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再回头看他一眼,看这个我嫌弃了十五年的哥哥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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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哥哥。”
三十岁的我这样说。
彼时睡在我旁边的陈先生眼睛睁开了一瞬,又慢悠悠合上了。
他或许是想抚我的后背,结果手只伸到我的胸,便停住了,随意揉了一把,权作安慰。
我的倾诉欲比高潮后的性欲消褪得还快些,把他作乱的手挥开后,我翻了个身。
不远处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无数个默然耸立的灯火大厦,明明暗暗交错之下异化成钢铁森林。
森林之上,是可有可无的圆月。
我那个哥哥很喜欢月亮,或者说,没有他不喜欢的东西。
他总是笑呵呵的,厚厚的嘴唇往外翻,偶尔还流出口水来。因为这个,他每次笑起来,母亲总要呵斥他,好像不允许他高兴似的。
母亲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几步跑到哥哥面前,用他那个破了边,线条拉碴的口水兜给他擦嘴,动作从不会温柔。不仅如此,这时候连我也要被骂了。
“吃白饭的蠢牛,也不知道帮你哥擦擦!”
母亲说的时候瞪着我,哥哥也就跟着看过来,两片厚嘴唇靠在一起,努力地发出那个音节。
“妹……”
这是常出现在我梦里的。
其实没什么特别,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就把这场景记了那么久。
虽然我是妹妹,他是哥哥,并且他比我高大不少,但每次都是我带着他出去玩。
村里的小孩十分野蛮,每个人都像是泥土里长出来的,天生奉行一套弱肉强食的法则,哪管你什么书本上的狗屁道理。
自从他们发现我那个高大的哥哥是个傻子后,就开始欺负我们俩。
我不愿意和我哥绑在一起被他们欺负,就告诉他们,我哥是我们家捡来的,他不是我哥哥。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哥还拉着我的袖子,嘴里喃喃地喊着“妹”。
我想把他的手挥开,可他力气实在大,最后我在他胳臂上用力拧了一把,他才松手。
他瘪嘴看着我,一大一小的眼睛期期艾艾地望着我。
我斥他走开,他那双裹着深青色麻布的腿偏偏一动不动。我推他推不动,就踩他的脚。我清楚记得他那时穿的是一双我爸留下来的解放鞋。深绿色,裹在鞋头的橡胶上面满是泥土,鞋带松松垮垮地,系成一团死结。
我特地绕过橡胶头不踩,去踩他那布身包裹的脚背,因为知道这样更痛些。
他哭叫着挪开步子时,我还顺手捡了把沙子,扔在他脸上。
我做这些,原本是为了向那群孩子表忠心。结果他们并不领情,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看着我和我哥哥的闹剧。
我现在仍然无法描述那种眼神,很多年后,在陈先生的老婆当着全公司同事的面,把一盆鸡血泼到我脸上时,我通过暗红的底色,再次看到了那种眼神。
他们还是不带我玩,甚至常常欺负我们。
不过比起欺负我,他们更喜欢欺负我那个高大却傻的哥哥。或许这让他们更有成就感。
他们骗我哥哥说要和他做游戏,实际上就是让他站在原地,然后这些人围着他转圈,往他身上扔沙包。
我哥或许感觉到了痛,他隔着那群小孩冲不远处的我喊:“妹……”
类似的事情还很多。我的母亲在我们的童年里出现的时间极少。她总是躲在家里的那台缝纫机后面,佝偻着身子踩着踏板。
她不喜欢身为女儿的我,也不喜欢我的傻子哥哥,可她没有办法,因为我爸早在我三岁那年就死在煤矿里了。她没办法再生下一个正常的儿子了。
她除了骂我的时候,一直很沉默。有时候我们三个坐在一桌吃饭,只有我哥口齿不清唱着儿歌的声音。
他唱着“爸爸的爱像大山”,却不知道自己早就没有爸爸了。
陈先生说我总是不爱讲自己的过去,说我喜欢保持神秘。
我确实不爱讲,因为我难以想象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把这些事情讲出来。正如我实在不知道,刚才自己说出那句“我有一个哥哥”时,脸上的笑容是不是很难看。
我好像不是个好人。
长大后我才意识到这个,从周围人的口舌里。
我不觉得自己亏欠过谁,偶尔梦到过去,坐在床边抽一根烟,仅此而已了。
十五岁时我辍学,用从母亲铁盒子里偷来的五十块钱,徒步三里路,走到最近的城镇里买了张火车票。
之后的事情就很单纯了。
我进厂做了几年,被厂里一个大姐介绍去干皮肉活。
第一次遇到了陈先生。陈先生喜欢我的干净,直接包下了我。给我找了他小公司的文员工作,直到他老婆一盆鸡血泼到我脸上。
今天的月亮真的很圆。
干干净净悬在空中。
我记得,我偷钱溜出家乡的那晚,也是这种月亮。又圆又亮,照着我哥那双洗干净了的解放鞋。
那天他跟着我一直走到县城。
我早发现他了,一直没吭声,心想他要是冲上来拉我回去,我就用兜里的剪刀给他一下。
可直到我进火车站,他也没跟上来。
我想,我再回头看他一眼,看这个我嫌弃了十五年的哥哥一眼。
可惜,人太多了,涌动的人群吞没了我哥哥。我只看见缝隙里一双被月光照得发亮的解放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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