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丞是被冷醒的。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仍躺在温育维的房间裡,虽然刚才头很疼,他没想到自己在这种状况下还能睡着。
冰袋滑落在床铺上,在那看起来很贵的床单上留下一大块水渍,吓得林晏丞直坐起身,亡羊补牢地将干瘪的冰袋放进干爽的空盘裡,又抽了好几张卫生纸往床舖上按,搓出了好多白色碎屑,沾附在布料纤维上。
「......」上司那张盛怒时的脸孔彷彿出现在眼前,危机意识让林晏丞完全清醒过来,绷紧皮拨掉那些碎屑,又鸵鸟心态地拿棉被盖住那块颜色较深的水渍。
看了眼房裡的时钟,他没有睡太久,时间只过去二十分钟,但他睡得很沉,意识变得清楚了一些。
睡眠总是有整理记忆的效果,他变得比睡着前冷静多了。
刚才几乎快吓疯他的恐惧也像隔着层膜,不再汹涌得像是要吞没他。
林晏丞甚至开始怀疑在那间房间裡看到的东西才是场梦,不是事实,是他睡迷糊了。毕竟温育维的态度是那么正常,看他时还是那样盯着蝼蚁的眼神,一切都没什么不对劲,是他长期失眠又工作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吧。
──怎么可能。
林晏丞叹了一口气,也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
十多年来,他可一次都没有想起过自己幼时使用的儿童水壶,而将这种东西带来遥远都市的温育维,怎么样都不正常。
无法继续干坐在房间裡,林晏丞端起放着冰袋的盘子,战战兢兢地去开门。
幸好卧房门没有上锁。温育维人正在厨房裡,餐桌上摆着一个看起来像是特地翻出来的插电式万用锅,还没解开来的电线跟新的一样。
温育维是真的在准备晚餐。
林晏丞难掩困惑和不安,双手紧紧抓着那个浅碟瓷盘的边缘,还想着有个万一时,要拿来当作武器。
「这么快起来做什么?」正将蔬菜从超市的塑胶膜包装拆出来的温育维抬眼看他。
「……睡不着了。」四目相交都让林晏丞彷彿触电似的一抖,慌乱的视线落到流理台上的那些食材,「呃,那么多我们吃不完,找些同事来吃吧?」
他不想跟这个人独处一室。林晏丞满怀希望地提议。
「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会邀人来家裡聚餐的人吗?」温育维语气淡淡的,是在公司裡有人提出了超出他理解范围的愚蠢想法时,被他当众羞辱的那种语气。
『那我就没关係吗?』林晏丞在心裡反问,却因为害怕听到回答而不敢开口。
温育维停下动作,抬眼看向远远站着的下属。
只见初出社会,脸上还带着一丝青涩气息的青年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僵硬地端着那个盘子,满脸侷促不安。
视线一对上,青年有如惊弓之鸟,露出惊吓的眼神,「那个,可以借我电话吗?」
「你的手机呢?」
「没、没电了。」林晏丞回答,看到总是没什么表情的上司弯起嘴角,莫名笑了,又加快语速说道,「我昨晚没回家,还是打通电话比较好。」
温育维漫不经心地低头切起一把绿叶青菜,语气平淡却笃定地说,「我记得你是一个人住。」
一时间,林晏丞感觉心跳停了一拍,凉意窜过背脊,皮肤彷彿过电般冒起鸡皮疙瘩,「为什么你知道?」
相较于他近乎恐慌的反问,上司抬眼看了他一下,又是那种看白痴的眼神,「你自己亲口说过好几次。第二次面试和在公司裡都说过。」
成家与否、感情状态,都会影响到员工对加班与工作的投入程度,这些问题林晏丞的确在面试时就被人资像是聊天般的问过,也在与同事们没话找话聊时,说过自己是外地人独自租屋。
林晏丞还没来得及感到丢脸,就看到温育维放下处理到一半的食材,擦了擦手,突然朝他走来。
高大的男人步步逼近,林晏丞瞪大双眼,不自觉朝后退了两步,「大、大家都有看到,我是跟着你走的……」
那双漆黑的眼眸又闪过一丝笑意,温育维开口说话时,慵懒的语调近乎温柔,「那时每个人都喝得东倒西歪,没人注意到你。」
温育维不疾不徐地逼近,除了那让他彷彿被蛇盯上的视线,没有任何看起来具有攻击性的行为,林晏丞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男人一转眼就来到他需要仰头的距离。
林晏丞握紧盘子,指尖颤抖着用力到几乎要捏碎。
「喏。」这时,彷彿抓准了他的心理承受极限,男人突然出声示意。
「……」顺着男人的视线低头,只见上司的手裡拿着手机。
林晏丞眨了眨眼,温育维将自己的手机借给他。
宽敞的公寓裡飘散着热腾腾香气,林晏丞与不怎么熟稔的上司相对而坐,桌上摆着煮滚的火锅,食材在滚烫的汤头裡翻腾,那本该听来无比疗癒的声响成为这寂静中唯一的声音。
林晏丞夹了一片牛肉,在诡异的寂静中食不知味地嚼着。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倒像是丝毫不在意这种沉默,泰然自若地进食,丝毫没有跟他讲话的意图,就像平时部门聚餐时的态度。
这感觉真的像是单纯照顾下属,知道林晏丞这时间起床回家也是一个人找东西吃,干脆煮一顿一起解决。
要不是误闯那间房,林晏丞此刻大概是受宠若惊地享用这一餐。
「……这么大的房子,您一个人住吗?」耐不住这股寂静,林晏丞找了个话题打破沉默。
打从温育维大方将手机给他后,林晏丞那彷彿生命会受到威胁的恐惧感就消退了大半--那一瞬间他意识到,无论这个男人对他有何想法,昨晚带他回来都是个意外,现在的温育维并没有打算做出逾矩的行为。
环顾这间大房子,林晏丞光是租一间套房,脱离大学时代的雅房生活就感觉自己很奢侈,全然没想过还很年轻的上司居然拥有这样天差地别的生活水平。
听了他的疑问,温育维瞥向他,反问道,「你想住进来吗?」
「不,没,我没有。」被那双眼睛注视,林晏丞觉得好像唤起沉睡的狮子,瞬间吓得直起身子,「只、只是看起来很贵。」
这种坪数的房子,在公司可通勤的范围内都不可能便宜到哪去,而且他也不认为温育维会贪图虚荣而租郊区的豪宅,从这房裡缺乏休閒娱乐物品的单调摆设就知道。
听到他极力推拒,温育维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淡淡说道,「是我父母的房子。」
林晏丞一愣,「我听说我们是同乡。」
温育维的筷子细微地停顿了下,沉默半晌,「我国中时举家搬来的。」
听起来不像谎言,只不过这句彷彿不愿多谈的回答,让林晏丞感觉到了罕见的情绪波动。
晚餐过后,林晏丞帮着一同收拾,温育维的手机就摆在桌上。
温育维的手机裡没什么可疑的内容,手机相簿只有一些看来是工作上会用到的纪录照片,浏览纪录和通讯软体看起来都很正常,一些明显是工作相关的内容林晏丞也没敢碰,只匆匆一瞥。
虽然对方大方地借他手机,林晏丞就知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内容了。
他洗完碗时,温育维去了洗手间,而且还是使用主卧室裡的那一间,一时之间,偌大的空间裡只有林晏丞一个人。
林晏丞抓起桌上的手机,往主卧室隔壁的房间走去。
心跳又变得不规律,林晏丞有点害怕门内的东西,可是他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地离开。
林晏丞打开手机的相机功能,想要留下一些证据。
将手放上门把时,林晏丞的手无法控制地发抖,相较于毫无防备的下午,现在的他已经知道裡面会有什么,那些他没有发现镜头的私人生活照、他没意识到何时弄丢的物品,以及那造成他记忆产生断裂的童年梦魇证据──
隔壁房裡隐约出现响动,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让林晏丞如惊弓之鸟,理智知道没剩下多少时间,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门把转到底,大大打开房门。
林晏丞拿起手机,打算拍摄证据传到他登录好的云端备份,却在将镜头对准房内时,整个人愣在原地。
面前是一面如未上色的画布般的纯白墙面。
墙上没有半张照片,林晏丞眨了眨眼,愣愣地站在原地,视线来回逡巡,原先放在桌上的领带、置物柜裡头的杂物都不见踪影。
喀锵。
隔壁房门打开了,温育维出声问道,「怎么了吗?」
「……」林晏丞转过头去,与男人四目相交,甚至连找个藉口的表面功夫都没做到,只是愣愣地望着男人那双漆黑的眼睛,感觉到寒意渗入骨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