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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正文-----

“这种写法,不像是能长久存活于世的人。”

晚之清楚地记得先生抚纸阅读时的神情,也记得他说这句话时脸上难以言说的神情。

那日,微雪。那日煮的是普洱,七分沸时往壶中加一木勺桂花,要看好时辰,否则煮时长便失香味,短便生涩。

每日的信笺都很多,他便每日饮茶时品读。他本是一边啜茶一边阅读。那封信函再普通不过,在此之前他已经把五封信丢进了一旁的竹篓里。在饮第三杯时,他闲闲拆开那封,初识只是扫查,慢慢地,眉目便微蹙起来,拿杯的手指也悬空了。

晚之侍立在一旁等待为他续茶,也等他把信笺丢进竹篓里。每晚,丢进那里的信都会由他烧掉。偶尔会留下一两封,先生会写简短的回函,用的也是澄心纸,落款印上款识。

然而那封他读的很慢,等他的眉目移到笺中,便放下茶杯,改为两手捧纸,小心翼翼如同观摩玉器的纹理。他并不对着任何人说完那句话后,又怔怔地对着纸张看了很久。

直等到他面前的那杯茶失了热气,窗外梅枝上积攒起雪絮他也没有放下。

那晚,他便说:“我要去江陵。”

说这话时他正在沐浴,放在浴桶边上的手指在颤抖。

从来没见过先生这样,可能是水汽氤氲吧,先生的眼睛很湿,湿的跟四月的梅雨一样。

也很黑,如同山雨欲来风满楼。

晚之想起自己来时的村落,把最后一桶热水倒进浴桶里。

“为什么去呢?”晚之小声咕哝着。

他知道先生脾气古怪,经常不答他的话,有时回答他无缘无故不知对谁说的几句话,只会被他还以“没事”二字。

这次他却答了:“去见人。”

“是来信人吗?”

这话一说,先生就又不答话了。手指的颤抖止不住,他便把手臂收回到浴桶里,低垂着头,整个人显出颓唐的样子。像是酒醉,彻夜的酩酊大醉。

那夜先生写信直到二更时分,或许更晚。晚之睡意朦胧时还能听到他在里间书房里摔笔杆子,第二日,他起来打扫时发现书房地上满是纸团,桌上封着一封函,和以往简短的信笺不同,好好地装在信封内,封面还未落款。

旁边,便摆着昨日他看了许久的信,封面上书“寻赭亲启”,字迹不如先生的洒脱恣肆,只是工整疏落,看不出什么个性。而寻赭,便是先生的号。

他要去江陵,近日便去么?先生起意之后,总会想办法做到一些事情。比如前年去神麓寺,看中了寺中的千年牡丹花树,住持即使是出千金也断然拒绝采挖子株,先生便在寺中长住了三个月,终于求得了一株。

先生若是起兴,看中的东西就必定要得到。想到自己,假使是可以给自己想要的玉蝉吊坠,那便会愿意为此去劈柴打水三个月吗?晚之眼馋先生腰上的那块坠子很久了,不过如此类推一想觉得还是罢了,就拴着一串茉莉或玉兰也挺好看的。

晚之把散落一地的纸团装进纸篓里,听到屋内先生起床的淅索声,床边的摇铃响了,他便推门进去垂手问道:“先生,今日煮什么茶?”

他刚从床上坐起,发髻散乱,眼窝发青,一边大开幅地系起衣带一边冷淡回道:“燕窝。”

“夜里没泡发,是要下午吃吗?”

他眉头轻皱了起来,回道:“那就老君眉吧。”

虽然他没说任何怪罪的话,晚之心里还是有些难受。昨天明明见他心神不定,倘若自己先问一句今日的饮品是不是会更好呢?水照常还是取用夏日就密封好的缸水,在廊下等待煮沸时,听到他唤道:“晚之,进来帮我磨墨。”

他又要写?

进屋后问道:“可是茶……”

“我来泡。”

他心不在焉地盥洗茶杯,马龙入宫,动作很娴熟,但是少了洗茶的步骤。晚之一边磨墨一边瞪大眼睛看着他,他也没有分杯,封壶之后直接倒进了品茗杯里。

他对今日的茶没有兴趣,草草搁在桌上,问道:“磨好了吗?”

他说墨。晚之移开,他便挑了一支中毫,蘸上浓墨,在昨日留白的信封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再在正中写上“元舆亲启”。

元舆,是那人的名么?

先生把信放在桌角对他说:“早些寄了。”便踱步离开,喝了半杯的茶晾凉在桌上。

晚之拿起信封,墨痕未干,自己没见过先生写自己的本名,他回函只用号。而那信封边上清虬锋行的“方闵昌”,不是他的本名又是谁的呢?还只是听一次夫人到访训斥他时说过,他自己从不用,这次却破例了。

今日仍是微雪。先生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如果他买纸墨,是会带上自己的,但是这日却没有。不是买纸墨,是做什么呢?先生只对字和酒感兴趣。

晚间,他带着一身风雪和酒气回来了,清冽中裹挟着尘世的气味。回过神来发觉还有香粉味。他说:“收拾好东西,明日出发,走水路。”

那今日为他泡下的燕窝怕是没空吃了,晚之心想。抬眼见他看着自己,便回道:“信是上午寄出的。”

“我们和信谁会先到江陵呢?”他嘴角带着笑意,脱去外袍走进了里屋。

这夜,晚之忙着给他收拾东西,衣物笔纸墨,虽然尽量从简,还是满满当当收拾了三大箱子,自己只带两套换洗衣物就行了。

翌日清晨便出了远门,水路先从汉江支流走了半日,再下江陵,将近江陵时便下起了大雪,幸而湍急的水流不曾结冰。

先生在船上时,总是会拿着那封写给他的信发呆。抬眼望着两岸水景民居,却不曾观赏,只拿信封边角缓缓磕着下颏。仰慕长安寻赭先生的人太多,从未见过他为谁如此失神。

那人便是先生的新“牡丹”。以往他为之倾倒的还有诸如僧贯休的《禅月集》,或是张鷟的《游仙窟》,亦或是时兴的绛色纱衣、名品花卉法器字画,再怎么宝贵,求得后不过数月便弃置一旁,不再理会。就算是那珍贵的牡丹,花了‌‎大‌‎‌‍力‍‌‍‎‌气得来后便也不过如此。论最长情的,倒只有酒。

这次又会持续多久呢?总不会连没有见得一面便已耗尽心志吧?

晚之暗自只觉好笑,装作无意说道:“先生,我之前读了《晋书》,虽我不爱读书,但那书通俗易懂,倒也可读。”

先生便看着他含笑道:“你说我是王徽之?谬赞了。”

乘兴而来,尽兴而去。先生的兴头又在哪里会止住呢?然而泼出去的滚水暂时是收不住了,下了船,按照地址又定上马车,眼见他拉扯着衣摆的裘皮,手指又在微微颤抖。

晚之看了只说:“先生手指上好厚的茧子。”

“以前练书法磨出来的。”他心不在焉,又皱起了眉头,眼神又放空了。他又颓唐地往后瘫倒而去,玉山是如何倾倒的呢?宛若于此吗?

“晚之,你拿着这信去求见吧。”先生从厚重的裘皮里探出头,在纷纷的风雪中把信递给他,“就说我顺道来此地……问他明日是否能与我相见,不方便的话……”

晚之接过信,长这么大他还没有离开过长安。但是先生在,所有地方就都一样。江陵不比长安繁华,但论笔墨人情想必也是相同。

天色已经暗了,晚之走入风雪中,敲开了侧门。

先生便在马车上等候,雪下的又静又慢,然而沉重。他看着那斑驳朱红的师府正门,直等到眼底也落满了沉重的冷色之后,一身灰袍的晚之终于走出了门,是从正门而出的,后有仆从相送,还擎了一把伞。

晚之折起伞回到马车上便回道:“那位大人亲自见了我,看了信,说明日一定拜访。”

先生虽不答话,但是看得出,是欢喜的。他从很久之前,就好像是一块冰一样,难以动容或被取悦。这位师大人,江陵的七品守丞,他若是能让先生融化,又有何不可呢?只是不知道,冰化开之后,那底下是暖流,还是熔岩?

先生在江陵的江曲楼下榻,次日,晚之早起沏茶归来时,便在门外听见了先生和人的低语交谈声。

师元舆的话里带着一些江陵口音,往日和先生一起宴饮寻欢的人当中,也听到过这种口音。

移步进门,隔着屏风听到先生低语:“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先生的眼睛再也不像雨季潮湿难拭的植物了,而是如同寒玉一样微微闪光。

“您说您会来啊。昨日我早早地焚香更衣了,晚间便得知您来了江陵。”正说着这句话,师元舆回过头来看见了晚之,那张精巧清冷的脸上闪过一丝寒气:“这是……”

“他是晚之,我的书童。”

“我没有。”师元舆淡淡笑过就侧过了头。

晚之把茶放到他们之间隔的几上,他端起小啜一口,瞥见他的小指指节上和先生一样,结着茧子。晚之便悄然退步出去。

今日想必他们会长谈吧。晚之拿了本古籍坐在外间。隐隐约约听到他们交谈这江曲楼的由来,谈到红曲酒,谈到茶道。但师元舆的信里写了什么,并没有谈起。只听先生说:“文如其人。”

师元舆资典殊秀,文如其人。这话在三年后便传遍了长安。那时候先生已官至二品,人人都说他慧眼识珠,是把野草擢升为牡丹的贵手。

晚之随先生在江陵逗留了数日,在多年之后回顾,记忆却很是模糊。那时只觉得是一段奇诡经历的开启,没想到那便是鼎盛之时。再续,便只是一路的沉色。那种感觉就像是闯入一段朦胧的花树之中,粉紫交加,路的尽头却只是荒凉破败。但那时,又如何能意识得到呢?

师元舆带先生走遍了江陵,那晚只在师府饮酒对诗,晚之站在外屋侍立,天色已晚了,但是先生还没有要回江曲楼的意思。屋外有大雪,两人借着酒兴在谈玄,谈到长安的雪,谈到院中那株牡丹,谈到当今文宗如何爱慕五言和檄文。

那夜话里的盛世,似乎也一去不返了。

“我一直想去看长安的雪景,在您提到过的青龙寺看月下的长安。”

“想去看的话,就去吧。”先生闲闲接过他的话,“以你的文采,看长安的雪又有何难?”

“不知会和先生诗中写的一样吗?”

“和江陵一样。或者,更冷。”

静默之后,先生说:“厌厌夜饮,不醉无归。既然醉了,我也该归了。”

元舆微笑:“天色如此,归亦何往哉?”

他给先生又斟了一杯酒。很奇怪,那酒色一直都记得很清晰,和江陵的特产青香苋是一样瑰丽的红色。

屋外有风泣声。

听得他轻声复令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晚之心里咯噔一下,会意过来接下来两句便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晚之,今晚我不回江曲楼了。”

先生淡淡说了这句话,晚之应下,走出了师府。

独自回江曲楼的路凉而漫长,踩在雪地上时有咯吱的声响。先生是铁了心要擢拔他了,神乎其神回房之后,从来不动先生信笺的晚之迟疑了,他终究是展开了那封信。

封面是“寻赭亲启”,旁边书两列小字,一列是“江陵守丞师府”,另一列便是“师元舆敬拜”。晚之知道先生名号的意思,寻赭,先生偏好赭色,他寻的是浓艳的牡丹,鲜侬的赤色。那跟这个清贫单薄的江陵守丞又有什么关系呢?

油灯下展开信,首书便是“子月月望,江陵重雪终日,念得长安……”

确实是好啊,难怪先生的手指会颤抖。自己看过的诗文不多,这文中满是月凉和雪色,孤寒清绝,资越卓秀,和他那个人很像。

“若求其上月下雪,中零清霜,如今夕,或寡。某以其寡不易会,而三者俱白,予冲然而不知其足犹塌于地,身犹求世名。思寻赭,长安望师与至?”

月色,雪色,霜色,思寻赭,思长安。晚之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写出这种诗句……“望师与至”?

他只能对先生说,“先生,茶好了。”或是“先生,茶凉了。”

一滴水渍忽然掉在了笺上,这不过是寻常的信纸,不比先生用的澄心纸,这样是会起皱的。晚之连忙看了一眼油灯,想看水渍是否是从油灯里落下的。但是不是。然后他才意识到是从自己眼中掉落的。

次年,元舆便来到了长安。

那时人人都以为是文宗缔造的又一个贞观,大唐的盛世似乎还可以延续下一个百年。

“元舆改著作郎,分司东部了。”

“元舆拜中官了。”

未与元舆决裂为异党时,常会听得先生这么说。后来,元舆的常服从绿甲十花变为柠黄双钏,又变为朱色团花,官拜四品之后,从那时开始,先生便少提到“元舆”了,多用“师大人”。

晚之在一旁,便问:“您和师大人去过青龙寺吗?”

先生便含笑回答:“还没有。”

“为什么不去呢?当初您去江陵,花了三天。现在去青龙寺,不过一个时辰。”

先生便道:“现在去青龙寺,不是元舆梦里的月色了。我也看不见当初我看到的长安了,即便如今去,又有何意义?”

“我不觉得有什么变化。”

先生便又笑:“因为你还小,不懂什么是朝颜夕辞,也不知什么是物是人非。”

“我懂……但是先生,月色和雪色都没变,很多人都没变……是师大人变了。”

先生难得地沉默了,再看他端起茶杯啜饮的背影,竟有些落寞了。先生还是偏爱红色,近来也偏好饮红茶,和院中的枫树一样的赭色。

大和七年,元舆官拜宰相。凭一篇《牡丹赋》名动京华。他在文中称文宗犹如武皇,用浓艳的檄文赋比,赞美其“赏拔牡丹于草野”。

晚之为他续茶,只想着,师大人的常服这次要从赤色换为紫色了。他的官阶终于还是比先生的更高了。

先生那时已与他互为党异,几近决裂。但看到那篇檄文后还是微微笑了,说:“元舆的文还是好,可惜心境变了。外人或许看不出,我是能看出的。”

“以前元舆先生写的是霜雪月下,现在写的是鲜花着锦,当然不一样。”

先生淡淡回道:”是啊。以往幽芳不为人所知,如今在上苑昌然寖盛,你觉得他会喜欢哪一种境地呢?”

“先生……第一个赏识拔擢他的人是您啊。您当年还把自己庭中的牡丹赠予了他,这篇文,元舆先生赋错了人。”

先生便又笑:“晚之,你真是傻的可爱。文宗和我,谁更值得他动笔?谁又更值得这一篇赋?”

彼时是大和末,朝野上下达成共识,急于诛杀宦官,解决宦官专权。文宗只是在改朝时被阉党推举出来的皇帝,手无实权,然而醉心掌股方术,好观党派彼此争斗,致使朝政颠覆,各派角力互相倾轧。

那时,元舆便是被李训推举而上,被元宗认命为宰相,想借此抗衡宦官仇士良的人选。

“晚之,扶我去庭院吧。”

近日是暮春,下了几场雨,先生犯了腰痛的毛病。这隐疾还是当年下江陵时在舟上落下来的。晚之由他按着自己的肩膀来到了庭院。

那株神麓寺求得的牡丹,先生在元舆来长安第二年时便赠予了他,后来在那空地移植了别品种的牡丹。终归不似那一株般繁盛艳丽。

“晚之,牡丹是要吃血肉的。”

先生看着花期末的牡丹,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

晚之应了一声,他也会做园艺,知道每年都要往花根处埋猪下水,这样来年花才会开得更艳丽。

“再好看的花,也得食腥膻。或者说只有食血肉,才能如此艳丽呢?”

晚之便回道:“爱其艳丽,也爱其天性罢了。”

先生点点头,忽道:“晚之,你跟随我也有十来年了吧。”

“到今年冬至就有十年了,先生。”

“时间过的真是快啊。”先生正过身看着他,“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没有……或者说,有一件。”

先生解下自己腰上的玉蝉,亲自为他系上:“你想要这个很久了吧。我想听你求我一声,你却怎么也不开口,只能我自己给你了。”

晚之看着先生低头为自己系上玉蝉,这才发觉,先生的乌发中已经有了一根银丝。

“不是这个……先生,我想回剡溪村了。”

那年冬至后不多时的一日,先生从朝会回来之后,一个人饮茶,看着庭院坐了很久。

先生停了良久才道:“师大人来年将迎娶郑注大人的千金,我是否该从现在就开始准备贺礼?”

“郑大人?先生,他不是和您是死对头吗?”

“是圣上指的婚。两党相互制约牵涉,圣上才能安心。”

“师大人愿意吗?他不能拒绝吗?”

“他无法拒绝。”

“是他不想拒绝吗?”

“不会。”先生断然回道,“他不会的。他有隐情。”

想问是何隐情,但是又怕被先生斥责,晚之咬紧了嘴唇。

晚之为杯中添水的手落寞地停了半晌,终于他说:“先生,我也该考虑成家了。”

“晚之,你才不过二十岁。”

“我十岁时便来您身边。十年了,让我回剡溪村吧。”

晚之跪下,把手放在身前。

嘭地一声,杯子被摔到了地面上,残片四溅,那赤色的茶水慢慢染透了他的袖子。

不可思议,从未见过先生发火。

“连你也要离开我?”

晚之沉默不语。

“上次我就说过,不行!”

他的嗓音提高了,这样的语气也从未听到过。

“十年了……先生,我已经大了,当初您没有让我写卖身契。我本就可以随时走。”

“你回去你那村子干嘛?那里有什么?你无父无母,当初我是从一条渔船上买的你,你现在回去谁认识你?你有什么立足之处?”

“我有的,先生,我有的!”晚之抬起头哀求:“这些年来我也攒了不少积蓄了,我还有我叔叔留给我的小屋和祖田。养藕花鱼菱,捕鱼种稻,我都可以的……让我回去吧。”

“不行!”

“放我走吧……我的心不在您这儿了……您的心也从来不在我这里。”

晚之垂下头,在沉默中等待了很久。先生走出了房,没有给出回答。

第二日,晚之便离开了长安,回到了剡溪。

在剡溪的日子很平常。每日都是相似的,一年和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每年的选籽预收,就和每日的烹茶煎水一样平常。

做农活,最重要的就是事先准备。好像在先生那里,也是如此。所以晚之过的很习惯。

当年剡溪被洪水冲毁,一并冲毁的还有晚之的祖宅,父母也在那时去世。叔叔收留了晚之,把他安置在渔舟上,碰巧来年先生和友人来此地考察遗迹,晚之对于世家子弟的钦慕让他不由地多看了他们几眼。

晚之那时才十岁,先生已经有二十四岁了。阳春时节,水面满是藕花柳絮,先生隔着平静的河面剥了莲子掷在他身上,在另一条舟上问他:“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格狗儿。”

“好奇怪的名字。”先生在船上和友人哈哈大笑,晚之自觉受了点侮辱,但是欢喜他们的缎子衣裳,就也摇尾般对他们露出掉了门牙的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晚之用漏风的嘴巴回问道。

“我呀,我叫方闵昌。”

晚之点点头,只觉得名字拗口。但是那天他就被买了下来,跟着先生在剡溪找到的碑拓一齐被运到了长安。起初还手足无措,只觉得自己还不比府上的猫儿狗儿自在从容,但是从最简单的烹茶开始做起,慢慢地照料起先生的饮食起居大小事宜。

“晚之”是他最先学会的字。是先生写在纸上教他读的。

“常言道笨鸟先飞,你十岁启蒙,怕是太晚了。但是也不算什么,世间事不分早晚。”

刚开始先生的视线鲜少落在他身上,晚之在两年后,先生偶然诵了一句词,却忘记了来处,晚之连忙到书房里取了那本书来,先生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起他来。

晚之很清楚地记得,那晚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而如今,晚之在冷衾里听着雨打茅檐,春日要来了。

像是追寻着先生一般,晚之也在渔船上买了一个女孩。和她在乡里长老的主持下行了合卺礼,把她写入了族谱里。那时他还想到了长安,不知当朝的宰相是否也迎娶了那位千金呢?

爱与不爱,和陪伴竟是毫不相关的。

第二年秋日,先生来信了。晚之在渔舟上读着信。

“盼归,只此一次。”

只这一次,那又何妨?晚之撇下了怀孕的妻子,回到了长安。

先生的脸色不好,人也消瘦了一圈。这才知道师大人党同伐异,先生昔日的好友或贬或罚,外加宦官大行其道,朝中形势已然水火。

“晚之,陪我去一趟……我想去劝那个人。”

先生用手抓住他的手臂,这才发觉先生的掌心很冷。

“晚之,你晒黑了。”先生眼里对他因为劳作留下的痕迹带着责备,“你的家……还好吗?”

“很好。”

“我也想就此退隐,可惜做不到了。现在的局势……”先生摇了摇头,“元舆他……他太激进了,我无论如何都要去劝一劝他。”

这才发现,先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无畏。而师大人岂能是先生的一番话就能说动的呢?以颓势去央求盛势,怎么可能会成功?

“他今天去了青龙寺……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见见他。我了解他,他要有大动作了,否则不会去拜佛。”

正是暴雨将来之时,长安显得无比阴霾低沉。来到青龙寺,在寺门的台阶上遥望见了师大人。一身煊赫的绛紫团绫。他这次只是简行,但身旁也浩浩荡荡站了两队佩刀的人马。

晚之遥望上去,师元舆站在出入寺门翻飞的蝙蝠下,四周有蜻蜓低飞的滑行狭迭声音。

隔着很远,他居高临下地瞥了下来。

仆从对他参报了上去,两列人便移开了,晚之跟着先生走上了台阶。

隔着他很近,那股不可同日而语的权势和气概让晚之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元舆低下头,发觉他的手上已经没有茧子了,指甲也留的颇长。

先生走上前道:“元舆,长安变天了。”

“是。”他的声音很轻。

“是你搅动的吗?”

“方大人何出此言?”话里已经完全不带往日的江陵口音了。

“元舆,你想干什么?你想……清剿阉党?”

明明是想想都足以让人杀身的话,被先生说了出来,而师大人的眼神都没有动一动。

“方大人说笑了。朝中谁不想清剿阉党?”

“文宗没有实权……你这样……但凡失败的话……”

“寻赭,你见不得刀子在我的手里?你也想夺去一试?”

“元舆啊。你斗不过他们的。”

“计划万无一失。”

“现在退出来还来的及。元舆,这些年来你好高骛远,喜功胜斗,我都尽力以你年轻气盛为你开脱。但是这件事不同以往,你得罪文人,还只是笔墨相刃,你若得罪阉党,又有几条命供他们杀呢?”

“圣上命我去做,我岂能不做?”

“圣上让你去送死,你便去送死吗?我不愿见你被当做一枚棋子!”

“寻赭,被当做弃子的不是我。”他有些怜悯地看了一眼先生,“我收到你的信了,但我以后没有闲情逸致来这青龙寺看雪了。我也不愿……像你一般只沉溺于旧日场景了。”

先生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

晚之留下来服侍先生,每月寄回家信件和薪饷。先生变得颓丧,每日饮酒,几乎和遇见师元舆之前并无二致。不过他再也对任何东西提不起劲来。

晚之知道,先生的青春已逝了。

白露。长安传遍了“天降甘露”的祥瑞传闻。

文宗让宦官去代自己查看,岂料埋伏的禁军露了马脚,宦官挟持文宗退回宫中,在朝堂之上便展开杀戮,在场官员无一幸免。主要的官员更是被满门抄斩。

“师大人薨了。”

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先生的手抖得很厉害:“为何?”

“腰斩。”

先生唇色雪白,惨然地点点头让报信人出去,他挣扎着想站起身,但是刚走了一步便往前倒在了地上。

先生因为被贬,远离了权力中心,在这场宦官的反扑清剿中得以保全。不过师元舆被腰斩之后,还被满门抄斩,包括他不过两岁的孩子。

先生留下了后遗症,右半身无法动弹,右手也经常无名抖动,再也拿不住杯子。照理说先生还年轻,不会中风。但是他积年心力劳损,变成如今这样也事出有因。

晚之知道先生怪罪自己,是他发掘了师大人。即使日后他被名利蒙住眼,宁做一颗棋子也不惜一切一心往上爬,甚至做出恩将仇报的事情,先生还是无法怪罪他,还是把他的死视为自己的过错。

也就是在这时,家乡回信了。妻子难产而死,孩子也未能保全。

晚之回了乡,在一大一小两座坟椁前跪了许久,最后,只带走了那面前的一抔土。他知道,自己再回来时,或者就是与之合葬了。

没有孩子,但那又如何呢,天下的孩子到处都是,想买的话,随时都买的到。但买孩子不像买猫买狗,需得万分慎重。晚之游移不定,这事就一天天耽搁了下来。

以后每年的大雪之时,还可以去青龙寺吧。物是人非,雪和月亮却是永不会变的。

雪霁的晚间,晚之独自一人上了青龙寺,他应先生的要求,来这里焚一篇师元舆的诗篇给他。

白而空的浩大的天地,一轮明月在雪色中显得虚而幻,这么冷的夜间,在高台上望着寂静的长安,只觉彻骨冰寒。喜欢这种侘寂之境的人,凡间也许确实留不住他吧。

晚之念起先生亲笔写的感怀录,打算在高台旁的玲珑塔中焚尽。

“此时定身周目,谓六合八极,作我虚室; 峨峨帝城,白玉之京; 觉我五脏出濯清光中。俗埃落地,涂然寒胶,莹然鲜著,彻入骨内,众骸跃举,若生羽翎,与神仙人游云天汗漫之上。”

晚之在幽白的雪色和月光下缓缓念着诗句。确实是好句啊。听起来确实不像是可以长久存活于世的人所写就。师大人彷如精魅一样的笔触,连死的方式也不像个凡人。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

把诗稿焚尽,凉气也沁入了骨髓。留宿一晚,明日便归吧。晚之心系他的凡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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