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能够读到这封信,也希望你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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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7
那是潘多拉的盒子,阿兹克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自称阿里安娜的女士所带来的这枚头骨,所带来的的灾厄不会比它带来的真相更少。
“我要打开这盒子吗?”阿兹克问自己,他踌躇着抬头望向厨房,看到他跟克莱恩两个个人今天早些时候带回来的那些蔬菜,那些原本可爱鲜活的植物,如今都被某种力量摧毁成了黑褐色的腐烂物。
他脑海里有个声音,冰冷得像是所有死者的集合体——
“盒子早已经打开了,不是吗?”那个声音对他说。
阿兹克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的手心不自觉地沁出一层冷汗,但最终他那只冰冷而僵硬的手还是缓缓抚上了颅骨表面。
抚摸这颅骨的感觉,就像是在抚摸一座被风雨侵蚀过的石膏像,阿兹克思索着指腹处传来的触感,它的表面孔隙疏松却又布满了奇异的纹路,像是树木的年轮或者砗磲贝壳上的生长线,阿兹克知道这些纹路代表了头颅主人的一生。
他的眉头缓慢地拧了起,只因为一种难以琢磨的东西从骨头上传达出来,似乎有些熟悉,像是他在克莱恩身上感受到的那种“联系”,但又有一些微妙的不同,如同他生命的延续,是用他血肉塑成的新人——那是他阿兹克·艾格斯的血裔。
就在阿兹克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更多的记忆,比早先回忆起的那些更清晰的记忆一股脑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阿兹克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像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最后只剩下巨大的“嘭”的一声,随后便只剩下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阿兹克几乎失去了时间的观念,数千年的记忆堆在他的脑子里,各种各样的人生千头万绪,就像是一个被猫咪玩得打结的毛线球,只是这根毛线有整条赤道那么长而已。
阿兹克托着自己那沉重而酸胀的额头,在圆桌的角落里摸到了克莱恩的圆腹吸水钢笔,随后又摊开一张随手从旧书上撕下来的扉页开始写信。
“见鬼。”他低声咒骂道。
阿兹克刚写下第一笔就发现自己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用哪种语言书写,是拉丁文、罗马字母还是该死的圣书体,足足划掉了四五行他才勉强想起来英文该怎么在书面上使用。
“亲爱的房客先生:”他写到,阿兹克心想也许教会的人可能会再次找到这里,因此隐去了克莱恩的名字。
“我想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因为一系列难以解释的事件,我了解了关于自己身世的部分真相,还有堪比一座图书馆那么庞杂的记忆。”
“我猜想,可能在十几个世纪里,我都在不断地死去,然后以失去一切记忆的状态复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会逐渐记起一些事情……但过不了多久,在那之后我会在此死去。”
“至于最初,我的意思是在第一次死亡之前所发生的事情,我却无从回想,但那一定是一切的关键所在。”
“虽然我真的期盼与你一同庆祝圣诞,但我的状态太不稳定了,像是一枚随时都会引爆的炸弹,如果这种失控的状况得到缓解,我会想办法联系你的。”
“最后,希望你能够读到这封信,也希望你平安无事。”
“你真诚的阿兹克·艾格斯。”
他写下最后一行字,等待墨水干透之后将那封信仔细折叠好,把它卷成细细的一条塞进了装肉桂卷的罐头瓶里,然后又取出一根肉桂,他把这散发着香味的东西丢进了信箱,阿兹克相信凭借着克莱恩的智慧能够轻易地理解这个谜语。
接着阿兹克看了看那支属于克莱恩的圆腹吸水钢笔,思索了一下,最终决定把它随身携带,以便下次见面的时候将其物归原主。
最后离开的时刻,阿兹克环顾了一圈自己这一次复活后一直蜗居的这间陋室,其实很难去说这幢房屋有任何的不好,它就像是阿兹克忠诚的老伙计一般,但现在他只能抛弃它了。阿兹克思索了一下,从成堆的书山之中随手取了一本作为纪念,装进了便携的小皮箱里。
那皮箱装不下什么,只有一套换洗的内衣,少许现金,一本诗集还有那枚颅骨,多么怪异却又浪漫的组合,阿兹克合上箱子的时候想到。
他趁着天色尚未完全明亮,踏着还带有浓厚铅灰色的天光离开了旧书店。
他其实对自己下一步的去处没有太多规划,也许搭乘第一班蒸汽列车前往人烟稀少的乡下,随便伪造一封介绍信,当个家庭教师什么的,这再简单不过了,可这跟他从前经历的那些人生又有什么区别呢?
也许是时候想想了,阿兹克试图让自己像个哲学家那样思考,双脚驱使着他走进了一座公园。
长椅上还有昨夜尚未蒸发的露水,阿兹克下意识想去掏手帕却摸了个空,这是他才想起来自己的手帕仍然在克莱恩那,就像他的圆腹吸水钢笔正妥帖地躺在自己的口袋里一般,这件事多少给了他一些慰藉。
他干脆用袖子擦干了露水,然后疲惫地坐了上去。
公园的斜对面,是一家陈旧拥挤的咖啡馆,阿兹克所在的长椅正对着咖啡馆并不算明亮的橱窗,能够隐约看出里面顾客的身影,那是一位年轻的女士,正兴致勃勃地与对面的人聊着什么。
年轻女士的对面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刻印更换了打扮,阿兹克还是通过那熟悉的感觉判断出是克莱恩。他那头微微打卷的深褐色头发疏于打理,凌乱地藏在毡帽下,显得他年龄更小,像个尚未毕业的学生。
距离昨天的“事故”已经足足过去一整夜了,也不知道昨晚克莱恩是怎么挨过去的。阿兹克又看了一眼那年轻人被廉价咖啡跟炉火熏得微微酡红的脸庞,然后便拎起旧皮箱向火车站走去了。
“怎么了?‘愚者’先生?”
昏暗的咖啡馆内,魔术师小姐问道。
克莱恩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有些疑惑的回答:“似乎有人在观察我,但没有恶意。”
“还是谨慎点为好,整个伦敦的非凡者都知道昨天白教堂出了大事情。”‘魔术师’小姐放下不甚洁白的陶瓷咖啡杯,从身边的小手包里取出一张地图递给克莱恩。
她看了一眼认真分析地图的克莱恩,接着补充道:“不过也多亏了你家那位先生,教会的心思都放在那边,估计是没空来管我们啦。”年轻女士神色略带狡黠,向克莱恩眨了眨眼。
克莱恩忙着记录地图上标注的各种线路以及时间地点,没空跟对方嘴上打机锋,也就没有去纠正那些不算太礼貌的用词,当他确认自己记下最后一条讯息之后,在清脆的响指声中地图在桌下快速地燃尽了,顷刻之间就只剩下几块轻飘飘的灰烬。
“‘太阳’那边已经找到合适的农场了,当地人都觉得那里闹鬼,根本没人敢靠近。”克莱恩做出了决定,语调平稳地决定道:“就今晚吧,得让孩子们过个开心的圣诞节。”
“魔术师”看得出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甚愉快的过往,便没再跟克莱恩开那些她早就在肚子里酝酿好的小玩笑。
她抿了抿干冷的嘴唇,把咖啡钱压在杯子下面,从锡制卷烟盒里捻出一根烟别在耳朵后面,这是‘魔术师’小姐准备告别时的动作。
“这杯算我的。”年轻的女士笑了笑道:“那么,晚上见。”
克莱恩礼貌地报以微笑,然而这笑意并没能成功地进入到他的那双深褐色眼睛里,‘魔术师’看的出来,他有些紧张。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离开前,‘魔术师’小姐十分笃定地对克莱恩说。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许久之后,克莱恩面对着一杯冷透了的咖啡,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咖啡馆的廉价挂钟适时地敲响了十二下。
正午十二点,阿兹克所乘坐的蒸汽列车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座早就荒废的矿业小镇,几幢孤零零的木质农庄连接着远处半山坡处的城堡,伴着深冬的寒风,简直是绝佳的闹鬼地点。
他沿着那碎石子随便铺就的道路向城堡走去,觉得自己仿佛是逐渐走到了一幕默片里,那荒芜的小镇在阿兹克的记忆里活了起来——有提牛奶桶的中世纪农妇,有赶驴车的老头以及吱呀作响的生铁风标。而阿兹克自己则像一个远行归来的领主,在道路尽头,那深灰色石头搭建的古堡门口,正站着他的家人们,准备迎接男主人的归来。
阿兹克伸手推开那扇已经锈蚀得看不出纹理的铁艺大门,他认得出这里的每一处建筑曾经的样子,那里是马厩,还有一口水井,主屋后面是低矮的仆人房,他甚至还在城堡附近开垦过一块田地……
绕过主屋,在向阳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礼拜堂,那是这里曾经的女主人祈祷之所,小礼拜堂背后就是家族墓园。阿兹克踏过那些丛生的荆棘藤蔓,这些已经生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植物便随之枯萎飞散。
他在这里埋葬了羸弱的妻子,紧接着自己也死去,而当他再次醒来,从坟墓中爬出的时候,第一眼面对的则是幼子的坟茔。
墓园也早已年久失修,宛若一片未曾开垦过的荒地,但有一座坟墓被人掘开,土层尚新,腐烂的棺木之中,墓主人的颅骨不翼而飞了。
“……抱歉。”阿兹克单膝跪地,将旧皮箱里的颅骨取出,安放在了腐烂得看不出形状的丝绸之上,接着他徒手将那些被翻到一边的松散土壤笼进墓穴里,直到一抔一抔潮湿冰冷的泥土将白骨再次覆盖。
阿兹克最后轻轻拍了拍那重新变得平整的坟墓,像是在拍一个孩子柔软发顶那样温柔,而此时太阳已经变为橙红,一轮巨大的炽烈圆盘挂在地平线上,如同一只巨目。
他在这亘古不变见证者的目光下,突然感到无尽的疲惫。阿兹克放任这疲惫淹没了他,任由黑暗的睡眠将其捕获。
“我想你已经做好长谈的准备了。”阿里安娜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在阿兹克的梦境中适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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