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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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上的埃德加以一种麻木的姿态看向那个装满自己牙齿的玻璃罐子。主持人的惊叹声和计票器一刻不停的滴答声占据了整个手术间的每一条缝隙,像某个热气腾腾还散发着臭味的庞然大物,挤扁了埃德加和埃德加的罐子。他看上去的确快要窒息而死了,特别是当主持人问他如下问题的时候:“你如何看待你哥哥戴维•威尔森背叛帝国一事?“
“根据我们调查到的资料,你也是帝国军人,后来因伤退役。那么你是否有参与戴维•威尔森过针对帝国的袭击行动?”
“他被击毙那三天你有收看过电视吗?”
“你母亲也收看了吗?她有没有昏倒,或是心脏病发作?如果她同时也在收看这个节目,你想对她说点儿什么?”
“被老威尔克斯上将活捉后,你有想过自杀吗?据说你闯入安全区是为了找他的儿子——我们的大明星海勒•威尔克斯少将复仇,这件事情属实吗?”
“打起精神来,伙计。在后续节目中我们或许会邀请海勒·威尔克斯先生出场哦。”
就像海勒曾说过的——不像是正确的审讯流程,更像是无知和炫耀。可帝国核心区的居民们喜欢看这个,和他们每周末聚集在电视机旁,收看同胞们是如何自相残杀、辐射病死、被猛兽和变异人杀害一样热衷。埃德加被几条机械手臂紧紧束缚在手术台上,台子看上去和放过戴维尸体的那个一模一样。他目光空洞、脸色青白、反应迟钝,看上去也有如一具尸体。海勒忽然明白了,早在被送到这个节目之前,帝国政府就已经完成了对他的审讯。用吐真剂、电击设备和脑部手术。他们得到想要的信息后就把埃德加完好无损的身体送到电视台,进行废物利用。
尽管埃德加已经是个半个痴呆了,但他依然还会说出一些断断续续不成章法的句子。“没有,”他低声说,“我没有偷偷参军。辐射区的空气有一种气味,很像腐尸。睡在我身边的战友的脸烂掉了。这不是你的错,大哥。她上吊了,我们没注意到的时候她上吊了。都死了。你是个瞎子吗?我自己一人做得到。七,六,三。乖乖听话的下场。再见到戴维时我要杀了他。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埃德加的疯言疯语并不能每次都对上主持人轻佻的提问,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会控制机械手臂拔下他的一颗牙。血像喷泉一样喷涌,观众们睁大眼睛、捂住嘴巴,有个别脆弱的小孩用手挡住眼睛开始哭,但他们的父母怎么也不愿离场。埃德加张开空空如也的粉红色牙床,对着那些孩子所在的方向安抚地笑了,像是乐园里没化妆的小丑,只是手里不拿气球。
直到主持人说起“海勒•威尔克斯”这个人名。
埃德加蓦地睁大眼睛,面色涨红,死死地瞪着主持人的脸:“你说什么?”他尖声大叫起来,声音尖锐得好像女孩。
主持人对摄影师做了个手势。镜头由全场缩进到埃德加青筋直冒的额头,又切回他扭曲变形的脸。戏剧效果拉满了。
“我们在说海勒•威尔克斯少将。”
主持人脸上洋溢着一种很明显的兴奋,好像辐射兽在野外跟踪一只走散的人类。埃德加发出一阵笑声,一个风烛残年老人的笑声,他健壮的身体开始疯狂扭动,手术台和玻璃罐子也被迫跟着震动,罐子里的牙齿和他一起笑。咯,咯,咯。主持人好奇地走进他身边,结果被埃德加狠狠地吐了一脸唾沫。
“肮脏的骗子。赶快去死吧。”埃德加轻轻地说。
两只冰冷的机械手臂一上一下撑开他的嘴巴,另一只机械手臂伸进去,拔走了最后一颗牙齿。埃德加仍在咯咯咯地笑,失去牙齿的牙床好像一朵怪异的花。主持人黑着脸站在一边,眼皮、鼻子和精致的靛蓝色西服上都沾满了埃德加喷出来的血丝。但他不负众望,在此时展现出了惊人的专业素养,熟练地微笑,然后对电视机前的人调侃道:“谁能想象到在安全区度过二十二年的人也能有这么干净漂亮的牙齿啊?”
中场休息时间到了。那个刚刚拔下埃德加所有牙齿的机械手臂开始温柔地给他消毒,止血,上药,麻醉。埃德加合上眼睛沉沉睡去,赞助商们一个又一个播放他们精心准备的广告。这次是有关牙具和牙齿保健仪的。
海勒躺在地板上,望着公寓上方那盏漂亮的水晶吊灯。管家I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重新启动了悬浮系统,但此时节目已经告一段落,于是它只是轻轻飘到海勒身边,问他:“海勒,今天中午吃浇汁炸鱼配烤蘑菇如何?”
海勒很久没说话。管家I说:“你现在没胃口吗?”但海勒还是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海勒伸出手,缓缓地抚摸着管家I脸上的裂纹。他说:“I,你会疼吗?”
“海勒,附近有一百四十三家机械厂可以定制机器人痛觉配件,但这种先进技术与我的系统是不兼容的。如果你想的话,下次我会表现出疼痛和难过的样子。”
管家I液晶屏幕上的笑脸一下子变成了“哭脸”,融化般的蓝眼睛流出一模一样的圆锥形水滴。它小小的身体开始左右摇摆,躲闪着海勒的手,又撞上去。
“对不起,I。”海勒说。
对不起,埃德加。
海勒和下属们开了个简短的视频会议。他把管家I抱在怀里。他说自己不在乎何时开饭,也不在乎床是否已被铺好,不在乎地面上是否干净得可以裸体躺在上面。所以管家I不再费力挣扎。它乖乖呆在主人两只手臂交叉形成的环形囚笼之间,卸掉家务、通讯和日常琐事的重担,像一个无所事事又没有玩心的乖孩子。海勒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双蓝色电子灯拼成的眼睛就盯着屏幕的另一边看,好像屏幕那边藏着另一个管家。
副官说:“威尔克斯上将在边界的一处废墟中发现了埃德加·威尔森。”
他谈论埃德加的方式就好像他是一个猎物,一份打折礼包,一只牲畜,诸如此类的东西。
他说:“老威尔克斯马上派人把他捉住,秘密移交给了帝国政府,之后派了另一队士兵沿着埃德加的足迹往回追溯,找到了其他叛军的藏身之所。那是一个位于辐射区和安全区之间的空白区域。有报告说在那里埃德加曾和另外两个叛军一同吃住,但他们在军队到来前就逃走了,还顺便摧毁了大部分痕迹。”
海勒的心脏扑通一声,沉重地落入到腹腔之中。他假装若无其事地翻阅着下属发来的资料,果然在一众无关紧要的图片中发现了那张熟悉的地形图和地形图上面的红色小点。
那只在他电脑里出现过三秒的界面,世界上本该只有他一人知道的,戴维家人的位置。
副官继续说:“政府无法确认他们的身份,更没办法保证他们不会对帝国产生报复行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老威尔克斯建议帝国政府完全公开对叛徒埃德加·威尔森的审讯过程,引诱他们前来,方便一网打尽。”
另一个属下说:“但那群老东西早在节目开播前就已经敲开过埃德加的脑子,得到了真正的审讯结果。节目里那个无非是收视效果罢了。埃德加已经疯了,他不会再说出什么值得一顾的东西。”
副官说:“我们的人打探到,那份审讯结果被收纳在秘密档案室中,不许任何人过目。政府完全解除了针对老威尔克斯的监视和审问,还拟定给他颁发勋章。头儿,我们现在该采取什么措施?”
海勒笑了笑:“看来直到目前为止,胜利女神并不青睐于我们任何一方。我要你们每个人保重好自己,如果你们忽然出了什么事,没人会相信是我父亲干的。他们可以把全部的责任推给叛军。懂了吗?”
视频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一个从头到尾都没发言过的年轻军官迟疑地开口了。海勒记得他是个很有战斗天分的少尉:“埃德加·威尔森说他再见到戴维时要杀了他。难道戴维·威尔森的死另有蹊跷?”
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要知道,当初是海勒亲手击毙了戴维,少尉此举仿佛在严重质疑顶头上司的马虎大意。而且戴维之死经由帝国政府确认,连续播放了三天三夜,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副官有意维护这个脑袋里缺个零件的年轻人:“谁要是把一个疯子的疯言疯语当真,那才真是发疯了。”
“埃德加当然会怨恨戴维·威尔森。正是这个不知死活的叛党首领让他沦落到如此地步的。”另一人说。
这个“简短”的视频会议足足开了三个小时,管家I有几次在主人的臂弯间不安地扭动。海勒一放开它,它便飞奔去厨房,过了两分钟,海勒听见从厨房内传来油烧热的滋滋声。管家I今天也忘记了关上厨房门。自从几年前海勒说噪音会惹他心烦后,它就有了出入关门的习惯。但海勒并不想提醒胖胖的小机器人,这个听了千百次的声音从未如此美妙。
他没有对属下们说出实情。如今有太多事情超出了海勒的掌控。
老威尔克斯抓住埃德加不是偶然,寻找到叛军窝点也不是偶然,他从海勒的ID卡中窃取了那条至关重要的地形图,从一开始就懂得该往何处寻觅他的战利品。
而帝国政府没有第一时间公布向军部公布审讯记录,只有一种可能:从埃德加的口中,他们终于得知海勒与戴维关系匪浅。这个海勒隐藏至今的秘密,一旦公布便会引起极大的社会动荡。因此政府暂且压下事态,撤销了针对海勒父亲的监视,转而开始调查海勒。再过几天,只怕和属下们开视频会议也会成为奢望。
胜利的曙光仿佛是亮了一下就被浓浓的乌云吞没了。威尔克斯上将那张宽阔红润的脸庞浮现如乌云之上,眼带嘲讽、口吐雷电,吞没胆敢途径他面前的一切生灵。而海勒满身血迹,在荒原上狼狈地躲躲闪闪,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凡人之躯。
因为如果没有恶魔之神的相助,父亲又如何能隔着千里之外盗取他ID卡中的数据?海勒闭上眼睛,闻着愈来愈浓的饭菜香气,开始全力思索这几天ID卡是否有片刻离开过自己身边。不,他一直都将它贴身放置,除非......
海勒睁开眼睛,终于想起自己曾在何时遗失过ID卡。几个月前,他曾经放任它离开过自己的身边,和大衣一起丢弃在黛娜·威尔克斯家。不过五分钟而已。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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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点不想继续往下写了,之后的剧情还有小天使想看的话,要不然以大纲的形式放出来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