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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时常把我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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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相遇

-----正文-----

赫拉格走上台阶时,舞会才刚刚开始。纤细的小提琴音由弱变强,第一支华尔兹舞曲已经奏响,乐声随着室内温暖的空气逸散在台阶上方。

“将军,您肯赏光前来真是太好了。”留着美髯的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迎上来与他握手。谢尔盖正是舞会的组织者,他是本省的贵族,在军中任职,颇受当地人的敬重,赫拉格与他有过数面之缘。此人高大健壮,白色的军装熨得整整齐齐,穿在他身上很是服帖。出于在军中养成的习惯,赫拉格无意识地扫了一眼他的肩章。

“官至上尉……以他的年龄而言,真可以称得上前途无量了。”他想。

主人将他让进大厅,一边与他攀谈:

“怎么,将军,您不穿军装来?”

赫拉格微笑着摆了摆手。穿红色长衫、头脸都扑着香粉的仆从为他们端来香槟,赫拉格随手取了一杯,向主人赞许酒的香气。

“饮食是拙荆安排的,能得到您的喜爱真是荣幸之至。”果然主人家露出得意的神色,他已经尽量抑制浮到嘴角的笑容以免使自己看起来谄媚,但赫拉格知道自己的赞许一定会成为他日后的谈资之一。

主人离开前去招待其他客人后,赫拉格终于有闲暇仔细打量这个精心装饰的舞厅。这里设有乐队楼厢,请的乐师是当地有名的——显然举办舞会的贵族对音乐有一定的审美。丰美的菜肴供应不绝,仆役们秩序井然地穿行,整个宴会厅中回响着轻柔如蜜蜂振翅的嗡嗡声,那是来宾交谈的语声。细腰宽裙摆的女士挽着衣着得体的男士们,他们两两结对,在灯火通明的厅堂中翩翩起舞。赫拉格预感到,这段时光将不会难熬。

在当地小住的几日足够让赫拉格分辨出舞会上大半的名流,多数他都曾在本省为他设下的待客厅中接见过。一位文官模样的瘦小老人走来请他原谅,道明自己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军中要员的原因。他头发稀疏,稍有些驼背,身后跟着一个鼻头通红、打扮入时的年轻人。年轻人名叫米哈伊尔,是老人的儿子,尚未谋得一官半职。

舞曲仍在奏响,交谈时米哈伊尔显得心不在焉,他岔开两脚站在父亲身边,神情有些紧张,他不时瞥向舞厅正中,脸上牵动的肌肉间满是凝重和不快。

答案并不难猜,他们离开后赫拉格看见了身处宴会中心的少女。紫色绸缎长裙将她袒露的肩膀衬得十分白皙,娴雅的双手则包裹在长至手肘的白色手套中。她柔软的鬓发随着舞姿轻旋,偶然拂过她明亮的双眼——这正是谢尔盖上尉的女儿。与她共舞的是一位中等身量、略显瘦削的青年,他也称得上是个漂亮的年轻人,棕色的短发微卷,梳得十分整齐,深蓝色的长外套裁剪合度,领口用金线绣出流畅的花纹。华尔兹舞曲刚刚停下,两人紧接着又跳了一支卡德里尔舞,两位年轻人从容而迅捷地转动身体,灵巧地踩住节拍。军官的女儿适时地缩短或放长她穿着白缎鞋的步子,而年轻人搂着她的腰,轻盈地跟随。少女对青年投去了愉快的一瞥,那是分享兴奋时才会有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含情脉脉。而青年微笑着,不失礼仪又富有活力地带女孩迈出了下一个舞步。

可以断定,这两个年轻人之间有一个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赫拉格感到一阵轻松,不过很快又有人与他交谈。正当他从应酬中抽身喝一杯香槟时,再度有人叫住了他:

“大人,冒昧打扰。”

来人是与上尉的女儿共舞的青年,他彬彬有礼地向赫拉格行了个礼,态度谨慎得过了头,倒叫人有些反感。与此相反的是他难掩快活的神情,沉浸在幸福与激情中的青年人往往会有这种表情。身心的反差使他的举止有种孩童式的矫作,像一个被许诺了糖果而努力表现自己的孩子。

“您一定是为人们所称道的那位骏鹰将军,”他说,“上尉总是提起您。”

赫拉格温和地望他一眼,照例与他谈话:

“或许我是您想的那个人……如何称呼?”

“阿列克谢,如果您愿意的话。”

舞曲依旧在响,他们转向舞厅的边缘。高大的花枝烛台在此擎起辉煌的灯火,照亮厅中着华服的权贵。

“这大约是圣骏堡工匠的手笔。”青年说着,望向落地烛台——绿色石料雕成硕大的双耳花瓶,辅以金箔贴饰,瓶口探出十数支鎏金的‎‌‎‍百‌‌‎‎合‌‌‍,每朵‎‌‎‍百‌‌‎‎合‌‌‍都仰托着一支闪闪发亮的蜡烛,显得华光灿烂。

“何以见得?”赫拉格问。

“这样大的石料不多见,”青年伸出手触碰瓶身,“因此这个烛台是由三部分拼接而成,给人以一整块石料的错觉。这类做法在圣骏堡十分流行。”

赫拉格略带惊奇地瞥了青年一眼,仍旧和气地说:

“想不到您对工艺有研究。您从圣骏堡来?”

“是的,大人。”青年轻松地回答道,“那是一座繁忙的城市,商业令它在乌萨斯各处扬名。”

赫拉格打量着身边的青年,青年谦逊地避开他的目光。赫拉格蓦然注意到他的鼻翼两侧有淡淡的雀斑,显然他会用些手段遮盖这个小瑕疵,不过近看仍能使其暴露出来。

“圣骏堡给您印象很好吧?”赫拉格问道,他注目着这位仿佛有些羞怯的青年,心中萌生一个预感:自己也许会听到惊人之语。

“的确如此。”青年回答,“以‎‍‌军‎‎‌‌‍事‌‍‍‎立国的乌萨斯,有这样一座城市似乎有些古怪,甚至还是一座传统的大城。”

他古怪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

“但据我看来,它所代表的繁华,正是乌萨斯的根基所在。”

青年转过身面向赫拉格,却没有直视他的眼睛。瘦削、羞涩,长于言辞却悒郁,赫拉格想,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首都大学生。与他性格相近的年轻孩子们常常在首都的小酒馆里争论不休,讨论着政体、宗教。即使口袋里连酒钱都无法供给,他们也仍谈论着灵魂不灭的问题。

青年忽然微笑了,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继续说:

“大人,您看这样一场舞会,花费可不低啊。仅仅是烛火的开销,都足以抵过一个乌萨斯中产家庭的数月的收入。这还只是中等城市中的一场宴会,若是在奢华的旧都——圣骏堡,又会是怎样的盛况呢?”

他侧过脸,饶有兴致地看向舞厅中成双结对的‍‎‌‍‎男‍‌‍女‍‎‍‎‌,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又有了隐约的变化,他说:

“请别误会,大人,我不是来摇唇鼓舌祈求您为某事捐款的。我想请您继续听:相比起贵族间声势浩大、永不停歇的舞会与盛宴,军队的花销又如何呢?您是军人,我说这个是班门弄斧了。但无需置疑,舞会无法拖垮一个国家,战争可以。

而乌萨斯,即使矿藏丰富,土地广博,许多地区也仍是气候严酷难以耕作。这样的国家如何支付军费?”

赫拉格望着他,他再次谨慎地向赫拉格行礼,赫拉格抬手示意他说下去。

“大人,您比我清楚得多,”青年说道,“乌萨斯通过征伐来供养军队。铁蹄所踏之处片甲不留,被征服的地区出产的物品源源不断地运向大都城——这些不过是老生常谈。我想说起的是舞会与征伐之间的关联:贵族奢豪的消费支撑着军队的出征。”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话很突兀,青年抱歉地笑了笑,才继续说:

“您不像是紧跟时尚风潮的人……您还穿着军中制的方头鞋。时尚变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每隔一两年衣饰都已完全不同。如果我指出乌萨斯时尚之风的始作俑者,您会觉得惊讶吗?”

这次他没有停顿,很快地说下去:

“塑造时尚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沙皇陛下。为了扶持圣骏堡本地的奢侈品工厂,他在宫廷舞会上第一次使用了花枝落地烛台,引起大贵族的效仿。一年过去了,烛台之风终于吹到了这座中等大小的城市。”

“您是位学者?”赫拉格严肃地问。

青年认真地俯身,第三次向赫拉格行礼,他开口说道:

“大人,我有些私事,想与您单独谈谈。”

两人离开舞厅,穿过走廊到一旁的小客厅里去,所幸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客厅四壁是暗色调的,地上铺有深红的地毯。出于主人个人的喜好,客厅中摆放着一台钢琴,据说,上尉的女儿钢琴弹得非常好。

走入独处的室内时,赫拉格察觉到青年身上的气质发生了改变,他看上去更加安静和坦诚。赫拉格判断这样的变化半是出于场景的需要,半是因为某种经年的习惯。两人都没料到的是,多年后赫拉格还会多次目睹青年这种微妙的变化,之后他会明白,这个年轻人在室内与人独处时往往稍显脆弱。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青年摘下手套,在琴键上随手按了一小段乐曲。赫拉格发现他的手十分柔软,两指间可以分得很开,灵巧得令人怀疑他的种族。

乐声停止时青年转过头,向赫拉格抱歉地笑了笑。对视的一瞬间,赫拉格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避开自己的目光,那双年轻的绿眼睛狡黠地闪着光——阿列克谢这个俯拾即是的名字不是他的真名,谁家的街道上没有一两个叫阿辽沙的孩子呢?

“我是为您来的,将军。”他平静地说,“请原谅我刚才那番幼稚的宏论,只是我确实想吸引您的注意。”

“你是什么人?”赫拉格盯着他的眼睛问。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我来此不过盼望与您说上几句,绝无恶意。”青年再次避开了他的注视。

短暂的停顿中,赫拉格抬手示意他说下去。

“卡西米尔正在崛起,将军,以乌萨斯不认同却悄悄使用的方式,那就是商业。乌萨斯强悍无俦,它不会容忍他人在旁安睡。”

“你认为乌萨斯会再度对卡西米尔出兵。”赫拉格冷冷地打断了青年的话,“但即使你的猜测是正确的,又何必对一位我这样一位军人提起。”

“您经历过乌卡战争。”青年倚靠着钢琴,柔和地望着他,“战争令人痛苦——不过这不是我来当说客的理由。我的猜测是:如果再起战事,炎国会插手乌萨斯与卡西米尔的争斗。炎国比表面看起来更在乎商业,这些年,炎国已经逐渐将力量渗透入各个繁荣的商业城市。龙门就是其中一个伸出的触手。”

“假设你是对的。”赫拉格走到钢琴边,按响一个低音,“那么,你在此宣讲总不是为了炫耀口才吧。”

青年愉快地笑了,赫拉格将琴盖合上,和颜悦色地说:

“先生,让我们坦诚些:您想要什么?”

“我希望您能阻止这场可能的战争。以您的才华和地位,早晚有一天您能对乌萨斯的某些决策发表决定性的看法。”

“如果乌萨斯真的有此决心,那么什么力量也无法扭转它。”

“它自身的力量可以。如果您稍加拖延,便能使两国的战事消弭于无形呢?您愿意这样做吗?”

“这话别有所指。”

“诚然,将军。世界的力量已经耗尽。乌萨斯强盛到过剩,它也许终有一日会将矛头对准自己。而卡西米尔之流的商业道路也不见得可行。”

“您认为这一切尽是苦难?”

“是的。从出现感染者开始就是如此了。一切尽数沉入悲哀。无论是自诩高贵的贵族,还是最卑贱的感染者,无一不在苦难中枯萎,只有处处正隆起累累新坟。”

赫拉格惊讶地看向这个青年,他正看似无意地瞥着墙上庸俗的风景画,他褐色微卷的头发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出深蓝,碧绿的眼睛因情绪激动而闪烁不定。

“你是医生,还是诗人?”赫拉格忽然问。

“非要说的话,和医生(doctor)更接近。”青年微笑着离开钢琴,轻轻转动桌上的烛台,似乎在欣赏负着蜡烛的铜质动物。

“将军,”他开口说,声音有些沙哑,“我首先关心人的生命健康是否受到损害,因而对我来说,和平比什么都珍贵。”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赫拉格把琴盖上的天鹅绒布拉下,平静地回答:

“我赞成您的观点。”

“您愿意和我握手吗?”青年上前,向赫拉格伸出手。

赫拉格没有犹豫,握住了他的手。年轻人的手指虽然修长,却有不符合年龄的粗糙,食指和大拇指的指节处更是生着厚茧,或许是长年笔耕不辍的人。赫拉格注意到他偶然露出的手腕处错落着青紫的痕迹,还有几个深到无法愈合的针孔,简直像是垂垂老矣凭药续命的人才会有的腕部。

“我该走啦,瓦莲卡还在等我。”青年抬眼向赫拉格一笑,“可惜我没有如她所愿争取到一个军中的职位。”

“您不担心自己走不出这所房子吗?”赫拉格不疾不徐地说。

“我并不担心,将军。”青年温和地回答,“因为像瓦莲卡这样天真的女孩所设想和盼望的幸福,正是您为之战斗的理由。”

赫拉格微笑了,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青年离开:

“这番恭维真是高明。那么希望你不要伤了她的心。”

从小客厅出来后,赫拉格径直离开了谢尔盖上尉的宅邸。经过舞厅时,赫拉格停下脚步回望。辉煌的灯火透过两扇厅门的缝隙,照在他的脸上。人们仍在宴饮欢笑,他隔着门看向他们,从未如此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苍老。有时他会有这种感觉,仿佛自己与世界相隔甚远,在他目力所及的晦暗处,土地焦黑皲裂,生命成批地死去。

而在这座宅邸之外,横贯城市的大河昼夜不息地拍打河堤,黑暗像墙壁一样立在四周,无声逼近饮酒的人们。

赫拉格转身离去,他将顶着杳无人迹的夜色步行回自己的住处——他常常这么做。

再次踏入这座城已经是多年后,赫拉格途径此地,依然沿着自己常走的道路穿过居民区。大道旁是一排排因为军队争权而遭炮轰的军官宅邸,破败而寂静,像一场已经落幕的悲剧。干燥的秋风穿过屋子巨大的罅隙,发出近似长啸的声音。

这时赫拉格听到有人呼唤他。

“将军。”对方说。

赫拉格转过身来,面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乌萨斯已经扼杀了许多将领,他也是其中之一。他不再有什么军衔,如今也只是地下诊所的成员罢了。

对方仍然固执地如此呼唤他。

赫拉格走上台阶,惨淡的日光照在地面破碎的瓦砾上,使其中的石英如星星般闪烁。他蓦然发现这是举办过舞会的那栋房屋。

他走进接近坍塌的四壁中,人去楼空的宅邸里散落着些损坏的家具,还有流浪汉生过火的痕迹。

在倒地的桌边,有一本破败的书籍,赫拉格将它拿起,发现是一本诗集。书页摇摇欲坠,而且经过燎烧,边缘焦黑,只能勉强辨出字迹。

赫拉格稍加翻阅,又将它放在倒翻的木桌上。大风吹动书页,烧毁的诗篇像白色的鸟儿一样腾飞旋转,消失于街道中。

—End—

灵感与结构均来自俄罗斯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诗歌《你时常把我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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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了这么久终于写完了……虽然说也写的就那样……但还是努力放一下。我流男博,短篇,大概是写的博士还没有失忆的时候和赫拉格的某次相遇,如果有人喜欢那就最好了QAQ

文里提到的落地烛台是我之前在博物馆看到的实物太漂亮了,是真·毛子才能想出来的东西,19世纪沙俄的,来自叶卡捷琳娜堡(再次捏成圣骏堡: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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