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来,亲爱的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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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勒的恋人死了,就在他的眼前。
他亲手把五颗子弹全部打进对方的身体,一颗射进大脑,两颗射进心脏,另外两颗分别击中右手臂和右小腿。
如果不是射进大脑的那一颗使戴维当场毙命,他一定会疼得死去活来,趴在地上大喊去你妈的,去你妈的海勒。海勒端着枪,完全能想象出恋人那张英俊的脸皱成一团,毫无形象地痛骂自己的样子。
但事实是,戴维一声没吭,倒在地上,死了,脸色苍白,神情疲惫,紧握枪支的手臂垂在身体两侧,手指还死死地搭在板机上,事后他们发现那枪里没有子弹。
多么严重的失误,作为一个身负重伤、被几百名帝国士兵包围的叛军领袖,竟然没有给自己留下一颗饮弹自尽。
海勒收起武器,娴熟地做了几个手势。就像被风吹断的水纹,围绕在他身边的士兵们逐渐散开,其中一部分前去检查双方的伤亡情况,另一部分整理武器、清扫战场,剩下的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时不时说上两句恭维的场面话。海勒一边向上级汇报进展,一边敷衍地点点头。没过多久,几个毛头小子来到跟前,敬了个军礼——一看就是才入伍不久的新兵,被狡猾的前辈致使跑一趟腿,因为是聪明人就该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海勒上将。他们向他请示,叛军首领戴维的遗体已回收完毕。
海勒仔细想了两秒钟,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谁。
不到半个小时,戴维的死亡录像出现在帝国的每一块显示屏上,从繁华热闹的核心区、平静安逸的安全区到人迹罕至的辐射区;从免费的广告频道、儿童早教片频道到高昂的收费真人游戏频道,戴维·威尔森占据了所有的信号。技术人员们把速度调慢到小数点后的许多位,尽可能地放大了局部特写。这样海勒在医院处理擦伤时,就能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子弹是如何经过枪膛,穿越一片片燃烧的火海,击中戴维的皮肤,依次打碎有弹性的肌肉、坚硬的骨骼和柔软的内脏,然后在里面爆炸,被炸飞的身体碎片和血液混合在一起,在身体表面开出五朵小小的红色透明花朵。
在体内那部分是海勒自己想象的。
他看着大屏幕,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四,五。然后又是一个循环播放的视频,一,二,三,四,五。
等到海勒终于处理好后续事宜,起身回家的时候,循环播放了无数次的死亡现场录像视频被迫下架,替换成尸检时的现场录像与一份又一分幽灵般苍白的纸质报告。录像全程不打马赛克,政府在这种严肃的时刻是不会打马赛克的。
海勒整个人都陷在柔软的沙发中,命令智能管家I给自己泡了杯咖啡,顺便关闭电视机,因为他对身处聚光灯下的死人尸体没有兴趣。I温文尔雅地说自己没有权限这么做,目前这个血腥的节目正在帝国的领域内全时段、全频道同步转播,谁若是打算关掉它,就是触犯了法律。海勒只好匆忙地脱掉衣服,然后耸耸肩,说句那随你吧,只是别忘了把声音调小一点。
迈进浴室之前,海勒往窗外看了一眼。他选择的住址过于偏僻,正处于核心区与安全区的边界,举目望去,一半是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一半是参差不齐的矮小楼房。帝国对安全区采用集中供电制度,一到八点就会强制断电。十六岁以前海勒还住在安全区,他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因为断电后戴维会领着他,和其他几个同学摸黑爬到边界处最高的楼顶上,吹吹不含辐射尘的晚风,欣赏远处摩天大楼播放的巨型全息广告。
大部分时间,广告里都在介绍一种他们闻所未闻的电子商品,间或插入几个穿着性感的妙龄女郎,生动的雪白饱满的脸蛋儿简直触手可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像星星一样落在她们巨大的饱满的乳房之间。每当这时就会有几个人一同欢呼起来,当场褪下裤子,不加遮掩地打飞机。而海勒本能地转过身,盯着身边的戴维看。
在无数灯光的映射下,戴维那双浅蓝色的眼睛近乎像玻璃珠一样透明。
性感女星的投影现在彻底销声匿迹了。所有的屏幕现在全部都换上了同一张脸,一张死人的脸,戴维的脸。
帝国的所有音频中也同时响彻着同一个人的声调,那个核心区出身、血统纯正的播音员字正腔圆,口若悬河地讲解罪大恶极的叛军首领被击毙的始末。他语气是那么兴奋和用力,满脸通红,让人很难不怀疑他口水飞溅到了麦克风和摄像师的脸上。讲解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镜头刚好对焦到戴维额头上那个致命的枪伤。镊子、手术刀、以及其他海勒说不上来的医疗器械在小小的血洞里钻来钻去,不太像什么严肃的医学检验程序,反倒像恶劣的炫耀。无知的孩童把金色小甲虫追进柔软的沙堆里,然后用愚笨粗大的指头在洞口乱挖个不停。
它们无限次地重复着伸进去,探出来,再伸进去的枯燥过程,糟糕的动作让海勒想起了性交。
海勒情不自禁地趴在马桶上吐了一会儿,一半是为了解说员和随着解说员声音而机械性动作的验尸官,一半是为了忽然冒出那个想法的他自己。
他吐得筋疲力竭,一转身,发现摆在洗手台旁的小电子相册上也闪烁着戴维的脸。
“嘿!欢迎回来,亲爱的海勒,我的——”
戴维灿烂的笑容只持续了一秒钟就被强行切断了。他未说完的话突兀地消散在空气中,听上去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委屈。海勒强忍住把电子相册丢出窗外的冲动,踉跄地打开卷帘门,用手抵着浴室的墙壁,低下头,死死盯着破旧的蓝灰相间的马赛克地砖,从一数到一百,把那张脸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逐出去。
死去的戴维,活着的戴维。安然恬静的戴维,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没心没肺的戴维。赤身裸体躺在验尸间床上的戴维,披着恋人衣服蜷缩在沙发上的戴维,头上有个血洞的戴维。性交,性交。海勒拉下开关,冰冷的水流无情地冲刷着他的头发和身体,让所有的一切就此消失了长达十分钟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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