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正文-----
Z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二楼天台。俏如来倚在护栏上,将一支烟递入口中,烟尾处红光明明灭灭,烟草气息在胸肺转过一圈,最后化作白雾从微张的唇中逸散出来,又被冷风吹乱,喉咙里有些发痒,勾得他闷声咳嗽。
导师默苍离通知俏如来其已缺席一周,再不回校后果自负,银燕有些不忿,觉得这人未免太过冷血,俏如来却只是默默离开病房。半小时后银燕不放心,去找了一圈最后在天台寻到人,俏如来察觉有动静,冷静地将烟藏到身后丢掉,随后嘱咐银燕照顾好父亲,自己处理完学校事务就回来。
俏如来走时,借着天台大门开合时泄下的一缕光,银燕才发现,天台最边缘栏杆处,散落一地的烟头,有的还剩大半截,有几只则只剩光秃秃的烟蒂部分。银燕默然,这样的大哥实在让人担心。
回了学校,默苍离没说什么责备的话,只安排俏如来将缺席的时日里堆积的事务处理妥当,这工作量着实不小,但也多亏足够繁忙,能让人胡思乱想的时间不多。
一周匆匆过去,眼见俏如来连轴转毫不停歇,杏花君终于看不过眼,将他拉到默苍离宿舍休息。连日来的疲劳涌上来,俏如来不及拒绝,沾床便昏沉沉睡去。
俏如来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精忠,快闪开。”“父亲,你快离开,这里太危险了。”“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你陷入危险。”
“今天你们一个都走不了,干脆一起下地狱做对亡命鸳鸯吧!”
“砰——”
“精忠,危险!”“父亲!”
一枚子弹穿过玻璃,刚刚还在猖狂叫嚣的人捂住胸口倒地。
心中一紧,来不及多想就被人摁倒,天旋地转,脑袋狠狠磕到地上。子弹入肉的声音,浓郁到令人想作呕的铁锈味在整个房间扩散开,意识逐渐飘散……
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俏如来头脑放空,盯着天花板,许久才平缓呼吸。
“休息好了?”默苍离不知何时起站在的门口,这时候忽然出声。
“老师,我已经休息够了。”俏如来赶忙起身。
“真正休息好了?”默苍离再次发问,俏如来一愣,旋即抿嘴,郑重点头:“嗯。”“那随我来吧,有事情交代你去办。”
默苍离不真像他表现出来那般不近人情,见俏如来心态确实调整过来,又临近元旦,就不再扣着他,下午的工作结束就直接以放假的名义将人赶回去了。若是往常杏花君肯定会揶揄“这个默仔苍离,关心人也要搞得这么曲折”,但史艳文还昏迷不醒,他实在讲不出玩笑话,只得安慰俏如来放宽心,史艳文一定会没事。
史艳文受伤源于一场自秋初发酵的阴谋。
夏秋交替的时节,许多市民出现感冒发烧的症状,本以为是温差变化所致,但人数实在多得不寻常。默苍离无意间听杏花君谈起最近市一院接收大量病人,几乎要忙不过来,前去一探究竟,这才发现竟有一种诡异的病毒在Z市小范围传播。虽然发现及时,经过有效控制短期内事态尚不严峻,但背后之人又开始引导舆论,让病毒的存在被公开,以此制造恐慌。
似曾相识的病毒因子,熟悉的行事手法,默苍离在着手研制疫苗的同时,锁定了幕后黑手——包括明处的玄之玄在内,加上潜藏于暗处的——他的昔日同门们。
虽说是同门,在同一位导师手下学习过,但毕业后众人却走的不同道路。默苍离博士毕业后进入Z大附属生物研究院研究病毒学,后来又兼任Z大生物系教授,玄之玄成立黑瞳组织,暗中进行基因改造实验,其余人则各寻了去处。
幕后窥视的人远不止玄之玄,铲除玄之玄只是第一步,借此将其余隐匿在黑暗中的人引出来是更为重要的。而默苍离在一日,那些人便多一分忌惮,始终不敢真正露面,只有默苍离消失,他们才敢站到台面上。于是不久后,默苍离在玄之玄的设计下“遭遇车祸抢救无效身亡”。
这正是默苍离设下的陷阱,毕竟玄之玄等人如何能想到,操控全局的,竟然会是最无需再忌惮的“死人”呢。
然而默苍离一死,无论俏如来是否真正获得默苍离手上那份疫苗样本,玄之玄等人定会将目光转到俏如来身上,作为诱饵的俏如来必然要直面危险。
神蛊温皇——明面上的私人医院院长,实际上暗中培养着诸多势力的危险人物——暗中培植的情报网探查到玄之玄窝点所在,Z市成立由藏镜人领导的特别行动小组,借此情报锁定了玄之玄。各方联手,打算在黑瞳组织再次动作的时候将其歼灭。
若非藏镜人出于私心透露,史艳文本无从得知计划,但既然知道,史艳文便不可能放任不管。
这是史艳文与默苍离第一次见到对方,一位是有名的爱国实业家——俏如来的父亲,兼爱人,一位是名声不显但贡献斐然的科学家——俏如来敬仰的老师,作为两人间唯一联系的俏如来此时正在隔壁实验室内记录数据,并不知晓这场因他而起的会面。
“你要阻止他?”
“我尊重精忠的选择,但我绝不能眼见他受伤害。”
“来不及了,他已经进入那些人的视线了。”
“无论如何,艳文会尽力挽回局面。”
两天后,俏如来与杏花君在Z市举办发布会,宣布疫苗已经成功研制,将为全市市民免费接种。当晚俏如来与杏花君入住还珠楼大酒店,藏镜人率特别行动组埋伏在暗处,只等黑瞳组织开始行动便将其一网打尽。行动过程异常顺利,然而发生在收网时刻的变数却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彼时暗中潜伏的黑瞳成员被藏镜人全部抓获,酒店房间中,史艳文正与易容混进来的玄之玄缠斗,史艳文虽退役好些年,但身手并未落下,一番苦斗后史艳文终于成功制住对方。但就在此时,一枚子弹忽然从窗外飞射而来,遭受突袭的的玄之玄当场死亡,而史艳文为了护住俏如来,被紧随而来的第二颗子弹击中,弹片擦过心脏,纵然不死,史艳文能醒过来的几率却也不大。
史艳文在温皇的私人医院中经过急救暂无性命之忧,度过危险期后被转入Z市第一人民医院进行康复治疗,至今仍在昏迷之中。
俏如来不在医院的这段日子,银燕一直在医院照顾史艳文,银燕的期末考基本结束,只剩下两门待考,他干脆申请了延考。小空在M国读大学,为免小空平添烦恼,二人暂时没将消息通知他。
史家人本就聚少离多,如今又倒下一个,藏镜人嘴硬心软,元旦时还是特意带着女儿忆无心来看医院探望史艳文,同时不忘宽慰俏如来与银燕。
时间一天天过去,到了元宵节这日,隔壁病房忽然热闹起来。史艳文相邻的病房住着海境集团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北冥封宇,北冥封宇前段日子不慎遭遇车祸,好在恢复得不错,如今正留院观察。今日来的不仅有北冥封宇几个儿子,还有北冥封宇的挚友兼海境集团总经理——欲星移。虽然医院内禁止喧哗,但还是不时能听到隔壁病房内隐隐传出的欢笑声。
燕驼龙和剑无极今天也特意来医院探望史艳文,燕驼龙打算代替两兄弟留下来照料史艳文一段时间,剑无极看不过兄弟俩低落的样子,干脆一手架一个,强行将他二人推出病房,说是要带他们去逛庙会。
出了病房,俏如来表示自己想单独走走,剑无极没再勉强他,和银燕一路拌着嘴离开了。
见两人走远,俏如来踱进楼道内,环臂靠墙,微微低头望着盘旋的楼梯发呆。但这份安静没维持太久,很快就被开门声打破。
俏如来诧异地抬头,刚好对上欲星移的目光,气氛有一瞬的凝滞。
“欲师叔,晚上好。”“晚上好。”两人简单打了招呼,默契地没有询问对方为什么跑来这没人的角落。俏如来发够了呆,索性将地方让给欲星移,自己直接顺着楼道下去了。
电梯直达楼下大厅,而楼道则通向了别处,俏如来从一楼推门出来,发现这底下是一片花圃,花圃旁边有道小铁门,估计是特意辟的侧门。
花圃角落有一小株腊梅树,俏如来走近,才发现旁边的铁门正小敞着,不知通向何处。俏如来推开门踏出去,外边是一条狭长的小道,对面有片老旧的居民楼,楼层不高,普遍在五六层,斑驳的外墙上布满爬墙虎,有些人家连窗户都被缠上一些。
俏如来沿着小道慢慢往前走,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成白气又迅速消失。从学校走得匆忙,也没换件更厚的外套,刺骨的寒气从卫衣衣摆、袖口处中,从布料的空隙往里窜,凉意沿着四肢百骸往上流动,似乎大脑与思维都跟着手脚同样变得僵硬麻木,让人短暂地想不起烦心事。
身后忽然传来交谈声。
“我家这边的三水河,放河灯许愿可灵了。”“真的呀,那咱们赶紧去吧,我要许愿今年门门不挂科。”“瞧你这点出息。”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从旁边路过,俏如来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鬼使神差也跟了过去。
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直走一段,再转弯,便出现一方新天地,不远的地方看着是处闹市,再远些的地方有座桥梁,桥上以及桥两边都有摊贩摆着摊,贩卖各式各样的灯笼。
桥尾有石阶通到下方河岸,俏如来从桥头走过来,沿着石阶慢慢下去。河面很宽,岸边有不少人在放河灯,俏如来寻了个人少的角落静静看各色各样的河灯在水面漂浮。
正看的出神,旁边传来哗哗的水声,俏如来扭头去望,有艘小船靠了过来,船舷处立着个白衣人。
“千年共修,缺舟一帆,无边沉沦,法海渡航。”伴随着古怪的吟诵,面前之人缓缓转过身。
俏如来:“……”
一身绣纹白锦衣,高冠束白发,袖口绘金线,足踏金丝靴,手执玉笛。这位先生cos得像模像样,架势也到位,剑无极要是在,肯定会夸对方“这个逼装的好”。
“可要上船一游?”那人开始揽客,俏如来准备礼貌拒绝。“我可带你去见你最挂念之人。”俏如来拒绝的话缩了回去,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新型的揽客台词,但他确实动摇了,荒唐地想走这一遭,算了,就当是散散心吧。
说来也怪,这船并不像寻常游船能供人观赏风景,船篷罩得严严实实,显然入内后是望不见外边情形的。“切勿朝外张望。”缺舟见他踌躇,不免特意提醒两句。俏如来颔首,压下诸般猜测,将话记在心中,掀开篷帘弯腰进去。
这船从外看着不大,内里空间却还算宽敞,两侧是座位。俏如来一坐下,船身就传来轻微的摇晃感,启程了。
船行了大概二十分钟才停下,俏如来下了船发现那位名唤缺舟的船家载他到了另一处闹市,俏如来打开手机付钱,但手机一直显示没信号,而低头一会儿的功夫缺舟连人带船都没了踪影,俏如来有些懵,犹豫片刻,最终选择既来之则安之。他离开登岸的地方,沿着街道闲逛,渐渐汇入密集的人群。
这闹市一眼望不见尽头,路边的商店以及摆摊的小贩们都穿着古装,看起来像是什么大型影视城,俏如来在脑中搜寻一番,没想出来Z市哪处有这样的所在。
不远处有两个小孩一路跑跳打闹,路过俏如来身旁时,其中一个小不点脚底一滑,就要摔倒,俏如来连忙伸手拉他,巧的是,有人同样伸手过来。那小孩没伤到,回神见小伙伴跑远了又赶紧去追,只留两人还在原地。
方才匆匆一瞥,俏如来只注意到对方也穿着古装,心里想着应该是汉服爱好者或者是什么剧组人员,抬眼去打量,不料对上的却是一副熟悉到叫他惊愕的面孔。
“精忠!”对方看上去同样震惊,“你怎会在此?”
如果不是不久之前还见到过躺在病床上无声无息的父亲,俏如来几乎以为有人故意设局向他开了个大玩笑。
初时的震惊退去,想起那位古怪的船家,再联系这不寻常,俏如来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怕是遇上了什么灵异事件,难道这里已非人间,那父亲出现在此,是否代表他......俏如来脸色煞白。
那厢史艳文容见俏如来衣着古怪,且满头乌发,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收拾好情绪,温和开口:“在下云州,云州白阳生,适才误将小友认作一熟人,多有冒犯。不知小友如何称呼?”
“我叫史精忠。”面容相同,气质相似,除了说话太过文绉绉,这位白阳生几乎与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深入学习过唯物史、坚定马克思唯物主义观不动摇的无神论者俏如来今日受到的冲击不轻,脑海中竟冒出“前世今生”这个想法。
“相逢即是有缘,今日是上元佳节,我看精忠小友独身一人,冒昧一问,小友可愿作陪,与白某同游。”白阳生客气相邀。
俏如来心中疑惑未解,自是顺水推舟点点头,未做推拒。
两人一边闲游一边交谈,白阳生口中的话语坐实了俏如来心中的猜测,今日自己竟然真的遇到灵异事件了,这里并不是什么影视城,而是历史上从未记载过存在的古城,路边商贩与这白阳生皆是不折不扣的古代人。
这白阳生才学渊博,为人又谦和有礼,俏如来与他交谈,甚是相投,不由感叹真是缘分,但面对熟悉的面孔,俏如来又无可避免地感到失落。
“这一路走来,我观你似有心事,可否与白某一言。”史艳文忽然开口。
“竟这么明显吗?”俏如来苦笑,难怪剑无极说他和银燕二人的低气压都要溢出来了,“我只是想起了我父亲,不瞒您说,你与我父亲长相十分相似。”
“噢?那倒真是缘分。看你叹气,可是与你父亲发生什么矛盾?”史艳文不动声色地适时表达惊讶。
“不是的,父亲他,他对我从来都很耐心。他总是将我保护得很好,一直都是。”俏如来语气有些恍惚,“但我却害了他,他为了保护我身受重伤,也许永远醒不来了。”
“为人父母者,只盼子女安康,想来能护你周全,你父亲心中必是欣慰的,如果你父亲见到你为此事自责,心里恐怕才真正难受。”史艳文尽力开解俏如来。
俏如来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他心中又如何会想不到这一点呢,但心头深处的自责终究还是化解不开。
史艳文见他沉默,知道言语安慰终究苍白,便故意引开话题。
“今日是上元佳节,不如咱们也去放一盏河灯,有什么愿望可以寄托其中,也算全个念想。”
史艳文从路旁小贩手中购了河灯,两人携灯来到河岸边。河岸附近有其他人也正在放灯许愿,有人求前程,有人求姻缘,像俏如来这样祈求家人安康的也不少。
俏如来蹲下身将河灯轻轻送入水中,微微闭眼。
看着俏如来虔诚许愿的样子,史艳文的思绪短暂飘远。
大约半年前,彼时中原动荡平息许久,银燕已寻回,小空统领魔世,俏如来隐匿踪迹巡游九界,于是史艳文终于过上迟来的隐退生活。
某日,许久未见过的修儒突然踏入正气山庄。
“修儒少侠突然到访,是发生何事?”
“史君子,俏如来大哥,俏如来大哥他......”
“如何了,可是精忠遇到什么难处?”
修儒说不下去了,抹抹眼泪,从怀中取出一方木匣和一块巾帕。
“俏如来大哥......走之前,托我将这两样物品交您。”
史艳文颤抖着手接过物品,木匣中是骨灰,巾帕中一黑一白缠绕着两缕发丝。
“父亲,孩儿此去不知归期,还请勿念。”言犹在耳,未曾想竟是永别。
“希望父亲能早日醒来。”俏如来睁开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河灯,想到父亲伤情,他有些低落,声音不由低下去,温皇医生说那一枪擦过了心脏,父亲能否醒来全看造化。
“一定会的。”史艳文回过神,温和地拍拍他肩膀,“白某也许个愿吧,就许愿,希望上天能让你父亲早日苏醒。”俏如来见他目光真诚,感动之余又有疑惑:“人皆有所求,您自己没什么愿望吗?”史艳文笑了笑,压下心中酸涩,蹲下身轻轻将剩余那盏河灯送入水中,低声开口:“白某没有旁的心愿,只望挂念之人安好。”俏如来闻言愣住,心中不知为何莫名涌上一股悲恸。
微风吹过,两盏河灯颤悠悠顺着水流往远处漂去,汇入河中央。史艳文站起身,想要拍拍俏如来的肩膀,最终却只是喟然叹息。
闹市中的光亮渐渐模糊起来,河灯聚成一片闪烁的星点。不知何时,俏如来不见了踪影,原地只留史艳文与一位白衣僧者。史艳文合十双手,向对方佛了一礼,四下幻境轰然崩塌。
一阵凉风骤然吹过,俏如来打了个哆嗦,有些恍惚,自己怎么在河岸边发起了呆,不是要去买河灯吗。正往桥上走,手机铃声突兀响起。
掏出手机,显示是燕驼龙的来电,俏如来接电话时语气不自觉掺了紧张:“前辈,发生什么事了?”“精忠啊,艳文有意识了,你快回来看看!”燕驼龙语气激动,又说了些其他什么,俏如来已经听不进去,拔腿就顺着原路往回跑。
本就没离开医院多远,因此跑回去只花了几分钟,但出来时的铁门偏偏又被锁上了,找路还要费些时间。看着两边紧挨铁门,虽然不算特别低,至少看起来比他高中时学校那道嵌满防盗刺的高墙好翻得多的砖墙,俏如来咬咬牙,选择抄近路。
许多年没干过这种事,俏如来动作有些生疏,跳向地面时,一个不小心手腕便刮在石块突起的边缘上,剧烈的疼痛袭来,血珠迅速渗出来,涔涔往外冒。俏如来皱眉,从口袋里摸出包面纸,潦草将划出的口子捂住,深呼吸一口气。向住院部大楼跑。
冬夜寒凉,冷风轻轻吹过,铁门旁那株梅花轻轻颤动枝丫,一片不知何时沾染了血迹的花瓣悄然飘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