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姬瑜梦到十五岁时的事情。
醒来,她已经是十六岁及笈年华。
床边,有一只小小的木偶,巴掌大小,但刀工雕刻精细,头发衣裙眉眼无一不是栩栩如生。
正是少女模样的她。
姬瑜将之拿起来,莹白指尖抚了抚木偶的面孔。
嘴角,绽放一朵小小的微笑。
*
不久,西凉国使者出使东临。
西凉与东临两国由承德帝时期便友好往来。
承德帝迎娶西凉公主为倾妃。
明秀帝时期,芳菲公主嫁往西凉。
如今,盛景帝初登大宝,西凉国再次遣来使者,随行的是西凉国十一皇子和九公主。
目的已经明确。
九公主是来和亲的。
*
盛景帝在宫中设宴,款待西凉使者。
果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酒宴过半后,十一皇子起身敬酒,说明来意。
座下,西凉国九公主盈盈一眼朝少年天子望去,容貌娇美。
然,盛景帝淡声拒绝,“朕已有心仪女子,且决意效仿明秀帝,此生身无二妇,恐……无法接受西凉国君的美意。”
笑话。
如今这位少年天子后宫无妃,以西凉九公主之尊,总不可能在后位悬空的情况下,只封为妃吧。
被拒绝了,十一皇子也不恼,“容祁听闻贵国怀璧长公主才貌双绝……”
以退为进。
送西凉九公主和亲是假。
求娶他们东临国的怀璧公主才是真!
已经拒绝一次,总不可能再拒绝第二次,否则这很让人质疑东临国的诚意。
使臣的接风宴,当晚姬瑜并未出席。
事后,她听说此事。
姬瑜对怀瑾说,“皇兄,我愿意去西凉和亲。”
古代宫廷的公主,享受皇族带来的荣耀与尊贵,在必要时也是要为国献身和亲的。
姬瑜虽然任性,被宠得有些无法无天,但她不是在大事上拎不清的人。
“皇兄,让我去吧。”少女小脸白净明艳,乌黑瞳孔熠熠生光,“你喜欢踏雪姐姐,而且已经在西凉使臣和满朝文武面前拒绝纳西凉九为妃,身为帝王,总不可能出尔反尔。我是东临国的公主,理应为东临国奉献。”
“……”
“听说,西凉国老皇帝最疼爱十一皇子,且有意传位于他,我嫁过去,说不定将来就是西凉的皇后,至少在近百年内,皇兄不必再担忧西凉和东临两国邦交。”
“……”
“阿瑜从小任性,却也想懂事一回,求皇兄成全。”
“……”
最后,她睫毛轻颤,说:“远嫁很好,因为……阿瑜留在这里,一辈子都会意难平。”
*
怀璧公主即将和亲西凉,宣告天下。
十一皇子求见过她,或许是知道姬瑜心情不好,尽数被怀瑾挡下。
姬瑜蜷腿坐在秋千上,一道黑色影子悄无声息来到她面前。
她头也没抬。
男子近乎喑哑的声音,从她头顶淡淡落下,“……公主要和亲西凉?”
“嗯。”少女抱着膝盖,低低的嗯了声。
“这是皇上的意思?”云七只觉得心里有什么情绪翻卷得厉害。
顿了顿,他嗓音黯哑的开口,也不知是在说服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值得世间最好的男儿,那十一皇子容祁已有一位侧妃,势必做不到你父皇和今上这样忠贞如一,他配不上您。公主若是不想嫁,可以去找娘娘,娘娘她一定会替您做主的……”
“不,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姬瑜抬了头,仰起脖子,迎上他漆黑的眼睛,粉唇淡薄,一字一顿的说,“不必去找父皇和母后,因为皇兄没有逼迫我。”
云七声音顿住,胸腔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掌倏然收紧。
那一刻,心上没有血液经流。
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喉头上下几度滚动,“公主殿下……”
“我是公主啊,总得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皇兄有喜欢的女子不能娶九公主,我就只好勉为其难的牺牲一下啦~”
“那你呢?”
“我啊……”姬瑜乌黑眼珠里闪过一丝茫然,很快笑起来,“我没有关系啊,只要有人得偿所愿就可以啊。”
他还想说什么。
少女却仰着脸儿,弯起眉眼,笑靥如花,没有一点不情愿的样子,“云七,我马上就要嫁人了,说不定以后就是未来的西凉国皇后哦,你祝福我吧~”
那一句——
如果你不想和亲,我带你走,终究是哽咽在喉头。
*
一个月后。
西凉使臣归国。
前去和亲的怀璧公主,由一队东临国的仪仗,亲自送往西凉国,见证公主大婚后,才会返回华京。
怀璧公主身为盛景帝最疼爱的嫡妹,明秀帝和紫月皇后唯一的女儿,出嫁的规格自然是前所未有的盛大。
听说,百里红妆,千军护送。
和亲临行前夜。
合璧宫中,一片漆黑,四处都静悄悄的。
云七坐在房间里,铜灯幽暗,光影明灭,拉得少年身影孤长。
门,忽然被推开,“咯吱”一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云七唰地回头,目光如钜,“谁——”
“是我……”
熟悉的娇俏灵动的嗓音,令云七眸中的警惕冷光褪去,最深处甚至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柔。
“公主殿下。”他将一样东西塞入床铺枕头下面,欲起身。
少女却已然拎着酒壶走近,“过来,陪我喝酒。”
她乌黑长发微微湿润的披散在脑后,一支钗环也无,身上竟然穿着一袭……火红嫁衣。
云七看呆了去。
姬瑜倒了一杯酒塞给他,仰了仰头,抿嘴笑问,“我穿嫁衣的样子,好看么!”
对上少女灵动盈盈的眸,云七略微狼狈的收回目光,喝下一口酒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好看。”
只是,不是为他而穿。
姬瑜捧袖而笑,白净小脸在火红鲜亮的颜色间越发动人,“真的么?它是我一针一线,亲手绣的呢,你知道的,我女红不好,把手指头都戳破了好几个洞~”
听她这么说,云七仔细一瞧,这才发现少女身上的嫁衣款式简单,完全不似一国公主和亲时应有的规制,某些部位的针脚甚至有些蹩脚。
他一愣。
旋即,眼前微微眩晕,体内也勾起一丝前所未有的燥热。
云七意识到什么,扶住桌子,摇摇欲坠的起身,眸光愕然,“公主殿下……”
“对不起,对不起……”
少女泪流满面,湿润晶莹的泪水沾在香腮边,“对不起,我对你下药了,知道这样很卑鄙,但是……我想穿着嫁衣,做一次你的新娘。”
姬瑜扶住他,跟做错了事情的小女孩一样,哭着道歉,“我又任性了,你原谅我,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见了,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他伸了伸手,揩去她腮边的泪,略微艰难的吐字,“别哭……”
少女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仰头吻上他的唇,堵住云七口中剩下的话。
*
窗外,天光掠起一线微光,沉蓝近墨的天幕泛着淡淡的白,弯月的痕迹隐隐消失在深蓝淡白中。
少女墨色长发凌乱,火红嫁衣挂在身上。
姬瑜无比庆幸自己从小习武。
她拢着嫁衣起来,纤白的指抚过男子微微蹙起的眉眼,眸子深深地刻入他面无表情却精致俊美的脸。
“再见了,小七哥哥。”她俯身,亲了亲他的唇,同时一颗药丸渡进他口中。
她的娘亲可是女神医呢。
论武功,她远远比不过云七,但论行医用毒,天下鲜少有人能敌。
无论是昨晚药,还是这颗能令他昏睡上至少六个时辰的昏睡药,都是由她亲手调配。
便是大宗师都能药倒。
六个时辰后,等他醒过来,想必她已经出发前往西凉了吧……
“云七,我不后悔。”
宫廷公主天真浪漫,却行事果决,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做出的决定,从不后悔。
*
云七醒来后,床榻枕边已凉,窗外已然是日薄西山倦鸟归巢的景致。
他睡了将近一天。
酒壶和酒杯歪倒在桌上,床榻凌乱。
云七倏然惊醒,不禁咬了咬牙,叫出一个名字,“姬瑜——”
她竟然敢……
对他下药以后,依旧去西凉和亲!
不要命了么!
*
盛大辉煌的和亲仪仗,不紧不慢地朝西凉方向前进。
“停——”
公主掀开小窗车帘,命令道,“停下歇息,本公主累了。”
姬瑜一身繁重华贵的大红凤冠霞帔,被丫鬟扶下马车。
坐了一天的马车,摇摇晃晃,骨头都快散架了。
“公主,喝口水吧。”说话的侍女,并不是流朱。
也不知道皇兄怎么想的,她一个人千里迢迢远嫁西凉,连婢女和侍卫都尽是一些陌生面孔。
姬瑜喝了口水,淡淡抿了抿唇,嘴角昨晚被那人咬出来的伤口还在,但东临到西凉路途遥远,抵达西凉时,一定能消失不见?
所以,她并不担心被十一皇子发现这满身暧昧过后的痕迹。
原地休整一夜后,和亲仪仗再次往前缓缓行驶。
姬瑜坐在马车里。
听见外面有兵刃相见打斗的声音,那声音一路杀至她这辆马车外。
车帘被人略微粗暴的扯下——
少女美眸瞪大,不可置信,磕磕巴巴的喊出一个名字,“……云七?”
黑衣少年抿了抿唇,乌黑瞳孔透出坚定的光芒,缓缓地朝她伸出手,说了一句她最想听的话:
“跟我走。”
三个字。
却比“我爱你”,更加动听。
她知道,这已经是这个沉默寡言男子所能表达出的最真挚的情感。
*
盛景元年,怀璧公主猝于和亲途中,一代美人香消玉殒,哀也。
——《东临·怀璧公主志》
*
【后记】
史官们用墨笔在史书上写下这一笔时,怀璧公主跪到盛景帝面前。
“皇兄,你要罚便罚我,是我中途反悔,不想远嫁西凉和亲,这才命令云七去抢亲的。你知道的,他是我的暗卫,我的命令他不敢不听的……”
云七缓缓握住少女的手,抬眸坚定迎上怀瑾的,“皇上,公主没有命令,是臣自己去的。”
怀瑾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大发雷霆,而是早有预料的淡淡一笑。
然后,姬瑜才知道,这原来是父皇母后伙同兄长设的……一个局。
“母后神机妙算,早已经看出你们两人互相有意,只是云七从小是个沉闷的性子,又自觉跟你身份年龄悬殊,所以定然会躲避着你,不肯正视自己的心意。”
“母后命朕布下这样一个局,就是想让看看他什么时候开窍,好在阿瑜你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
姬瑜咬了咬唇瓣,“那西凉和亲的事情……”
“这是真的。”怀瑾眯起狭长的墨眸,“西凉国早已有意迎娶我东临怀璧公主,朕就如他所愿。”
“朕命两队仪仗,分别前往西凉,假公主在真的迎亲队伍中,真公主在假的迎亲队伍中。”怀瑾挑起眉,瞧了眼云七,“就算云七始终不开窍,朕也不会让唯一的妹妹远嫁到西凉那个鬼地方的。不过,朕也不会让你再见阿瑜。”
云七抿了抿唇。
怀瑾继续悠悠的讲自己的布局。
“相信用不了多久,西凉迎亲队伍里的假公主就会因水土不服而暴毙,朕会以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身份,讨要回公主的遗体,这门和亲也就此作罢。”
“朕的妹妹,不可能葬在异国他乡他西凉的皇陵里,也不可能嫁给那个什么鬼十一皇子。”
“哪怕是一个身后名,朕都不会让你跟西凉皇室扯上关系……”
听着怀瑾的计,姬瑜牙疼。
她这个皇帝哥哥真是黑到了骨子里!
如果今日云七没来,恐怕见到的,就只有她的“遗体”。
察觉到男子握住她的手倏然一紧,少女嘴角慢慢的、慢慢的勾起来。
幸好,他来了。
从此——
世间没有怀璧公主。
她只是他的小妻子。
·
(本位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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