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的单向暗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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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叶修重新换到前台值班，却没有着急登入游戏。

他垂眸咬着根烟，右手搁在腿上，明晰指节无意识地轻轻扣了扣，目光透过缥缈白雾落于屏幕，划过荣耀图标停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掠了过去。

刚刚答应了不碰霸图的副本记录，又卡着时间卖了攻略，除了练级，一时半会儿还不忙着进行下一步。

所以才有空抽出一丝精力想别的。

“果然是你。”

即使韩文清的声音透过电流有些失真，叶修也能毫无差错地在脑海中描绘出这个男人略微皱眉的脸。

如果默契这东西也分个三六九等，那估计他跟韩文清的默契早已满级超神，相互一个照面就能隔着网络认出彼此，一句话就能猜透对方情绪。

搁别的不说，叶修自觉今晚还是够意思。

这么些年过来，不管是赛场还是竞技场，谁揍谁不比今晚更狠。他给韩文清一个拆投放倒了，后面不是又让君莫笑站着给他出气，考虑到这人性子，还特意收着手痒配合地让他打让他赢。

叶修向来有自知之明，无比自信君莫笑在他手里必然发光发热大显神通，被人视为第十区的大魔头，如果非要做个类比，差不离也就跟魔法世界里喊不得名字的神秘人一个水准，指不定哪天各家公会就要扯起了大旗声讨，人人得而诛之。

就这，他都没顾忌君莫笑的好名声，面对霸图后退一步，由着老韩拼命狠揍，连赢都没想赢这一场。

谁都没他体贴周全。

虽然前提是他不需要赢。叶修其实早有准备，他需要的是时间而不是纠缠，副本交易做不下去还能卖个攻略，也就多累点儿罢了。

韩文清懂他，所以一定看出来了他的打算。

叶修忽然轻轻笑了笑，把他和韩文清今晚仅有的几句对话含在齿间回味了下，混着烟圈吐出来，一小股酸涩和欢愉就从心脏涌了上来，沿着血管流进四肢百骸。

他跟韩文清，荣耀联盟众所周知的老对头，说宿敌不准确，两家粉丝眼里那得是恨不得剔骨扒皮渴血吞肉的程度，你死我活都说轻了，就算要死也要拉着对家一起毁灭，谁也容不下谁。

要论私下关系，只能说开荒一代的古早选手心里都有数，网游里再腥风血雨，线下也是蹲马路牙子上一起撸串儿的兄弟，如果时间凑巧，晚上还能一起拼个床睡。

这不有句话说得好，打得越狠关系越铁，最早的嘉世霸图就是如此。

眼见着嘉世霸图赛场上整个你死我活，赛后选手还要各不相让地互扔垃圾话，你来我往好不泄愤，二期选手连带再往后的后辈，却都对这样刻入骨髓的深仇大恨叹为观止深信不疑。

毕竟第二赛季开始，荣耀联盟吸引了更多投资，这下连酒店也不需要自己订了，一代老前辈们自然也无法展示彼此间越骂越爱的钢铁兄弟情。

他们也不是没澄清过，结果大家都是面儿上点头，背后不信，更加笃定叶韩二人命中相克王不见王的剧本。

可私底下，叶修和韩文清不如传闻中的这么玄乎，他们是对手是宿敌，是朋友是知己，是可以坦然相告交付后背的情谊。

但只有叶修自己知道，不止是这样。

明面儿上别人看到的都是皮毛，暗地里他们私交甚笃，若是再往里一层，剥开重重迷雾的心思，还有一条无形的线深深埋在下头，此端牵着的是叶修一颗真心，彼端牵着韩文清，不知落点。

说暗恋也好，说暧昧也罢。

叶修喜欢韩文清。

六年了，但韩文清不知道。

这事儿说来有些惊世骇俗，两个男的在如今的年代已经不算稀奇，不可思议的是喜欢两个字竟被安在这句话里，生硬震撼地夹在主宾语之间。

叶修自己倒不觉得奇怪，遥想他俩认识之初，十六岁正是精力饱和争强好胜的年纪，都是竞技场没输过的神，免不得有种上天注定的仪式感。

无论是一叶之秋期待着竞技场的偶遇，还是大漠孤烟在一线峡谷的邀战，都表现出他们对彼此最浓厚的兴趣和重视。

网游开荒嘛，有争斗也有合作，认识久了，第一场省外的线下比赛他们还是约着一起去的，勉勉强强凑够一个队，第一名的奖金均分下来，除了补贴路费还够他们每人两周的生活费。

苏沐秋和叶修称得上算是少年竹马，知根知底交托性命，在叶修心里跟亲兄弟叶秋一个地位，但韩文清不一样，叶修一开始甚至说不上来两人的关系，似敌非友，算什么都不像。

只是感觉如果能说出个一二三来，那就不叫感觉了。

叶修和韩文清天生看对方就有好感，哪怕对方说到底就是人海里平平无奇的网瘾少年，你在南我在北，除了垃圾话，压根儿没聊过。

初见是个阳光颇好的晴天，吴雪峰耐不住他俩的馊主意，无奈举着张白底黑字的纸，字儿是叶修写的，美曰其名是迎接未来强敌的最高诚意，上书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大漠孤烟。

叶修则是无视苏沐秋的嫌弃，趁机摸出根烟来，正惬意地抽了第一口，就看见一个寸头的男生眼神凝在纸上，迎着阳光半点儿没停地朝这边走过来。

叶修的注意力几乎一下就落在了这人身上，他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未来对手五官周正，是标准的三庭五眼，神色有些正经，就跟学校里那三好学生似的，什么某某科目委员、班长或者学生会长，职位哪个高他是哪个。

有点儿凶，又有点儿乖，让他看见就心痒，情不自禁想跟他做朋友，于是就格外忍不住北京人好像天生酷爱撩闲儿的冲动。

韩文清呢，从车站出来，远远看见了那张据叶修说每一笔都是诚意的纸，目标明确地往过道走，毫无情绪波动。

只是当他眼神落在没个站形靠着电线杆子抽烟的年轻身影上时，难免皱了皱眉。他向来不喜欢和这种吊儿郎当痞里痞气的人交往，也不喜抽烟，网吧从来都去无烟区，却意外对叶修生不起半点厌烦。

叶修皮相生的好，就算比旁边的苏沐秋差着几分，那也是格外清俊的少年，此时见韩文清看过来，眼尾一挑就朝他露出个明朗笑容，视线隔着白烟望向彼此，浓厚的探寻兴致就心照不宣了。

韩文清没说过，他觉得叶修身上有股独特的气质，如墨竹如苍松，初见的笑容莫名好看，眼神又和他的战矛一样锋锐。

只这一面，韩文清就知道，他对叶修还挺有好感的。

后来，苏沐秋没有出现在赛场上，韩文清特意让队友先走，绕到安全通道口，找到了默契等他来问的叶修。

叶修提起去世的友人，神情没有难过，声音没有颤抖，但韩文清就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彻骨的哀痛。

他们都不是什么相信玄学的人，第六感和直觉从小到大也都没怎么起过作用，却在判断彼此这一件事上，感觉惊人的准。

韩文清自知不是个特别热切的人，曾有热情的女同桌给他分析，白羊座嘛，骨子里带着单纯天真，勇往直前永不言弃，看他本人，还是个有点儿不擅社交的工作狂类型。

他不善于安慰别人，当然叶修也不需要他安慰，但韩文清还是直说了自己的想法，结果被叶修勾着肩膀凑上来，说老韩，就知道你关心我，沐橙正好学校里有手工课，下次让她给你做几朵那什么永生花。

韩文清吸了他几口不知道什么牌子的二手烟，黑着脸正要把人扒拉开，就听叶修顿了顿，轻声叹息着补充了一句，语气里藏着极淡的怅然，说他如果知道了，也会谢谢你关心的。

于是韩文清被他说得陡然心生感慨，手下就没了动作，对此深觉遗憾悲痛，又想着叶秋这人到底也有正经的时候，哪知道下一刻叶修就毫无自觉地拍了拍他肩膀，问今天输的还开心吗，要是满意，下回再送霸图一份大礼。

韩文清冷哼一声，回了一句，下次轮到霸图送你们嘉世下场。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受了什么蛊惑，还是叶修透过一身的烟草味给他下了降头，韩文清回去以后又想起这人在耳边那一声叹息，仿佛穿透了成熟散漫的外表，将他内里所有的柔软都通过这条缝隙袒露出来。

下一场是霸图主场赢了嘉世，韩文清比赛后的注意力又集中在叶修身上，遵循感觉去安全通道跟他见面，却被叶修在衣服口袋里塞了一张纸条。

韩文清回酒店脱衣服时才发现，他掏出来看，就是很普通的便利贴，上面写着萧山体育馆附近有家店好吃，下次比完赛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

他嘴角不自知地往上扬，心想这人到底有多幼稚，有什么话直说不就行了，非得写什么小纸条。

但韩文清其实明白，叶修外表云淡风轻，一身傲骨比谁都有韧劲儿，性格又复杂多面，说话那是直接犀利实事求是，心底装着最沉重的问题却不提半句，十分的感情表露出来往往就压缩成一分，一般人难说听得出他哪句话就带着真情实感。

若是让那个对星座颇有研究的女孩儿分析，就会告诉韩文清，双子座嘛，思路灵活口才敏捷，创造力想象力都很强，天生就有双重性格，内在冲突和矛盾，却又热爱自由包容博大。

像叶修这样，就是极聪明地让内心的多面达到了平衡，向外表露的只有他希望的那部分，而成熟和幼稚作为双子的多面性，完全可以同时存在。

韩文清不知道这些，也没兴趣探讨玄学，只是神使鬼差地买了个可撕活页本，头一句写着可以，下一行是Q市哪儿好吃，也可以带你去吃。

这本子放他桌上，韩文清偶尔看一眼，又莫名其妙打开，陆陆续续在后面随手写了点儿对打法和战术的探讨，在下一次和嘉世相遇时，把第一页完完整整撕下来折好，从兜里掏出来递给叶修。

叶修和韩文清都没想到，线上聊天不算，这一来一回的小纸条，竟一直持续了好多年。

所以叶修会喜欢上韩文清也不奇怪，归根结底有迹可循。

如果要叶修说这种喜欢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他说不上来，可能还会咬着烟头问一句，初见就不一样的好感算不算喜欢？

非要论个时间节点的话，叶修觉得他彻底意识到“我特别喜欢韩文清”这件事，大概是第一赛季的冠军之夜吧。

夺冠是一件心情激动的事情，年少的叶修还没有后来那样八风不动的功力，好歹也要靠着墙壁抽根烟才算缓和了这种令人震颤的兴奋。

他静默着，声控灯自动关闭，火星就在昏暗中明明灭灭，直到韩文清踩着匀速的脚步将熄灭的灯一盏盏点亮，眼神中燃着夜空落下的漫天星火，坚定地停在他的面前，微笑着说明年我会亲手打败你，但现在，恭喜夺冠。

叶修嘴角的弧度就更上扬一些，极其嚣张地搭上韩文清的肩膀说，走，夜宵去不去？今天哥请你。

韩文清有些诧异，问你不跟队友一起庆祝？

叶修就哎哟一声，玩笑般地说哪儿有跟你庆祝来的刺激，来自手下败将的亲自祝福，今年不抓紧就要等明年了，多难得啊。

韩文清皱眉，手肘似重实轻地怼了他一下，说明年冠军是霸图。

叶修见他认真，没忍住大笑，连声应了一串好，说那你努努力，先打败我再说。

那天晚上回去叶修心里还有些没被夜风吹散的火热，夺冠时他没有露面自然看不见现场，所以闭眼想着的都是迎着灯光一步步走来的韩文清。

叶修想，太好了，还有这么个人在，单纯朝着冠军而来，不认输不服输，和他同样热爱荣耀，也能一起走到职业生涯的尽头。

他从前没有喜欢过什么人，自己对韩文清什么感情也没有细想，只是喜欢这种情绪就像草籽，无论埋的多深，总有一天破土而出。

横竖压不住，放在心里野蛮生长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时间愿怜悯，一切终究有答案。

渐渐地，开荒年代一起走过的老朋友接二连三离开了，只剩叶修和韩文清两个人，他们的聊天内容早已不仅限于荣耀，见面也不止是赛场。

夏休期，他们会在Q市的海边吹一吹海风，会沿着傍晚的西湖散步，偶尔还会一起坐在网吧打上几局别的游戏，当然，更多时间是用来打荣耀的。

叶修对韩文清的了解也越来越深，知道了一些他不为人知的小爱好，比如饮食上不太能吃辣，健身的同时喜欢吃冰，意外偏爱甜而不腻的小零食，和他一样对椰子口味情有独钟。

至于生活习惯，他们活的都很朴实，又对彼此极其包容，没有什么合不来的，大概从衣服最爱穿的颜色都是黑白就能看得出来。

往深了说，其实叶修也觉得神奇，他和韩文清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偏偏待在一起时反倒感到完全放松，跟对方说什么都可以，就算想法不一样，也不影响他们互相理解认同。

放松会让人失去戒备，何况叶修和韩文清对彼此坦荡诚恳毫不设防，不知不觉就让感情陷落其中，像在糖水里泡发的藤蔓，甜到腻时免不了要加上一勺柠檬汁，裹着荣耀之外仅有的一点柔情，酸酸涨涨缠绕住整片胸腔，慢慢又生出尖刺，用疼痛提醒叶修，他渐抑不住的占有欲。

当他有意识的时候，已成深爱。

叶修也不是没有试探过。

第七赛季的夏休期，他们偶然路过一家黑暗体验馆，叶修看了一眼，倒是韩文清先停下脚步。

漆黑的空间里有盲人小哥带路讲解，不疾不徐引导他们体验模拟的生活场景，视觉被屏蔽，听觉就愈加灵敏。

叶修没有想到韩文清对这个感兴趣，彻底面对黑暗的时候却变得格外谨慎。他好笑地伸出左手，摸索着牵住身边的人，右手拄着导盲杖，将韩文清护在身后率先向前迈步。

哟，老韩你还怕呢？叶修笑着说，别人都怕韩文清，他偏喜欢逗弄。他早觉得韩文清就是乖的不行的好学生代表，表面是凶，实际上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

韩文清挣了挣他的手，低声说你放开。

叶修当作没听见，修长的手指兀自紧了紧，凑近说老韩放心，我走你前面，开荒这事儿冠军多的当仁不让，勉为其难让你享受一次老板待遇。

韩文清听得糟心，耳根不自觉泛上热意。他确实对黑暗不甚习惯，知道叶修说话一贯没脸没皮，又念及他的无声体贴，便懒得再做计较，任他拉着手往前走。

盲人小哥自出生就习惯了无边黑暗，性格反而坚韧自强，一路上体现出来的都是温柔健谈博学多才。

票根是可以带走的，等到留言处叶修才放开手，各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写字。

最后浅谈，小哥说大多人在黑暗中待久了会觉得恐慌，也无法想象失去光明的生活。而叶修和韩文清不太一样，如此温和淡然的生活态度别人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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