哪个嗜血的小报多挖掘一下,就会知道负责的警察亡妻与嫌犯少女是同个偏乡出身,又能炒作好一阵子的话题。无论是想从哪个面向利用这点故事性,对于德维特和警局来说都是有害无利。
戴纳安静片刻,还是追问道,「有什么状况?」
「那个老头的远亲跑了。」
之前那个远房亲戚想要给有钱的老人一点好印象,到处向媒体放话警方吃案,连犯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就大张旗鼓要帮忙雇用律师告人。
「最近发现那个老头名下其实没什么财产了,反而负债累累,生计只是靠着那间热闹的咖啡酒吧勉强维持,那个人怕被牵连,撇得一干二净。」德维特说道,「现在那裡人去楼空,老头的银行帐户没钱,就连医药费和住院的费用都付不出来,酒吧那栋楼已经准备出售。那些媒体不知道昨晚从哪裡弄来房地产公司要接手处理的消息,虎视眈眈想追问进度。」
亚尔林拿着分装的盒子走出储藏室时,戴纳的神情已经放松许多。
看到他冒出来,戴纳脸上顿时多了一点笑意,抬手揽住他的腰,在亚尔林脸颊上碰了一下。
「没事就好。」戴纳双手环抱住亚尔林,身子往他身上靠,姿态显得更为放松,「那八成真的不会往下查了吧。」
德维特耸了耸肩,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前几天他没经过上级同意,跑了一趟偏乡,回来后确实收到不少关心,市长跑来局裡喝茶,弄着局长万分紧张。据说市长夫人是某个妇幼团体的理事,受讬来关心状况,让德维特更确信那些女孩已经有人安置。
打从一开始,在门户紧邻的街区裡,少女们不发出任何响动地犯下罪刑,在没有火车与船隻航班行驶的时刻凭空蒸发,没有半个目击者,无人察觉异状,就处处充满刻意的痕迹。
那整条街的街坊邻居都是共犯。儘管警方早已心知肚明,只要没有人露出太明显的马脚,就不会继续追查下去。
「今天过得还好吗?」戴纳关心起亚尔林,说话的声调顿时柔和许多,微微弯下身子,亲吻他的眼睛。
亚尔林闭起眼,让男人柔软的嘴唇印上眼皮,低头想回吻戴纳的脖子,碰触到那温热的颈项时,他莫名回想起安德莉亚说的那些小女朋友。
「唔。」突然被咬了一口,戴纳面露惊讶,抱着亚尔林的手臂反而揽得更紧,一手摸了摸他的背,「肚子饿了吗?」
亚尔林愣怔地被埋进那温热的怀抱裡,一时也不是很确定自己干了什么。
戴纳吻了好几下魔物青年的耳朵,在他耳边轻哄,「先陪我们吃饭,等一下就餵你好吗?忍耐一下?」
温热的气息与嘴唇弄得亚尔林痒痒的,瞇起眼睛点了点头,靠进戴纳的颈边,抱歉地舔了舔刚才咬了的地方。
听到戴纳放轻嗓音说话,望着魔物的神情彷彿掺着蜜,德维特顿时露出倒胃口的表情,走过黏在一起搂搂抱抱的他们,满脸嫌恶,「别在这裡发情。」
「你们在做什么?」戴纳悠閒地发问,仍然挂在亚尔林身上。
最近麦尔斯看到他们举止亲密,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了,戴纳曾费心告诉过麦尔斯这是大人之间表达爱意的方式,说得太过一本正经,就连德维特都无从反驳。
「食物太多了,要拿一些给邻居。」亚尔林回答道,将手裡拿着的容器递给德维特。
当戴纳注意到那些精緻的手工糕点时,德维特言简意赅地说道,「我去拜访安德莉亚。」
戴纳原本没有太大的反应,直到他察觉到亚尔林也一同前往,顿时露出奇怪的神情。
亚尔林带着麦尔斯去隔壁邻居家分送蛋糕与水果派时,德维特开了一瓶啤酒,兄弟俩坐在餐桌前等待开饭,屋内的气氛霎时变得有点诡异。
戴纳望着自己的兄长,发现德维特没有看他的眼睛,感到胃部一沉。
「你为什么带亚尔林去?」戴纳彷彿很艰难地开口,语气僵硬,像是其实一点也不想知道答案。
「反正他没事,在家裡晃来晃去的。」
「你帮他买了衣服。」戴纳看到那些亚尔林还没来得及放回后面小屋的礼物了,就堆在通往后门的门边。
魔物没有打算隐瞒他任何事情,戴纳刚才开口询问时,亚尔林说是安德莉亚给的。
「他少了鞋子,我只是替他订鞋。」德维特面无表情地说道,彷彿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戴纳望着面前的兄长,沉默片刻,那双蔚蓝色的眼眸浮现复杂的神色,「安德莉亚的一双鞋,要你半个月的薪水。」
那彷彿静静指出什么事实的语气,彷彿受到背叛的表情,让德维特今天的耐性彻底磨耗殆尽。
「她没有收我的钱。」德维特捏着啤酒瓶,瞪着戴纳的眼神裡燃起火光,「就算有,你也管不着,你什么时候连我怎么花钱都要插嘴了?」
「我管得是他。」戴纳没有退却,语气也强硬起来,「他是我的,不劳你费心。」
德维特微挑起眉,端详了眼中明显产生敌意的弟弟好半晌,耸了耸肩说道,「他不是宠物,我不觉得他认为自己属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