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文-----
刺玫从浴室里出来,边擦头发边同我说话。
“衣服给你拿好了在你床上,去洗澡吧。”
她走近了,然后躺进我身旁的沙发椅,身上还蒸着一层浅薄但湿热的水汽,连同她的话音也像浸在水里,整个人都带出一种模糊和不真切。
我沉默地望着她的侧影,照平常,此刻我应该殷勤地插上吹风机为她吹头发,但我终究只是望着她。
刺玫有一张柔软的面孔,与她锋利的名字不太相称。我看着她娇小而镇静的侧脸,像半开的花,突然有些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和这样的姑娘闹脾气,她明明值得这世上所有的包容和温柔。
“谢谢。”于是我从长沙发上起身,终于结束了为期三天的单方面冷战。经过时左手不受控制般在她背上拍了拍,跟着手指在她裸露的圆润肩头上仿佛不经意地划过,而后替她挑去了粘在脸侧的湿发丝。
自然而然。像从前很多次一样。
客厅里很寂静,啪啪的声音便极其明显。我余光瞧见她僵了一瞬,脸上表情也有点儿不自然,但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再开口,到自己房间拿了衣服走进浴室。
她的背很薄,但不缺肉感。我的左手,我的食指和中指,都残留着她身上的香气。我偷偷地挤了一点儿她的沐浴露,味道却不怎么像。
隔着淋浴的水声、毛玻璃的推拉隔门和浴室的木门,我清晰地听见刺玫同人打电话。
“小黄,你明天有没有空?”
小黄原是我认识的一个中介,长得帅嘴儿溜,跟大小姑娘都处得来,唯独见了我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好像我是他多年未见的远房姨妈。
去年我和刺玫偶然在街上撞见了他,他照例客气地同我打招呼,接着一双眼睛便隐晦地盯紧了我身旁的姑娘,两个人不出我所料的一见如故,如今关系依旧很热络。
浴室里隐约有女人的低声嚎叫,我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哭的是我自己。
张刺玫的悲欢离合我已经没办法参与,但杨钰的喜怒哀乐从来只跟一个人有关。
明天是白色情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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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突然飘起了雪粒子,张刺玫把电驴子停在路边,捏着棉服的拉链一拉到顶,而后继续上路。她急着回家,怕杨钰那个混蛋又在吃泡面,也怕自己给她带的馄饨彻底凉透。
雪落在她头顶和脸颊上,融化得很快,触感冰凉而温柔。低温使她的脸通红且逐渐失去知觉,张刺玫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戴上口罩、帽子和围巾。
于是万年不变的慢车手罕见地提了速,小车在湿滑的路上平稳而坚定地前进着。
回到两个人的家中,还没开门她不意外地闻到一股泡面的香气,廉价而刺鼻。
她想起还在读书的时候,午休期间两个人总在外面慢悠悠地逛书店,结果经常错过饭点,学校门口到处都收摊了,她们只好偷偷地躲在食堂吃泡面。那时候时间紧张,杨钰总是先给她泡好放在窗边吹凉,然后自己几大口吃完滚烫的面回教室替她把风看班主任有没有来。
她甚至不用问自己要吃什么味道,要加卤鸡腿还是小酥鱼——杨钰总是知道她要什么,并能提前准备好。
所以毕业之后她不假思索地邀请杨钰合租。她认为和这么合得来的朋友住在一起是很幸运的,但显然杨钰不这么想,她软磨硬泡了小半个月对方才答应。
而且合租时光其实也不都是愉快,太多细碎的小事把两个人碾磨成浑身g点的记仇机器,她俩偶尔吵得厉害,甚至惊动了杨钰高寿的奶奶亲自过来劝架。
但是这些小事终究还是变成润滑油,两个人慢慢地变成了相契的齿轮,一环扣一环地入侵了彼此的全部生活。
张刺玫打开门,看着瘫在沙发上吃泡面短发乱糟糟的杨钰,看着她一脸偷吃垃圾被发现的错愕表情,第七百六十三次地想,要么学做饭吧。
她给杨钰带的馄饨经过碰撞和泡发已经成了馄饨粥,但杨钰还是乐呵呵地照单全收。
沙发上放着一件她的居家服,家里的空调是合适的温度,微波炉里有一杯热好的牛奶。
张刺玫暗自叹了口气,第不知道多少次地愧疚自己不应该叫杨钰混蛋。
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看剧,外面下着南方难得一见的大雪,一切都温暖美好得不科学。
除了杨钰说夜里自己床上冷,非要缠着张刺玫睡她房间的床。
张刺玫有点洁癖,但并不介意和杨钰同寝,只是杨钰这个人很不安生,跟她睡觉就要做好睡衣莫名其妙不见了、身上压一只小熊的准备。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忽视了杨钰失落的表情和自己内心隐约的不自然。
她躺在床上,偶然扫到床头柜上的闹钟时才意识到,一八年就快要过去了。她和杨钰即将迎来合租的第三年,相识的第…十三年。
杨钰好久没有做过一个整梦。她总是莫名地惊醒,想不起自己在哪,再睡过去梦就乱了,一会儿是初中的女厕所,一会儿是高中门口的书店,一会儿是独行的大学四年……
有她的没她的,都纷纷朝她涌来,把她扑没。
上个月,上个月……那天突然下了一场大雨。杨钰作息颠三倒四,醒来就快到张刺玫下班的时候,她才看到张刺玫的伞没拿,着急忙慌地收拾东西准备出门给她送伞,刚打开大门,张刺玫就已经到了楼下。
一个小孩儿骑着大电摩,披着雨衣把她送回来的,走的时候还摸了摸张刺玫的头,大声地说了句:“老师再见。”
张刺玫在专科学院里当辅导员,来往的学生都跟她年龄差不了几岁。这个学生杨钰见过几回,隔着雨衣她仍有几分印象。
杨钰在楼上听到电摩声音便到窗边去看,这一看心里便开始犯堵。直到张刺玫上了楼打开门见她醒着,问她怎么不回电话,杨钰都没缓过来。
比起张刺玫,她更像是在一场漂泼里淋了半个小时的那个,脸色苍白,整个人丢了魂一样,好像受了天大的打击。
张刺玫以为她通宵刚醒,所以神情恍惚,也没有再问了,打算去浴室梳洗一下顺便换身干净衣服。
错身而过的时候,杨钰浑身一颤,下意识抓住了张刺玫的胳膊。
“杨钰,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张刺玫让她拿住胳膊,只能停下来,左等右等见杨钰只是沉默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她才发觉出不对,看着她柔声询问起来。
她许久没有和张刺玫对视了。想到这里,杨钰终于有了动作,她伸手把张刺玫整个揽进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她还是害怕,害怕两个人视线一触,她心里藏着的东西就要蹦出来。
“怎么了?写稿不顺利吗?那个谁真让你给写死啦?”张刺玫让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心不知缘由地猛然鼓噪起来。
杨钰的怀抱很特别,她肩宽但瘦,只有肚子和胸的肉是软的,张刺玫困在她怀里,像误入了鲜花囚牢的兽,头埋在她胸前,整张脸隔着衣料都感受到对方肌肤的滚烫,还有两个人慢慢趋于同频的心跳。
窗外是倾盆大雨,张刺玫在这一瞬间却觉得世界温暖如被窝。
只是杨钰终归还是开口了,她闷闷地说:“小张老师……”
没有下文,张刺玫只听见这四个字后跟着的一声叹息。然后她就被放开了,还不等她觉得怅然,杨钰便笑了起来,赶她快点去换衣服。
张刺玫有点茫然地进了浴室,浴室的净衣袋里放着杨钰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她准备的干净衣物,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她开门时杨钰已经换了出门的衣服,而且手里还拿着两把伞。
她难得地想叹气,心里的忧郁几乎是一瞬间蹦了出来,而后在她眼前铺开一张网,她承认,应付一个全心全意对她的人很累。
她决定干脆放个热水冲澡,等会儿再去给杨钰做晚饭。
那时候她没有料到,这竟然是两个人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
杨钰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回味刚才那个拥抱。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抱过张刺玫了,上一次是大学毕业回家,上上一次是高中毕业典礼……今天摸起来,张刺玫比高中时瘦,但比大学时胖。
她听跟张刺玫一个大学的高中同学说,张刺玫大学时也有很多好朋友,其中有个姑娘经常带着张刺玫一块儿减肥,说是要追学校里的男神。
她把张刺玫每任男朋友都打听得很清楚,总结出来张刺玫就喜欢在外面拽的二五八万,在她面前傻白甜的臭男人。
杨钰要不是个女的,条件倒基本符合。
想到这里,她的心又开始有一种迟缓的痛,像是针扎放了慢动作,又像是生锈了的旧刀子一片一片往下割肉。
张刺玫是个好姑娘,温柔大方,笑起来比蜜甜,除了爱吃糖长俩蛀牙,在她眼里没有缺点——连她不喜欢她,在她看来都是好的。
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突然混着两下啪啪,她猜是张刺玫洗澡无聊,在那儿拍自己屁股玩儿。
张刺玫向她学的。
因为杨钰是挺能给自己找乐子一人,偶尔还挺喜欢闹点动静出来,张刺玫跟她在一块儿久了,很多坏习惯都一并学了过来。
杨钰躺倒在沙发上,把笑声闷在抱枕里。她一躺才发觉张刺玫的手机正在发亮并振动。
她怕是学校里的学生出了事,忙拿起来一看,结果却是中介小黄的消息。
“小刺儿妹妹,你要的房子我给你打听到了。”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每个字都很刺眼。
杨钰开始恐慌,她的猜想都成了真,张刺玫真的要搬走了,她不再愿意同自己一块儿住了,两个人憋憋屈屈地待了三年,到底还是她先松了手。
明明最开始说一起合租的人也是她。
她感觉到一种积攒已久的愤怒正在井喷,面前原本温馨的装潢都变成吃人的怪物,而她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冲动之下她跑到了浴室门口,并一把转开了门把,里面毛玻璃的隔断描绘出一个朦胧的影子。
张刺玫还在里面冲澡,听到动静转过头去看,被突然走进来的杨钰吓了一跳,还以为遇上了入室抢劫的歹徒。
“杨钰!!”仔细一看,发现是杨钰之后她松了一口气,“你又搞些什么新闻?我魂都让你吓掉了。”
杨钰没有理她,直接推开了隔断,一张脸僵硬且冰冷地盯着面前赤裸的女人。
扑面而来的热气让她想到了白色情人节的前一天,那天晚上刺玫给小黄打过电话。
那天晚上刺玫穿着碎花的吊带睡裙。
那天晚上刺玫换了新洗发水。
那天晚上她用张刺玫换下来的衣服……
那天晚上。
张刺玫头一回对着杨钰发慌。她用手臂挡着自己的关键部位,尽量冷静地问这个浴室里的不速之客:“怎么了?你怎么了?”
杨钰贪婪地打量她,用一种悲伤且决绝的眼神。就像这是最后一面。
张刺玫胸前有一块明显的胎记,红褐色,形状像玫瑰,这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张刺玫手指上也有一块印记,这是她为了学做饭,被油烫伤后留下的疤,此刻淋在热水里,红得发亮,也像一朵玫瑰。
张刺玫小腿上有一道细长条的疤痕,是杨钰初中时逞能,刚学会骑电动车就带她出去玩结果摔的。
她记得她身上所有印痕,不管是不是跟她有关。这些痕迹经过晦暗情愫的美化,牢牢地扎在她心里,并由此生根。
玫瑰的刺、玫瑰的瓣、玫瑰的根都在她爱的人身上了。
杨钰突然有点儿想吐,她反应过来自己的卑劣,她其实根本不配站在这里。
她的爱不过是一滩烂泥,能挽留的只有被践踏的野花,绝不会是此刻正在绽放的玫瑰。
张刺玫从没有见过杨钰这么悲伤的神情,她情不自禁地把手放了下来,想伸手抱抱她,抹去她脸上的眼泪。
她的表情太过包容和悲悯,杨钰便连最后的告白的勇气也失去了,她后退了一步,站在赤身裸体的神祗面前,羞愧地像一个为利所驱险些出卖信仰的信徒。
“……我没事,你快洗吧,别着凉了。”话在喉咙里压了太多年,此刻就算情到浓时抑不住,惯性还是让她在出口时换成了另一句话。
“我就是有点发疯。对,有点发疯。”
她想她已经接受了张刺玫要搬走,要就此离开她的事实。
她之后也会接受张刺玫有新男友,甚至结婚生子的事实。
事实就是用来让人接受的。
张刺玫愣愣地看着她,心头后知后觉地涌上一种刺痛,她不解对方为何要后退一步——这么些年,杨钰从不对她有所保留。
浴室里忽然回荡起笑声,两个人各自注视着对方,却什么也没有再说了。
从浴室里出来,张刺玫擦着头发边问杨钰晚上要吃什么。
但没人回答,到处都是一种要溺死人的安静。张刺玫站在客厅里,耳边只有毛巾摩擦头发的声音,她连吹风机都不想开了,她到此刻才察觉到杨钰的不同以往,客厅里没有那个她想看见的人。
她怎么了?
张刺玫又喊:“杨钰,你在哪了。”
她是个迟钝的人,她想,好友明显出了问题,自己却完全不知道原因。
也许等会儿要给杨钰的妈打个电话问问原因。
杨钰和谁都隔着,只有和家里人还有几分亲密,张刺玫则完全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的一个意外。
张刺玫把擦头发的毛巾放下,转而去敲杨钰房间的门,没想到另一端她自己房间却传来了动静。杨钰轻松的声音隔着门板钻进她耳朵里:“我给你煮个面吧。”
还不待她问杨钰为什么跑到她房间里,对方就转开了门。
眼前人脸上笑嘻嘻的,在廊灯的映照下甚至可以说眼波流动,眸光温柔。她平时也总是嬉皮笑脸,但今日张刺玫却在她面庞上读出了几分可怜。
杨钰自诩是生活里的二级残废,从来不动手下厨,她突然说要煮面,张刺玫像参观猴子一样看着她忙活,倒是懒得拦了。
“你今天怎么了?大姨妈也不是这几天啊?”
“没怎么,我就是看的东西太多太杂,受了点刺激。”杨钰下锅煮面,煮的还是泡面。她切了点番茄丁,煸炒出汁后丢进面里咕嘟,放完调料后又加了两勺老干妈,一边搅和一边语气平淡地回答问题。
张刺玫在一边皱紧了眉头,她不吃熟番茄,这一点杨钰很清楚。
“你怎么放这玩意进去煮啊。不是说给我煮面吗?”
“你尝尝呗,不喜欢的东西也许真尝了会觉得还不错。”
“……行。等会儿我自己再做点别的吃吧。”张刺玫被她今天连番的莫名其妙搅和得终于失去好脾气,看了一眼锅里的红汤,冷着脸转身走出厨房。
“就吃这个不行吗?”杨钰的声音很低,很温柔,几乎有几分祈求。
“我不喜欢的也要勉强我吗?”
两人之间的气氛彻底冷下来。杨钰握着锅铲的手顿了五六秒钟,万般无力涌上心头。
她认命地把那一锅面条倒在了一边,重新再煮。
两个人各坐在一边吃面,张刺玫余光看着她吸溜那碗两人份的面条,正打算开口为她方才不耐的语气道歉,就听到杨钰说:“我会很快搬走的。”
杨钰长着一张不算柔和的脸,此时这张脸正温柔地看着她的好友,再度重申道:“我会很快搬走的,刺玫,不要担心。”
她没有说出为什么不要担心,张刺玫只是看着她,却突然读懂了她的眼神。
两个人就此沉默了,张刺玫难以承担那眼神里的重量,只好低头吃面。
对面的那个人用着相同的眼神注视着她已经好几年了,时至今日她才弄懂那里面的含义。
有求不得,也有释然和放下。
她没敢问她放下了什么,但她清楚自己给不起。她到这一瞬才惊醒今天杨钰所有反常行为的缘由。
小黄又给她发了信息提醒她记得带表妹去看房,但是她没打算解释给杨钰听了。
心又开始鼓噪,为她迟来的了悟,和必然的遗憾。
两人吃完最后一顿饭,和谐地洗了碗,各自回到了房间。
而后渐行渐远。
杨钰从梦里惊醒,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又梦到那天,她想起来自己今天有早班,着急忙慌地从床上爬起,手机不知道被丢在哪个犄角旮旯,掌握不了信息,让她觉得很恐慌。
被子一掀,手机啪嗒一声砸到了地上。她弯身去捡,一看时间,还早,才早上六点。
她很难适应规律的上班生活,哪怕已经在公司待了两三年,她还是用混乱的作息对抗着一切。因此常常迟到,扣款,被骂——但是另一天依旧如常。
手机屏幕暗下去,她从盯着壁纸的发呆状态回过神来,起床,打算趁着时间还早给自己做份早餐。
其实她很有下厨的天分,小学三年级就学会了西红柿炒蛋,但是她太爱吃快餐和速食品了,她对此的钟爱很难用科学来解释。
出租房里的厨房很久没有开火,冰箱里全是速冻食材。她耷拉着眼皮,从上到下扫视,最后还是拿了个速泡酸辣粉。
手机突然响起信息振动,大清早的,除了天天晨练的她妈,没有谁会在这时候打扰她。
果不其然,是她妈问她下周末会不会回家。
杨钰不想被她唠叨,匆匆地发过去消息:公司团建,回不去。
其实哪有团建,就算有,她也不会去。
吃着饭,昨天晚上软件上聊的人乖巧地给她发消息问早,说自己今天有早八,很辛苦。
女大学生,漂漂亮亮的,很青春,给她发语音都是温温柔柔地喊姐姐,杨钰想到自己刚才做的梦,突然失去了同她聊天的兴致。客套地回了个早,说自己也有早班,有机会再聊。
那女孩儿又问她上什么班,都做些什么,上班无不无聊。杨钰按灭手机,把纸盒里的粉挑完,喝掉最后一口汤,起身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上班。今天难得有闲,她决定好好穿一回衣服,但打开衣柜,翻来覆去地换,最后还是穿上了宽大的花衬衫和牛仔裤。她挺喜欢花的,不分四季地喜欢。
她其实还在等,但等些什么她也不知道。总不可能是等船过来吧,她这里是内陆城市。
临走前记得把窗户打开,在窗沿撒上一把小米。会有麻雀来,也会有别的鸟,总之不要是老鼠。
这是张刺玫从前最爱同她说的笑话,因为张刺玫喜欢小鸟儿,但觉得笼养很不自由,所以只在窗户边每日放米,养了一些野鸟。
当年她还写作时,常常就搬着笔记本坐在窗边,看肥嘟嘟的麻雀来此啄食,总觉得容易产生灵感。逼仄的城市空间里,同自然生灵的偶会,总是那么地轻松快乐。
到公司时还没到打卡时间,杨钰站在打卡机器面前发了会儿呆,想了想还是决定延续美好传统,绕过了机器直接走到工位处。
毕竟都已经提前交了一个月的迟到罚款了,懒得打。
没多久小组里其他人也到了,大家都很讶异地看着精神“矍铄”的杨钰,同她打招呼:“组长,你今天来得好早。”
杨钰点头,没有说话。
她在外是个还挺寡言的人,但大家都觉得她不难相处,熟了就发现,聊起她感兴趣的话题,她还蛮能说的。
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是挺矛盾的,说冷冰冰不至于,但确实好像有点漠然,对什么都不太关心,虽然工作上能力突出,也很细心,却不是那种能完全打成一片的人。
组员小宋是今年刚来的应届毕业生,很崇拜杨钰,每天早上都会给她带咖啡或者奶茶,今天难得她来得早,小宋反而迟了一会,见她这么早就在,颇歉意地问她还需不需要带热饮。
杨钰抬头看她,说了句不用,接着发现她手腕上露出一抹红色,有些奇怪,看她盯着,小宋便大大方方地撸起袖子,展示给她看,是一朵半开玫瑰的刺青。
“昨晚新文的,好看吗?”
其他人都凑上来,夸她的文身好看,夸她真勇敢。
唯独杨钰不开口,她只是有点愣愣地盯着那处看,小宋就等着组长夸呢,结果对方一直不出声,她没趣地放下了衣袖,转身准备回自己的工位。
“挺好看的,很衬你。”然后她便听到身后女人低哑的声音,分外诚恳。
杨钰发愣,是因为她想到自己刚上大学那会儿,人生地不熟的,格外地想念某个人,加上刚从高中解放什么都想尝试的叛逆心理,她决定也去文个刺青。
冲动之下到了文身店,想都没想,图案肯定是带刺的玫瑰嘛。至于文在哪里?她琢磨了很久,决定放在后腰处。
不敢在心上,不敢在腕间。
张刺玫理所应当地没有发现过,她倒是连被她发现后解释的说辞都找好了。人人都文玫瑰,她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图浪漫,图那么一点小文艺。但没有问,又何来的答呢?
小宋一坐下,旁边的姑娘就拉了椅子往她凑近,同她低声说小话。
“小宋,你怎么文了这个图案啊?”
“好看呗,就整了。怎么啦?”
“组长最讨厌玫瑰花,之前有个客户仰慕她,给她送花,那么一大捧玫瑰就丢在了垃圾桶里。”
“可是…我明明看见组长的壁纸就是玫瑰花啊,讨厌的话,干嘛要设成壁纸?”
杨钰咳嗽了一声,两个人聊天的声音便如石沉水中,彻底地沉没了下去。
她做了些手头的工作,打算去外面抽烟区抽支烟,一摸荷包想起来自己上个礼拜好像说过要戒,哪条裤子里都没有塞烟,这下只能作罢。但嘴里空着,总是没甚滋味,她站起身,扫视了一圈正在工作的组员,问:“哪个要喝奶茶?”
那自然是都要了。
奶茶到了,她跟着去拿,顺便放放风,这时候恰好前台同她说有个快递,杨钰蛮惊讶的,往常哪有人寄东西到她公司来啊。
接过来一看,薄薄的,像文件。
她的心猛地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真有一艘大油船撞上了小洋楼,是一种猝不及防的震动。
几个人分发奶茶,杨钰坐下来,手颤巍巍地拆封快递。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今早会做那样的梦,去他妈的,原来如此。
狗血剧一般,里面是结婚请柬。
她妈怎么不跟她说?
杨钰这时候才想起来看自己的私人微信,消息记录上翻,原来她妈也给她发过消息,是昨天发的,说张刺玫要结婚。
她怎么会没看到呢?
聊天页面上“梅梅要结婚”五个字分外刺眼。张刺玫原来是有个小名叫梅梅,不过杨钰总喊她小张,喊她小张老师,喊她小刺儿,几乎没喊过她这个,她昨天晚上看到她妈的消息竟然还回了个哦,显然是把这个梅梅当作随便一个别的谁。
又或许她的脑袋下意识地回避着这一切。
下周末张刺玫就结婚,竟然还记得给她这个多年不联系的好友发请柬。
只有亲眼看见设计精美的请柬上两个并列的大名,她才能真的确认这一切。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她有些眼熟,怎么好像是高中时期隔壁理科班的一个男的?
他们什么时候有的情况呢,是在她走之前,还是走之后?
她腰间的玫瑰刺青隐隐发烫,像是在提醒她此刻应该注意表情。
可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她埋住脸,不想让其他人瞧见她现在的样子。
“妈,多替我包点礼金,跟梅梅说我工作忙,去不了。”
她妈的消息很快回过来,有些责怪的意思:“这么大的事你也来不了吗?她毕竟是你这么多年的朋友,团建没那么要紧吧,能回来就回来。”
她没有再回,收起了那封烫金的请柬,这东西烫手又烫心,她不想再拿着了。
张刺玫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要结婚了不发消息通知,竟然选择直接给她寄请柬的快递。也许她也有迟疑的时候,怕自己说话难听。
但杨钰不想自讨没趣,也懒得去见她满堂欢庆。
如果张刺玫提前给她发消息说点什么,也许她现在不会这么难堪。她们还能聊两句。但没有也许,张刺玫早不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张刺玫。她这一招,让她只能坦然地面对自己感情上彻头彻尾的失败,也只能识趣自觉地规避。
过了几年,她有些爱意已经转变为奇怪的东西,或许是嫉妒心,或许是遗憾,或许是恨。
张刺玫敢对她说一句问心无愧吗?
……不,她应该是敢的,她向来是个坦荡大方的人,虽然性格温和柔软,但论为人的诚恳,杨钰从来不如她。
她猛地清醒过来,被突来的痛苦一记重锤,人性中的恶劣因子使她完全丢掉了对所爱之人的宽容,只剩下愤懑不平和难以言说的委屈。她刚刚为什么要那么想?
不是早就知道了会这样吗?
手机屏幕亮起来,她定睛去看,自己无意识地又点开了张刺玫的微博界面。
她离开后,张刺玫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微信和QQ更新自己的状态,杨钰几乎以为对方是把她给屏蔽了,后来想起来还能看微博,结果没想到张刺玫在这上面倒是时常更新。
她们微博一直没有互关,彼此约定了要留一片净土,张刺玫也不知道她的微博昵称。但她早在上大学时就因为太思念而悄悄地找到了她的主页。如今远在他乡,她难熬的时候便要点进去看一看,像是一个变态的偷窥别人生活的小偷,又像是一个毒瘾犯了的赌徒。
为了戒断这一切,杨钰想过很多办法。她逐渐不敢经常去看,不然怎么能把人忘了?可她们大半的人生都交织在一起,整整十六年,要忘了谈何容易。
微博上发了婚纱照,单人的,双人的,两个人和谐到有些刺眼。
杨钰的喉咙干渴,她深呼吸一下,放下了手机,转头问坐在对面工位的男人,“有烟没?”
卫生间里响起清脆的打火声,烟雾徐徐飘起,杨钰夹着烟,想深吸一口,但手却颤抖地放不到嘴边。
不免想起第一次抽烟,是初中时候的女厕所。
杨钰年少叛逆好奇心重,看的书和电影都杂,对烟这玩意儿跃跃欲试,张刺玫拉她上厕所,她躲在一边用打火机点烟。
烟味一散出来,张刺玫便咳嗽了一声,隔着隔间问她在干什么。
杨钰彼时正被烟呛得不知道该干嘛,闻言吓得猛吸了一口,然后说什么也没有。
张刺玫从隔间里冲出来,一把缴掉她手里半支烟踩在地上碾碎,然后手指在她嘴巴上按了按,带着一种微妙又恶狠狠的神情说:“再这样我告你妈去。”
她当时的表情让杨钰记了很久。后来她很长时间没有碰过烟,直到上大学,偶尔发闷,几个酒友也陪一根,但也是一根即止。俩人住一块后,杨钰的烟自觉地就戒了,等到她独自来这里,烟瘾不由自主地又开始。
好像一切指标都随着这个人的存在与不存在进行升降。
算了吧,算了。何必呢这是?
可是那些接触又是真的,那些话语,那些她自以为的试探,那些岁月里的无数眼神…桩桩件件,都好像不是假的,都好像在告诉她,这个人是你的宿命,你就认了吧。
只有她一个人认有什么用?只有她一个人爱有什么用?
手机又振动起来,接着是铃声。
她的精神一振,掐断了烟,但任铃声响着。这段铃声已有三年未再听过。
这是一七年张刺玫过生日时她录的一段声音,那晚她们喝酒,小小软软的张刺玫窝在她怀里,用发疯般的嗓子唱歌,唱了一首她很喜欢的一个歌手的歌。
“你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一幅画。”
对方锲而不舍,没有挂断,杨钰终于赶在最后一秒接起来,“喂?怎么了,小张老师。”酝酿了一些笑意,好让对方觉得自己真心为她道喜。
“没怎么呀,就不能问候问候你么。最近好吗?”
“怎么跟我也这么客套,有话不能直说啊。是不是要结婚了?恭喜啊!”
“哦…是啊!谢谢宝…谢谢啊。嗐,这不是好久没联系,怕你尴尬,寻思礼貌一些呗。有没有空过来啊杨大作家?”
杨钰沉默了,她已许久不写作,乍然听到这句称呼极不适应,更何况她压根不知道怎么回答。
就像很久之前,她们两个下午放学,踩着黄昏,一路闲聊,快走到张刺玫她家门口时,对方突然同她开了个玩笑。
“咱俩天天同上同下搞在一起,周末你还来骑车接我出去玩,我爸看见了,还以为我们俩搞同性恋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杨钰至今不大明白。她总觉得对方是在试探她,也一直只能把这话当玩笑。当时她打了个哈哈,没再说话。两个人分别后,她一路哭回了家,意识到再不能那样下去。
这一刻,她也同样意识到不能再继续下去,她试图表现出一种遗憾的语气:“你是不知道我,现在项目上还有干不完的活,请个假难如登天呢…要么,就算了吧?放心吧,红包肯定到位。”
“…你不来,哪个做我的伴娘嘛!”
“不好吧…我怎么能…”
接下来还聊了些什么,杨钰自己都不清楚了,她只是机械地回答着问题,说了好几遍对不起,然后以此为结语:“婚礼上,要记得放大河的《猪老三》啊。”
电话挂断,她才意识到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残忍,她多想骂脏话啊,可她有什么资格。
转账的备注,斟酌良久,她把新婚快乐改成了“恭贺新婚,往后珍重”。
她对自己说,等到了。
等到了船去该去的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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