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诚

-----正文-----

两人在山路上走走停停，等到晚霞映红了天边的时候，刚好站在摩星岭上。

登高远望从来都会让人壮怀激烈，叶修牵着喻文州的手，在霞光中远眺整座城市，突然觉得人生至此已得一个了不起的小圆满。比起做实验，做数据，发文章所获得的那些虚名，眼前与他并肩站立的身影才是实际的幸福。

“文州，我中间一度非常苦恼。”叶修看着爱人低声说道。

“嗯，我能感受得到。”喻文州回看过去，脸上漾着温和的笑。

叶修看着漫天红霞映衬下愈发勃勃生机的喻文州，定了定神缓缓开口，“我从15岁开始，忤逆家里的安排，去H市读大学，因为在那之前我突然发现，我和身边的人不同。本来情窦初开的年龄中，让我产生冲动的不是那些活泼美丽的女孩，而是和我一样在球场上出着一身臭汗的男生。”

喻文州看着叶修微微闭眼，一段哀伤不由自主地漫上心头，“你那时一定很害怕吧……”

叶修摇摇头说，“不是害怕，只是不解，所以我去问了家里人……然后换来一场雷霆之怒。因为这个，在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我爸强制我去军校，要治治我这一身的毛病。我半夜偷着修改了志愿书，在拿到录取通知书以后连夜逃走，从此和家里彻底闹翻。”

喻文州听着，紧紧握住叶修的手，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事实。所有人都觉得，叶修少年早慧，在圈子里是不折不扣的天才，于各个专业与方向间游刃有余，一定也是家中了不起的谈资。却没想到，揭开光鲜亮丽的表面，被摊开的是血淋淋的真相。喻文州不敢想象从十五岁的彷徨少年到如今掷地有声的叶修教授，这漫长的将近二十年的时光，要如何熬过。

“文州，我是个不信邪的。小时候，祖父带我去听戏，家国天下儿女情长，忠臣良将义士游侠，我在台上看了太多太多，大多已经不记得了。唯有一句，我记到现在。”叶修轻轻吸了一口气，一句词从口中婉转而出。

“马行在夹道内我难以回马，这才是花随水水不能恋花……”

“文州，这就是我的人生。从那一年我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以后，我就明白我的一生都将会是马行夹道，难以回转。我会与家庭为逆，我会与社会为敌，甚至会一生都求不得属于我的爱情，但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后来，我遇到一位同伴，他给了我莫大的勇气和陪伴，让我觉得幸福并未放弃我，但不想世事本就无常，那份幸福并没有伴我多久就永远消散……”

“从此，我看淡世情，于专业于方向，于功名利禄都不过是一场可有可无的交换，不过是要看我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与精力去换取罢了……直到，四年前我在蓝雨遇到了你……”

叶修看着喻文州，那段伤情往事为两人的眼眸都蒙上了一层水雾，“我不敢追你，却又不想放弃你……我在你身边逡巡围绕，四年来日日夜夜都想着能把你拥入怀中，但又生怕获得一场雨打风吹后花自飘零水自流的结局，从此连看看你的机会都没有……”

“叶修，不怕，从今天起，我陪着你……”

叶修听着喻文州的承诺，将他拥入怀中，紧紧抱着，“文州，咱们说好了，可说好了，以后就不变了好不好……”

喻文州双手揽上叶修腰，轻声说，“好，我们说好了，我们不变了。”

远远的，蹦极的人从山崖上跳下，发出长长的呼喊，身旁，晚风拂过山林，伴着虫鸣鸟语。叶修从未感觉生活如今天这般鲜活，久远的记忆在大脑中呼啸而过，却都比不上怀抱中这具炙热的身躯。

坐着缆车从丛林顶端掠过，两人在天黑之前下了山。一个下午的运动量全靠上午的早茶撑着，这个时候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叶修在喻文州的指点下，把车开到了白云山下的一个小菜馆楼下，进去一看才发现别有洞天。一方荷花池旁边零零散散地摆着几张桌椅，荷叶饭的清香从门口就能闻到。喻文州熟练地找老板娘点菜，然后帮叶修把杯碗都洗干净。

“这家荷叶饭超级好吃，小菜做得也好。以前我们都没来过白云，这回赶上了，带你来尝尝。”喻文州语气中略带着点炫耀。

“好啊，就是不知道喻老师还藏了多少好吃的没露出来。”叶修调笑。

“G市的正宗美食大多集中在荔湾，有很多做了很多年的小档，我以后好好带你去吃。”

“好的。”

一顿饭吃得叶修满足得不得了。新鲜摘下的荷叶洗净直接铺底上锅，小店里的蔬菜据说也都是直接从地里摘了下油，河鲜海鲜养得活蹦乱跳，每一道菜都保留着食物最原始的清甜，小小菜馆中藏着的竟然是正宗的粤菜做法。

看着叶修狼吞虎咽，喻文州笑出一双眯眯眼，拼命给他夹菜。

“不行了不行了，再这么吃下去，你该嫌弃我了。”叶修一碗饭后连连摆手。

“没关系，我不会嫌弃的。”

听着喻文州脱口而出的话，叶修笑着问道，“等我胖成个油腻大叔，再脱发谢顶，挺着大大的啤酒肚，你还愿意要我啊。”

喻文州不假思索地说，“放心，我不会让你变成那个样子的。有我看着，你就算是老了，也一定是个有风度有知识的帅老头儿。照这么算，如果你保养得当，差不多还能再帅个三十年。”

看着喻文州一本正经的样子，叶修笑得直不起腰。之前总觉得喻文州端方过剩，和自己交流的时候总是客客气气，失去了年轻人该有的一些‍‍情‌‍‌‎‍趣‎‌‍‌。现在看来，那种认识真是太过浅薄，眼前这个喻文州插科打诨的本事一点不比自己差，再加上对各路美食如数家珍，竟然是个无比活色生香的人。

叶修深感自己主动下手的决策无比英明，又在心底不住地庆幸与窃喜，如果不是追到手，估计也看不到这样的喻文州。

饭后，叶修将人送回Z大。一顿晚饭吃得都撑了，下车后喻文州也不急着回去，而是带着叶修在校园里溜达，指着校内的每一个角落，分享自己在这座南国校园中度过的十一年时光。

初入校园时，在哪里碰到的志愿者；军训时，在哪里拉的歌；为了社团，在哪里搬过桌子；哪栋宿舍楼的第几个窗口，曾经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叶修跟在喻文州后面拿着一瓶水，含着笑听他讲着自己一生中最青春灿烂的时光，在口干舌燥的时候适时递上水去，然后听他继续喋喋不休。

一圈逛下来，叶修狭促地问，“那我们文州是在哪里吻的女朋友啊？”

喻文州一听，瞬间涨红了脸，“哎呀，你提这个干吗？”

“昨天不还信誓旦旦地说有过女朋友吗，还不能提了？”

“后来不是分了嘛……”

“那是，要不然怎么会轮得到我呢。”叶修微微板了板脸。

喻文州一看，连忙上前坦白，“不是的，我们也没怎么样。刚开始她追的我，我那时年少无知不懂事，觉得女朋友也该有一个，就答应了。但后来她可能觉得我天天泡实验室，实在无趣，就分手了……”

“这么简单？”

“嗯嗯，真的，本来也没多复杂。后来就跟了魏老师，他那个人你也知道，当甩手掌柜当习惯了，跟着他哪有时间谈恋爱啊……”喻文州拉住叶修的手，解释地一脸真诚。

“噗……”叶修看着憋红了脸的喻文州，实在忍不住破了功笑出声。

“好啊，叶修，你耍我啊！”喻文州顿时有点生气，这人有时候真是无耻地让人生恨。

“好了好了，也不是耍你，只是觉得，她怎么会认为你无趣，你明明就这么有趣……”叶修挠了挠对方的手心说道，“要不是她眼睛不慧，我也逮不到这个大个便宜不是？我可要好好谢谢她。”

喻文州感觉着手心里丝丝缕缕的痒，手指下意识地扣紧叶修的手背，问道，“你会在意这些吗？在意我有过女朋友……”

“怎么会，你这么好，没人追才怪。别胡思乱想了，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一路走回教师公寓，叶修照例没有上去，分别时问道，“明天有安排吗？”

“有……”

“什么事？”

“加班……少天的数据已经弄好了，五一后要整合……之前就定好的时间，不好推掉……”

“那我过来陪你好不好？”

“好啊，我等你。”

看着喻文州上楼，叶修居然生出了一股少年人才有的甜蜜感，仿佛情窦初开的大学生，赶着宿管关门前的最后一刻把爱人送入宿舍。

三楼的灯亮起，一颗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笑着向他挥了挥手，叶修冲着那张大大的笑脸送上一个飞吻，然后不禁自嘲，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也学会了小年轻这一套，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