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撕碎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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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整整两天，夏佐没有和安德里亚斯说一句话。他向情报部打了个电话告了个长假后，就坐在沙发上抽烟。服务生在事发的第二天早上就送来了报纸，各家报社都详细报道了当天的混乱事件，唯独《费加罗报》却对此事毫无版面。报纸都快翻烂了，夏佐对当天所发生的事已经烂熟于心。

烟快抽没了，夏佐抬眼看了下安德里亚斯。安德里亚斯心领神会，穿上外套就走出了门。他站在门口停住，回头说：“我希望回来时还能见到你。”

夏佐没有回复他。安德里亚斯尽管只是去买烟，这花不了多长时间，但他仍旧内心不安。

他极力遏制住想要再次把夏佐绑起来的冲动，说服自己应该相信他。他不会那么不理智，上校想，于是他走出酒店，去买夏佐一向爱抽美国“好运”牌香烟。

他没想到等他回来时，在大堂见到了夏佐。更令他没想到的是，夏佐身边站着约阿希姆。

约阿希姆脸上依旧挂着那道招牌邪恶笑容，他一眼就看到了安德里亚斯，然后朝他行了个军礼。安德里亚斯回礼后，问：“听说你受伤了？”

约阿希姆嘴角勾了勾：“没想到上校还会关心我，真令人受宠若惊。”

安德里亚斯冷笑，说：“是你们弄的动静太大了，派普队长。”

“所以呢？让您不愉快了吗？”

“是，毕竟你们坏了我的好事。你知道，我还有很多事情弄不明白，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里尔克少校能够解开我始终不解的迷惑。”安德里亚斯瞥了一眼旁边的夏佐，他面无表情，目光落在别处。

“虽然不能劝您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但只能向您保证，我们对帝国海军充满敬意。”约阿希姆将目光移到了夏佐身上：“上校，我本来只打算邀请里尔克少校去总部观看我们对间谍的审讯过程，那个该死的女人骗惨了我们的少校，我想他很伤心。是吗？里尔克少校，别担心，女人也不都是这样的骗子，但爱情却总是让人昏头。不过——”

他又看向安德里亚斯。

“既然遇见了您，不知道您有没有意愿和我们一起去看看？我敢保证，绝对很有趣。”约阿希姆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安德里亚斯瞥见夏佐捏紧了拳头，颈间的青筋微显，于是他点头，说：“那倒也不错。”

三人在警军的护卫下走出了酒店，登上了约阿希姆的专车。他们没有注意到由街道阴暗角落里伸出的一道犹如毒蛇般阴鸷的目光已经攀附到了他们身上。

这道目光，一次又一次想要剥夺安德里亚斯的生命。在而不久的将来，无论是夏佐还是约阿希姆都将逃脱不了这道目光的注视与审判。

他们终有一人会死在这道目光下。

——

党卫军驻巴黎总部，从外观来看是一幢不起眼的小楼，要不是那张立在大门前的两张鲜红的纳粹旗帜，它与周围灰‎‎黄‎‍‌色‎‍‍的建筑并无二致。身穿黑色党卫军制服的警军站在门口，很难让人不注意到他们肩上的两道“闪电”。这个由瓦尔特·赫克在1932年设计的意味着“胜利”的符号让人觉得党卫军近似于一种邪教，而他们的疯狂般的忠诚也换得了元首对他们的信任和亲近。

安德里亚斯内心暗忖，元首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们国防军。

走入总部，一道道闪电来回闪过。黑衫队，人们又这样称呼党卫军。他们黑色的制服是整个欧洲的梦魇，你可以相信死神有怜悯之心，但你不能指望他们有。夏佐只觉得眼睛发痛，像是有人拿针在扎他的眼球。

约阿希姆笑得依旧得体，一路回应着下级对他的问候。三人穿过总部大楼，又走过爬满了绿色藤蔓的欧式长廊，路过一个停满了军用卡车的校场后，一排低矮的平房出现在他们眼前。

警卫行礼后打开了紧锁的铁门，安德里亚斯看到夏佐在走进时暗自深吸了口气，再次捏紧了拳头。他在极力克制自己，安德里亚斯知道，他也一样。

走入审讯室，走廊里灯光昏暗，这是一种白中带着蓝灰的灯光，照在瓷白冰冷的地砖上，将恐怖压抑的氛围烘托得刚好。两旁排列着整齐的审讯室，每间房间都会有一扇1乘1.5的玻璃窗对着走廊，好让人可以不用走进就可以看到审讯室里发生的一切。

“Fokus”（重点），夏佐在看到写在一扇门的金属牌上的这个德语单词后，前方的约阿希姆就停了下来。他转身笑着看向夏佐，朝着面前的玻璃窗指了指，说：“少校，您的小精灵就在里面。”

夏佐没有动，安德里亚斯率先前站到了约阿希姆身边，当他看向审讯室内的景象时，他多么希望夏佐可以不要走过来。

但夏佐还是走了过来，面容镇定地看向房间内。

可能就是在这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要和安德里亚斯分手。

因为他看到了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景象。就像折断玫瑰时，有人会用指甲干脆利落地掐断它的茎杆，但有人不会，他会一点一点撕掉她的花瓣，不，不是扯掉花瓣，而是撕掉，将花瓣撕成一条一条，然后让它的根部依旧连在中央的芯蕊上。

房间里，莫妮卡美丽的身躯全然暴露在他们眼前，她被绑在椅子上，低着头，散乱的头发粘在她那张原本充满魅力的脸上。她闭着眼，陷入了昏迷。

本是洁白无暇的皮肤上遍布红痕，鞭痕，或是……被吸吮的痕迹。一只眼睛高高肿起变得青紫，夏佐从眼角旁的血迹就知道那只漂亮的眼睛再也无法看到光明了。她的右肩包裹着纱布，显然枪伤得到了良好的处理，纳粹不会轻易让她死，他们只会折磨她。

血液，她身体似乎在不断渗出血液，从手腕、脚腕缠绕着的纱布里，就像怀特一样，她的手筋脚筋全被挑断了。然后，夏佐惊恐地看到她的双腿间，干涸的血渍就像虫子一般爬在她洁白的皮肤上。

夏佐扯开嘴难以置信地笑了声，问：“她的腿间为什么有血啊？”

约阿希姆笑着说：“那是她被撕碎的花瓣。”

顿了顿，在夏佐不可思议的目光中，他接着说：“她很美，很多犯人都喜欢她，只需要把她往他们房间里一扔，不，我们可没那个时间一个一个来，是一起的，他们都在一个房间里。”

约阿希姆对上夏佐的目光，看到他整个人变得暗淡，就像燃尽的灰尘。

无论怎样骇人可怖的事件在曾经都只是听闻的，当真正的现实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人面前，心里的防线会在瞬间溃塌。就像夏佐此刻再也装不下去，身形一软，倚在了墙上。

他开始流泪，啜泣不已。安德里亚斯皱眉看他，拼命使眼色，而约阿希姆饶有意味地看他，嘴角上扬到仿佛胜利即将到来的角度。

“抱歉，派普队长，我曾真心爱过她。”夏佐站直身体，擦了擦眼泪：“没想到她这样骗我，我很伤心，也很失望。”

安德里亚斯松了口气，约阿希姆也收敛了笑容。

“我还以为您在怜悯她。”约阿希姆语气冰冷：“那样您就是帝国的敌人了。我想，那就太可惜了。”

“的确可惜，少校。我还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毕竟活着才能给我想要的答案。”安德里亚斯说，无视约阿希姆看向自己的目光。

“是啊，您得好好活着。这种地方您只要站在外面参观就好了。”约阿希姆拿出一叠资料，说：“好了，少校，让我来向你好好介绍介绍你的小精灵，我想您知道的并不多。”

“莫妮卡，代号为‘玫瑰’，真是一朵玫瑰，带着刺！”约阿希姆表情愉快：“曾在英国第四陆战队服役，后加入军情六处，于1940年7月来到巴黎，本名为塞西莉娅·莫奈，她母亲是法国人，父亲则是莫奈伯爵，可惜，是个没落的家族。来到巴黎后，化名为莫妮卡在某些神秘人物的帮助下混迹于丽兹酒店等各种帝国高级军官出入的场所，凭借超高的社交技巧在社交场合混得如鱼得水，甚至……”

约阿希姆抬眼看向夏佐：“甚至泡上了我们大名鼎鼎的里尔克少校。”

夏佐嘴角扯了扯，没有说话。

“这几天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提到了席勒中校。按她的意思，很多消息都是从席勒中校那里得来的。但对于席勒中校我并没有处理权限，我想希姆莱长官会亲自处理。”

说完，约阿希姆放下了资料，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审讯室的门，转身问：“要进去吗？”

两人均是摇头。

约阿希姆露出冷笑，走了进去，一把抓在莫妮卡的下巴上，抬起了她那张脸。

夏佐看到约阿希姆似乎在对她说些什么，然后莫妮卡就睁开了完好的那只眼睛。随即，汹涌的眼泪就从那只眼眸里涌出。

她看到了她的少校，站在审讯室外，盯着狼狈至极的她。

她在以前或许还会感受到羞耻，难堪，但现在已经没有了，她连去弄清楚夏佐是否背叛他们的冲动也没有了，此刻她只渴望死亡，渴望化身一朵凋谢的玫瑰。

但到了这一刻，温柔与善良的天性以及对少校的仰慕依旧没有离开这位优秀的女性。她嘶哑着嗓子，对约阿希姆说：“我是骗了里尔克少校，但他那种将自己祖国都卖给了法西斯的混蛋，不值得我的抱歉。”

约阿希姆冷冷盯着她，随即放开了她。

走出审讯室，约阿希姆拿出手帕擦了擦手，瞥了一眼夏佐，说：“或许一切都是假的，少校，但我敢肯定，这个女人对您的爱是真的。”

夏佐依旧沉默，安德里亚斯在一旁冷笑一声：“充满欺骗的爱而已。”

说完，他便大步离去，他必须得结束这令人窒息的修罗场。

约阿希姆的专车送二人回到酒店后便离开，两人避开耳目一同回到501。一路上夏佐都没有说话，安德里亚斯还以为他的情绪会崩溃。但他只是在进入房间后朝自己伸出了手。

“什么？”

“香烟，安尔。”

他没叫他上校，而是唤了他的昵称。

安德里亚斯把早上买的烟递给了夏佐，夏佐迫不及待拿出一根吸了起来。他的手在颤抖，随即把烟和火机扔给安德里亚斯，说：“你也抽。”

安德里亚斯疑惑地看向他，但还是拿起一根烟抽了起来。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安德里亚斯知道夏佐在努力平复情绪。

他始终颤抖的身体便可证明一切。

“安尔。”

“嗯？”

“我们分手吧。”

“……”

“分手吧，不要再见面了。”安德里亚斯看到夏佐弹了弹烟灰，神色十分平静，盯着前方说：“我们对彼此来说都是对国家忠诚里的唯一瑕疵，但这瑕疵让我尝到代价了，这代价太大了，大到我难以承受。安尔，不放开我，总有一天你也会付出代价的。”

安德里亚斯颤抖嘴唇，说：“我并不怕。”

“但我怕，安尔，我很怕。怀特出事的那一晚是因为你，这一次莫妮卡又是因为你……呵呵，我是一名特工，间谍，战士，和敌人搞在一起有多么不像话，这种行为就是背叛。我不能再拿同伴和祖国的命运来冒险了，你不值得用他们来冒险，安尔——”

夏佐转头，迎向安德里亚斯涌动的目光。

“我不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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