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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玉把钗子一根一根从头上拔下来,就像拔出一根又一根刺穿头颅的利箭。她黑色的头发像血一样沿着钗子流下了,缠绕打结,拥抱蜷缩成一个个黑色的团块。
我站在房间的门口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倏忽间想起神龛里的泥塑土地公。庙里昏黑,涂成艳丽颜色的土地公的脸从黑暗的幕帘里穿透出来,恰似被长发遮住了身形的玉,但是更僵硬,更丑陋,兴许是老去或者死去玉的模样。
村里没有精湛的工匠,也没有地主富户,所以连清朝留下的塑像都是泥塑的身,滚一圈跳脱的艳色。神态是谄媚的,或者惊恐的,或者只是扭曲,不是人能做出的表情。塑像的工匠,肯定是只见过谄媚和惊恐的脸,否则不至于塑不出慈悲面像。我想也是:自古以来,从这村里送出去学手艺的孩子,不都是早早没了父母的么?
玉拔完了钗子,才回过头,露出那张苍白且瘦小的脸。她向我招手,我走进屋子,没有几步就摸到她流得到处都是的头发。她的脸上涂了一点粉,以至于更加的苍白。我看她的脸,其实也是不怎么漂亮的,太小,太瘦,被太多的苦难常年腌制,从里到外都是涩的。
“快要到了。”她轻声地念叨。我看着她,她瘦小的胸脯一起一伏,快要窒息一样狂热而强烈。她活不长,我心想,她活不长。
“是啊。”我拾起一点头发,“玉,那一天快要到了,你盼着的那天快要到了。”
我站得太高。从镜子里,我只能看见她红色的唇,颤抖着的唇。她像是发了高热一样颤抖,刹那间又脱水了一般垮塌下来,无力地倚着椅背。她的头发遮住眼睛。
“我又害怕了,鹿。”她突然开口说。她又抬起了头,白色的脸和红色的唇,衰弱的脸色,惊恐的表情,跟土地公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跟我讲讲城里的事……”
城里的事,有什么好说呢?——就是说了,也只能给她徒添烦恼。我只好给她说:“城里流行颜色稍微偏橘一点的口红。”玉听罢又把头转回去,对着镜子,用手把脸撑起来,一副弱柳扶风模样,活脱脱一个乡野林黛玉。然而我也知道,玉连林黛玉那样的命都是没有的。
“你来陪我说说话吧,鹿,不要走了。”她神经质地用手反复摩挲着一根刚拔出来的钗,“鹿,最后一晚了,我就快要……”
她不说话了,只是低头看那根灰蒙蒙的钗子。我其实只在小时候跟她关系好,但是现在——说实在,有些怕她。怕她苍白的脸和不健康的消瘦的身体,怕她惊人的无知和虔诚的眼神,更怕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让她有什么三长两短,结果害了村子的好事。我只能坐下,对她说好,心里打着种种话题的腹稿:一晚上,只有今晚。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过来握住我的手。
“谢谢你,鹿。”她说道,“我父母去得早,多亏你的照顾……”
又是这样的话题,也好,我倒松一口气。于是我握住她的手,选择保持沉默。鹿自顾自地说下去,内容是千篇一律的谢恩人话,我听了发困,边听边纳闷自己到底有没有安这样的好心。我看着玉,突然觉得可悲:我小时候只是施舍她,跟施舍一条狗没什么区别;父亲和村里人收养她,只是为了拿来祭给山神;她把这施舍倒当成皇恩浩荡去珍惜,可跟那见了我还要摇尾巴的阿黄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我又想见父亲的话,他那时刚决定把我送出村子去读书,在晚饭桌把饭粒通通喷到桌上,趾高气昂得像个土皇帝:“那小妞当牛做马一辈子都还不清我对她的恩!……”我想土皇帝和正皇帝们都是这样想的,所以皇帝就死绝,皇恩也没有浩荡了。——在那之前呢?有什么?没错,辛亥革命,还有袁世凯,还有溥仪复辟,所以土皇帝断不会就这么消失,但肯定迟早会消失。于是我还要出去读书、考大学、挣钱、寄回家,玉还要接着被乱七八糟的东西腌得入味,然后去那个劳什子的仪式里往大山里去等着山神。我们都无能透了:就像漆着艳色的土地公一样保不了村子,也像塑了土地公的那个工匠一样刻不出慈悲面像,或者像我父亲那个趾高气昂的土皇帝,连攻天下的想法都没冒出来过。——或许这村里所有人都无能透了。
我把手搭在玉的肩膀上,她的肌肤发冷。
“你早点休息吧。”我看着她的眼睛,“明天不要在山神大人的面前睡着了。”
玉把手放在膝盖上,抬起头,她茫然无措的眼扫了我一下,随即很快地移开。
“你去把我梳妆台左边柜子抽屉里那张照片拿来吧……”
她依旧低着头,手紧紧攥着裙边的布料,折成一道扭曲的褶皱。
我去把那张照片从抽屉里取出来,装在塑料袋里的很老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军装,对着镜头笑得开怀,我知道那是她的父母——尽管我们谁都不曾见过这两个人。我把视线下移,移到他们的胸口,他们都捧着一本深色的红宝书,书上李德胜*的小像神情严肃,注视着远方,好像看着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我把照片给她,不久便离开了她窄小的屋。我睡得不好——我的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玉死在树林里被狼分食的模样,身上红色的衣裳一并被撕得破破烂烂。她要死在树林里——谁都知道的,谁都知道没有山神,只是又都不敢相信,于是历史得以延续。
第二天就那么到了,跟往常似是没有区别。我远远地站在人群里看她。父亲和祭司牵着她的手,走出来。而她穿着一身红袍,脸也被红色盖头挡上,做成新嫁娘的模样,一步一步往前,既踟躇又决绝,头也不回地走了,好像鼓着一种无名的勇气。他们在林子前停下来,周边的桌上摆了香烛和果品,祭司甩着我不认识的法器,神情严肃地念诵着我听不懂的话,嗡嗡作响,蚊蝇般吵闹。所有人都肃静了,虔诚地低头,闭眼,双手合十,不伦不类地拜着沉默的山林。
过了几个世纪一样漫长的时间,祭司忽的不再说话。我抬起头,看着他牵起玉的手走进山林。跟他比起来,玉实在是太小,险些一个趄趔摔倒,可还是慢慢地跟上他的步伐走了,那一点红很快地变小,变小,没有人回头,却有人会回来。
那会儿父亲走到我的身边,拿出他土皇帝般的威仪来同我说话。
“唉!我这代的事情,算是结束了。你以后也要把这件事传承下去……”
我随意应他几声,惹他不高兴,又重重拍一下我的肩。
“不要不懂事!这事,祖宗传下来,必有道理……文)革的时候,那小妞的家里人,说什么封建迷信要破,结果停了一代,不曾办。结果没几年,村里就遭了大旱,现在只能赔上他家女儿去祭一遭,祈求山神大人的原谅……”
我又堪堪应他几句,便低下头,做出不愿再听的情状。
突然间,不知有谁喊:“怎么的!天上冒了那么粗的黑烟!——是土地庙的方向呀!”
村里的人,把那合拢成十字的手都放下来,又忙忙地高呼着涌向了土地庙。我一边跑着跟他们去取水,一边想着,那祭司回来,看见空空荡荡的一片地,不知会作何感想。
土地庙边热闹得像个市集,所有人都在呼喊,红色的火到处卷着墙,水一盆一盆地浇过去,黑烟不断地往上升着,空气热得叫人发慌。我跟着人群的动作,徒劳地泼水出去,然而火却依旧烧着,吞噬着空气和庙墙,反倒越窜越高了。一道人墙把破庙团团围住:可也没有人敢上前,只是把一盆又一盆水远远地泼过去,徒劳无功地泼过去。
天色慢慢暗下来,整座土地庙就发出灿烂的、映天的光,比它冗长到没有意义的一辈子还更明亮的火光,简直像是庆贺一样盛大。墙轰隆轰隆地塌下了。
火一直烧到后半夜,泼进去的水——看来是没起什么效用。房子塌得差不多,土地公像大抵是烤化了,成了一摊焦灰的余烬的一部分。庙里的道士刚刚才送了玉回来,整场事故唯一的受害者是庙门边拴的一条老狗。
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山口跟父亲告别,背向山林和土地庙废墟,就走了。在长途汽车上,我又想起了玉。路边一片片绿色的田在车窗里滑过,某种现代生活的实感又回到了我身上。我想玉的人生终究没有那样不幸,至少她沿着那条既成的路,往应去的终点走就好,带着为了他人的虔信就早早地死去,没那么多复杂的弯弯绕绕,何其有幸呢!可我活了下来,接着还得念书,考试,找工作,挣钱,往回寄钱,扑灭土地庙的火,继承父亲骄傲的皇帝位,然后在另一片大火烧过的废墟里宣布村子的灭亡,做下一朝无数俘虏中的一个,庸庸碌碌地死,多衰!又没法逃避,又不敢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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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是五月份参加lof的征集活动的时候写的,现在已经光荣成为黑历史。也不算,其实是我前段时间写的几篇里最满意的一篇,所以发出。现在看来的话,高潮有点太过仓促草率,大场面描写不够激烈,有时间也许会重新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