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正文-----
六、
中秋方过,月饼还没吃过几个,顾家姑娘进了宫,封了嫔。
那是一个美人,一个侠客美人,一个美人侠客,像江南之地生出的一株巴蜀的翠竹,移栽到黄土漠漠的中原,依旧生气盎然、郁郁葱葱。
初见顾嫔,锦月便感慨——她比你更像江湖儿女。王后深以为然。
顾嫔善诗文,好吹笛,弈道颇精,只是不知为何,她和沈嫔并不投缘,两位才女时常针锋相对,倒给波澜不惊的宫闱添了许多阴阳怪气的趣味。
转眼,便到了年底。
仲康三年的除夕,一切如旧——宴依旧不是晚宴——仲康王体恤臣下,让众臣早归,只是陪伴王上宴飨群臣的不再是锦夫人,而是王后。
大臣到齐之后,仲康王才携着王后姗姗来迟,进殿先笑道:“有些事要处理,来迟一步,诸位见谅。”
众人赶忙起身行礼,仲康连连摆手道:“都坐,都坐,不过是家常宴饮,不必拘束,莫要嫌弃寡人寒酸就好。”
仲康王平素节俭,不喜奢靡,虽不能说寒酸,但诸番用度的确不能与先太康王相比。众人忙道不敢,称赞一番“陛下节俭是百姓之福”,这才安稳坐下。
“前两年常有战事,过年也不得安生,”仲康笑着扫视群臣,“这次人倒是齐整,连焰离国师也来了,国师身体可好?”
焰离忙拱手,“劳陛下挂心,离已无大碍。”
仲康笑着点头,“那就好。”
焰离拱手又拜,再抬头时,脸上便带了错愕。
仲康转过头,王后在他身侧,正专心欣赏乐舞。
这侧焰离已收回目光,扭头同身边云麓弟子交谈起来,云麓弟子只是摇头,焰离又皱起眉头,再看王后。
王后终有所觉,目光与大国师一触即分。她低下头,斟了一盏酒,双手举起,遥敬大国师,脸上含笑,姿态矜持又从容。焰离也喝了一盏,王后对他点头一笑。
王后又转过头看仲康,“陛下一直看妾做什么?”
仲康含笑答:“王后今日有大家风范。”
王后嫣然问:“妾往日便没有吗?”
仲康笑意渐浓,他移开目光,看向殿中的清歌曼舞,“有,自然有。”
午宴是朝宴,入夜则是宫内小宴,吃得更随意,偌大的宫舍里只放了六七席,好在四处尽是披红挂彩,还有伶人奏乐起舞,配上西陵城的爆竹声,倒也算热闹。
几位嫔妃已很熟悉,一面欣赏乐舞,一面闲聊,偶尔还要夹上两口菜吃,很是忙碌。康嫔仗着自己年岁最小,从距离自己最近的人开始讨“压祟”。
众人笑闹一番,康嫔来到仲康席前,笑嘻嘻伸出手。
仲康却不给,只笑道:“你找我们要压岁钱,这里可有一个比你还小的——”他指了指身旁。相本有自己席位却不去坐,而是依在了王后身边,闻言,他抬起一张笑脸,满是期待地看着康嫔。
康嫔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封,蹦跳一步,塞到相手里。
相伸手接过,“谢康嫔!”
康嫔摸了摸他的头,又眼巴巴地看着仲康。
仲康抬了抬手,他身后侍从捧上一个木盘,恭敬送到康嫔面前。仲康笑道:“寡人和王后一起的。”王后也颔首微笑。
锦月笑道:“陛下好生小气,不过是一个红封,竟还要省下一份。”
“不如就由你来给双份?”
锦月一愣,顾嫔掩嘴轻笑,“锦姐姐这就不说话了。”
锦月佯怒,飞她一眼。
顾嫔笑着眨了眨眼,又站了起来,对仲康行礼,她脸上飞着醺红,声音清脆,“总是这些歌舞没趣,妾准备了一支舞,剑舞,想请王上一观。”
仲康眉头微挑。
沈嫔忽然站起来,附手道:“王上,难得今夜热闹,妾近日新学了一首曲子。”
顾嫔侧目看向沈嫔。仲康含着笑,也不接话。乐舞已听,乐伎舞姬皆垂首屏息,不敢发出声响,唯有爆竹声如旧。
锦月笑道:“两位妹妹能歌善舞,我可是什么都没准备,陛下不会罚俸吧?”
仲康笑答,“这宴席都是你一手操持的,寡人怕你撂挑子不干还来不及,哪里敢罚你的俸!”
从晚宴开始,王后一直安静不语,这回才开口道:“两位不是要献艺吗,谁先来?”
顾嫔率先开口:“妾要换身衣裳,不如沈姐姐先请?”
“琴还在妾宫里,一时半会儿取不过来,还是妹妹先请吧。”
康嫔面露困惑。顾嫔神色不变,嫣然带笑,盈盈一拜,“妾去换衣裳,请陛下稍待。”
仲康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王后。王后却不理他,扯了扯嘴角,拿起只橘子开始剥。
相眼睛一亮拖着长音道:“母亲——”
王后眉头微皱。
相一扁嘴。
王后叹了口气,又放柔声音,问道:“怎么了?”
相指着王后手里的橘子,“我也要吃吉子——”
“是‘橘子’。”
相用力点头,“吉子!”
“橘。”
相认真道:“吉。”
“……”
一旁的菡香直笑,“殿下不必着急,等王子大些就好了。”
王后忧伤地叹气,掰下一半橘子放到相手里。
顾嫔终于换好了衣裳,她穿了一身翠色劲装,长发束起,身后侍女手捧长剑,大步走进来。她在殿中站定,抱拳立剑,笑道:“妾只懂一些花拳绣腿,劳诸位多担待。”
康嫔道:“妾连花拳绣腿都不会呢,顾姐姐比我强太多了。”
顾嫔对她洒然一笑,拔剑起舞。一时间,殿中只见一道碧色的影子,绕着闪闪清光,伴着萧萧剑鸣,浑若修竹迎风,煞是好看。众人目光都黏在了顾嫔身上,跟着她在殿中旋转。仲康却是一心二用,一边看顾嫔舞剑,不时忙里偷闲,看一眼身侧。相对剑舞倒是不大感兴趣,只顾用一双不太灵活的手撕扯橘子上的白络。
舞毕,顾嫔利落收剑,将散乱的几捋发丝别到耳后,喘着气,赧颜一笑,“妾献丑了。”
王后开始剥另一个橘子。
仲康拊掌笑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倒是许久未见这般潇洒利落的舞姿了!当赏!”
顾嫔双颊生晕,声音愈发轻柔,“王上评点的是舞,妾斗胆,想请王后评点妾的剑。”
“……抱歉,我不懂剑舞,只觉得你跳得很好。”
顾嫔却仍不回席,又道:“妾听闻王后出身太虚观,也是用剑的门派。妾一时技痒,想和王后比试,不知王后可能满足了妾这个心愿?”
仲康笑意深了三分,看向王后。王后看着仲康,脸上带笑,眼中却没有,她回答:“妾以为,除夕之夜,见血不好。”
“不用开锋的兵刃,不会受伤的,”顾嫔一蹙远山眉,一双秋水眸盈盈对着仲康,话却是对王后说的:“这是妾今岁的心愿,求殿下成全。”
相终于吃完了半个橘子,拽拽王后衣袖,“母亲,我还要——”
王后不理相,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比试?”
“久闻殿下武艺高强,妾心有向往。”
仲康道:“王后既是不愿,那就罢了,改日挑个禁军陪你练手。”
王后屈指弹开相伸向橘子的手,又对顾嫔解释道:“你很难赢。”
顾嫔一怔,似是恍然大悟,拱手长揖,“谢殿下,晴眉受教。”
王后略作沉吟,解释道:“太虚观本就擅长单打独斗,你和我打会吃亏。”
仲康笑着赐了顾嫔数匹翠锦,几套头面,便道:“行了,坐,汀兰要弹什么曲子?”
“回陛下,是一曲《春日宴》,这曲子本该是歌舞,妾只会弹琴,请陛下赎罪。”
王后微怔,眉头皱起。
“无妨。那寡人就洗耳恭听了。”
沈嫔温柔含笑,坐在了琴前。殿外爆竹声声,压得琴音几不可闻,她却也不甚在意,半阖着眼睛,十指轻动。
一曲终了,沈嫔翩然下拜。
顾嫔抢先道:“要早知沈姐姐琴艺高超,就该请姐姐奏曲,我来跳舞了。”
“妹妹可还要跳?”
顾嫔含笑问,“姐姐可能为我伴舞?”
沈嫔也含笑,看向仲康,“还请陛下定夺。”
仲康笑道:“既有美人弹琴起舞,珠联璧合,寡人如何不允!”
王后忽对仲康一欠身,“妾有些累,先告退了。”她又对众人点了点头,“诸位玩得尽兴。”她似乎已是忍无可忍,说罢,对仲康拱手一礼,也不等他回应,径自走了。
相叫道:“母亲——”王后半步也没停。
沈嫔与顾嫔愣在原地,锦月与康嫔面面相觑。相叫王后不应,又看向仲康,嘴一扁,眼里蓄起了泪。菡香赶忙上前抱起他,垂首道:“婢子先带王子下去了。”
仲康微微颔首,原先的笑模样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锦月忙笑道:“二位妹妹忙了半晌,也该累了,不如先休息休息。”她对等候一旁的乐伎招了招手,“还愣着做什么?”
乐伎也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准备奏乐起舞,沈、顾二人也连忙各自回位。
“寡人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就不陪你们了。”
四人又赶忙起身相送。仲康好似真有事,话也没说,急匆匆走了。
他一走,剩下的妃妾更没有久留的道理,顾嫔满身的小意温柔解意顿时消散,她换上一副淡漠神色,对剩下三人一点头,裹上裘衣,第一个离开了。
“顾姐姐好可怜。”
康嫔的贴身侍女低声劝道:“康嫔慎言。”
锦月道:“如娘,不要这么说。”
康嫔吐了吐舌头,“我知道,所以只是悄悄地说。”她用目光示意四周,此处只有这三位整装穿衣的宫妃和她们的贴身侍女。
锦月摇头,“这宫里谁人不可怜?”
“可是……她就格外可怜。”
沈嫔问:“她比你更可怜?她生于昆吾氏,纵使云轩城陷落,也比你过得好,你可怜她。”
“她小时候就能写得出那样的话,现在却……”康嫔看着沈嫔,小声解释。对方今日看起来不大高兴,以往总是温柔娴静的面庞板得像结了冰。康嫔便把剩下半句咽了回去。
“好了好了,二位,晚上挺冷的,咱们先回去吧,有话改日再说可好?”
康嫔点头,又是一脸明媚春光,“二位姐姐,要不要去我那儿一起守岁,一个人多无聊呀!”
锦月摇头,“不了,明日还要拜见王后,过了子时我得睡一觉。”沈嫔也摇头。
康嫔还是笑嘻嘻的,“那我就先走了?”
“别从长安宫前面过,记得绕个路!”
康嫔一边跑,一边高声回答:“锦月姐姐放心,我一定躲得远远儿的!”
此刻王后刚回到长安宫,正一板一眼地和小孩讲道理,“你自己睡。”
“不,儿要和母亲一起睡。”
王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哀怨地看菡香。
菡香苦笑,“殿下别这么看婢子,婢子……也不能告诉乳母侍女,别说您是呀。”她又劝相:“小殿下,王后要守岁,您得早些睡——”
“禀王后,王上在殿外……问能不能进来。”
“知道了。”
菡香立即道:“小殿下,咱们先去睡吧?”
相闷闷不乐地点头。
王后端坐着,好似没听见小宫女的传话。
月彤问:“殿下……那,要王上进来吗?”
“这是他的西陵城,他的皇宫,我不过是他养的一个玩意儿,他要去哪儿用得着问我吗?”
小宫女惶然抬头。
月彤又道:“殿下?”
王后歉然一笑,“不是让你这么说,我自己说。”
月彤忙道:“还是婢子去,婢子去……更深露重,殿下已经脱了厚衣裳,就别出去了。”不等王后回答,她对小宫女一招手,急匆匆掀帘出门。·
西陵城爆竹未歇,天上不时划过流星似的火光。长安宫的主人喜静,此处又养着孩子,倒还安静些,只是地上也铺满了红艳艳的纸屑,四处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正殿前,灯笼昏红的薄光下,华夏王朝的国君披着大氅,来来回回踱步。他的侍从提着灯笼,绷着脸肃立在左右。
大概是爆竹声太响,仲康对月彤的到来浑然不觉,依旧在方寸之地不住地转悠。
月彤趋前道:“陛下。”
仲康望了一眼她身后,脸色顿时黯淡了许多,“她说什么?”
月彤定定看了仲康一眼,又垂下头,“回陛下,王后说;‘这是他的西陵城,他的皇宫,’”月彤毕恭毕敬,柔声细语地,将王后的话一字不落地重复出来:“‘我不过是他养的一个玩意儿,他要去哪儿用得着问我吗?’”说完,她深深一拜,“婢子不敢欺瞒,王后就是这么说的。”
仲康沉默良久,对侍从道:“走,先去看看顾嫔……对了。”
月彤躬身,“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她晚上没吃多少,记得给她加个夜宵。安平,”仲康转头道:“明日让尚食送几筐橘子过来。”说罢,仲康靠近月彤,又低声叮嘱道:“橘子别让她多吃。还有,你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婢子明白。”
送走仲康,月彤叫人关好大门,入内向王后禀报,并没提什么夜宵、橘子,只道:“殿下,王上去看顾嫔了。”
她小心看着王后,王后面色如常,不紧不慢地梳理着头发,“知道了,麻烦你了。”
“殿下可要再用些夜宵?婢子让人——”
王后意味不明地瞥了月彤一眼,“不吃。”
“……是。”
天气渐暖,没过多久,两人又“重修旧好”,仲康再次开始了拿长安宫当住处的日子,月彤也松了口气。
“开春了,你去不去无双城?”
桌上泥炉已沸,王后取下水,挽起衣袖,走到一边净手,“去无双城干什么?”
仲康倚着凭几,目光跟着对方移动,“春蒐。”
“我也要去吗?”
“不是。”仲康道:“但无双城养着鹤,不去看看?”
“鹤?”
“对,你要是喜欢,可以带两只回来。”
王后微微摇头,“鹤叫起来半个皇城都能听见。”
“……你也不喜欢什么猫狗……也不喜欢花草,你到底喜欢什么?”
王后把茶叶放进水中,抬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整天在屋里闷着不好,你该找点事做,多出去走走。”
“谁说我不出门?”
“……上次问了月彤……”
王后斜乜他一眼。
“月彤和我提过一句……”仲康小心窥伺王后的神情,“说你江南的宅子里,栽了一棵四季开红花的树,很漂亮……我怎么没见到?”
“那是凤凰木,大荒不常见,”王后并没有什么反应,“我从西海讨来的,养了许多年才开花,江南多雨,本不适合凤凰木生长,我怕买院子的人随意处置,就送人了。你去的时候刚挖走。”
“……中原呢,中原没那么多雨。”
“中原冬天冷。”
“你那棵不是从西海来的?”
“江南宅子里那棵是我讨来一根枝条,西海清气充沛,那棵凤凰木又得灵巫悉心栽培,似乎和普通凤凰木不同。”
仲康看起来好似没听到王后的话,兀自沉吟道:“送人了……”
王后手一顿,不由抬头看他,“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
王后扫了仲康一眼,“别乱整。”
“……‘整’……这是何处的用词?”
王后把刚冲泡好的茶放在桌上,撇过头,似乎有些不自在,“太古铜门那边……你今天不忙?”
“寡人就是日理万机,也该有个休息的时候吧?今日休沐。”说着,仲康伸手去拿茶壶。
王后伸手去拦,顺便在他手背上拍了一记,“不是给你的。”
“你不是不喝茶?”仲康不解其意,环视四周,“这里似乎没别人。”
王后将茶壶挪到桌角,拿出一副棋,把棋秤摆在桌子正中,棋笥放在两旁,“翠微,我们说好了,她今天来下棋。”
“翠微……好像是顾嫔的小字?”仲康慢吞吞道,“叫得好亲热。”
“跟你有什么关系?”
“和寡人没关系?”仲康顶着王后的怒目,从茶盘里拿了只瓷盏,“你们平日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寡人的钱?现在倒要撇清关系?”说着,他倒上茶水,呷了一口,闭眼品咂,看起来很是满意。
“……陛下说得是。顾嫔快到了,陛下请便。”
“……寡人好容易得个清闲,你还赶人?”
王后回答:“妾和顾嫔约好了。”
“……你们下棋哪天不能下。”
王后回答:“妾和顾嫔约好了。”
“……要不,我陪你下?”
“那就请陛下去和顾嫔解释吧。”
仲康叹气,他再喝一口茶,这才起身,“寡人这就走,你满意吧?”
王后拿起他用过的茶盏放到一边,头也不抬,“恭送陛下。”
月彤就在此刻进来,附手道:“陛下,殿下。”
王后问:“怎么了?”
“守门的宫人来报——顾嫔想起有事,改日再来同殿下对弈。”
仲康道:“有事?”
月彤抬眼看了看仲康,轻声道:“回殿下,顾嫔方才已经过了前殿,许是看见王上的侍从,就走了。”
仲康笑吟吟走回来,“翠微很是懂事啊。”说着,他指了指茶壶。
王后不轻不重地把茶盏放回桌上。
仲康大笑,“来,寡人同你下!”
王后白他一眼,收起棋盘,翻开一卷书。
月彤行礼退下,看着殿外抽芽的青梧,继续当木桩。
只可惜,这样月圆花好的日子注定不会持续太久。
七、
转眼春尽,反舌停声,鹿角未解,夏将至。恰逢朔日,一众嫔妃在王后处闲谈,顾嫔兴起,以扇代剑径直跳了段舞。正聊得热闹,月彤悄然进来,凑到王后耳边,说了几句。
王后脸上的笑陡然散尽,“你刚刚说的是谁?”
月彤低声道:“回殿下,是燕丘有穷氏王女。”
王后脸色更沉,她也不打招呼,甩袖夺门而出。
顾嫔捏着扇子停步,蹙起眉头,问道:“这是——”
锦月摇头,嘀咕道:“上次一点反应都没有,不应该啊……”
“两位姐姐在说什么?王后怎么了?”
锦月微笑道:“没什么……好了,都散了吧,王后有事,我们改日再来打搅。”
沈嫔虽没有习武之人的耳力,却也猜出了几分,她面色虽不大好看,仍不忘提醒还在发怔的月彤,“姑姑不跟上去看看吗?”
“啊,是,婢子先走了……”月彤这才反应过来过来,慌忙追上去。
宫闱深深,此刻已不见王后踪影,月彤一连抓了好几个宫人,方知王后已往前宫去了。
等她看见王后的身影时,对方已停在紫宸殿东侧殿外——那是仲康的书房。
此处不比正殿,容纳不了太多侍从,门外不过两名禁军侍立,并无宫人在旁。
眼见王后到来,禁军拱手行礼,王后点了点头,便要进去。
禁军伸手拦住她,一人为难道:“殿下,王上有要事——”
王后微愣,想了想,又道:“我不为难你们。”
禁军松了口气,胳膊还没放下,王后拢一拢衣袖,裂帛似的风声呼啸,两人一东一西摔出数步。
王后神情依旧冷淡,推门而入。
殿中只有三人——主座上的仲康抬起头,左侧白衣文臣一脸茫然,右侧桌上放着铁胄,它的主人在王后推门时已站起来,皱眉看她。
“妾听闻陛下欲纳有穷氏王女,然王女与兄弟不睦已久,他日有穷氏权柄更迭,王女反成王朝掣肘,肯请陛下收回成命。”
三人都愣了。
武官最先反应过来,喝道:“少侠!此乃王上理政之处!”
王后厉声答:“太尉叫错了,我早已不是什么少侠,太尉如此称呼,我当不起。”
“殿下,有穷氏有归附之意。臣等正与王上商议,是否要发兵助有穷氏平定燕丘各部。”
王后冷笑:“沈丞相④的意思是,要是王女不入宫,燕丘再有战争,就成了她的错?”
文官上前一步,接口道:“即使燕丘不归顺王朝,有穷原毗邻幽州,亦可为我朝前哨。此事有利无弊,”他拱手长揖,“愿殿下明察。”
“沈丞相④可曾想过王女是否愿意?她合该老死深宫?有利无弊?好划算!既是有利无弊,诸位为何不自己去?为何还要牺牲这一人?这不过是尔等尸位素餐不肯多费半分力气的借口!”
定远道:“殿下,沈丞相是文臣,并无以身犯险的道理。若家国有难,定远自当马革裹尸!殿下也知道战争之苦,不只是士卒要战死沙场,还有黎民百姓因此丧命。如今牺牲一人,可换万万人平安——臣以为,值得!”
“要是她不愿意呢,是不是就成了不顾大局?杀己能利天下,便可推己及人,以为旁人都甘愿舍生利天下,就算是至亲也当如此,定太尉当真好气魄!”
定远仿佛被戳中了伤疤,一下子僵住了。
文官道:“殿下,王女得有穷原供奉,今日为有穷氏——”
“沈渊清,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张宪中在有穷原上烧杀掳掠的时候,妖魔在燕丘肆虐的时候,你又做了什么!”王后扫视过在场的三人,“这是掌权者的罪过,是八大门派弟子的罪过,不是一个小姑娘的罪过!她犯了什么错?因为她选错了姓氏,因为她生错了人家?”
沈渊清回答:“乞儿生于街头,庶子生于陋室,王公生于宫闱,此乃天生,非人力可改。”
“以沈丞相之见,生在街头陋巷之人自有罪孽,该安于贫苦,不可违抗天意?!”
“殿下,”沈渊清长揖,“命途可改,然过往不可改,出身不可改,血脉不可改,王女生于有穷氏,有穷氏有难,王女焉能独善其身?此非人力可改。”
“沈丞相好一身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既不能独善其身,诸位便有理由随意处置她!”王后冷笑,“不错,沈丞相本就如此行事,也不曾——”
沈渊清面色陡变,“少侠!”
“也不曾问过胞妹,”她一甩袖子,手指几乎要戳到仲康脸上,“是不是愿为王上妃妾!”
沈渊清神情晦暗,不过瞬息,他敛起面上愁绪,拱手长揖,“汀兰自幼娇宠无状,冲撞了殿下,是臣之过。”
少侠愤然侧身不受。
从她进来,仲康就一直没说话,此刻刚端起茶喝了一口,又将茶盏轻轻放下,瓷盏与木桌相碰,发出了些许声响。他掸了掸衣袖,站起来,开口道:“王后,人已经过了江南,你要寡人反悔吗?”
王后仿佛兜头挨了一盆冷水,当即哑了声,眼中愤怒的火熄成了绝望。
仲康摆了摆手,两位重臣拱手告退。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前有顾嫔,我以为……”仲康欲言又止,把椅子推到王后身侧。
王后却不就坐,只是沉默地站着,牙关紧咬,指节捏得发白。许久,她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做不到公而忘私,因为我不认识顾晴眉,但我认识妘渡⑤,”她用力吸了口气,一寸寸拔直了身躯,昂首而立,凄声道:“这个答案,王上觉得合情理吗?”
“……王后,你和玉玑子是一类人,却困于道义,不愿牺牲一个无辜之人——”
王后陡然抬高了声音,“妾岂敢再论道义!年少时若见今日,定觉得此人丑陋不堪面目可憎!”
“……你看寡人倒从来都是面目可憎……罢了,罢了,今日之事,已无转圜的余地,下次——”
“岂敢有下次,妾不过一乡野村妇,不通大局,不识大体,怎能干涉家国大事,扰乱陛下圣裁。”
仲康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叹了口气,扬声道:“月彤,扶王后回去!”
王后已经平静了下来,她一屈膝,“妾告退。”说完,不等仲康答应,也不等月彤来扶,她甩袖径自离去。
月彤还跪在门外,王后走过时,裙角抽过她手背,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好日子,那锦绣却冷得像冰。她看了看仲康。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月彤这才醒过神,连忙去追王后。
八、
夏至,有穷氏女妘渡入宫,册为嫔,封号“云”。云嫔初至中原,身体抱恙,入宫即深居不出,也没拜见王后。
王后去见了她。
“王后受伤了?”
影卫更深地埋下头,“回陛下,王后离开时发现了属下……王后转过头的时候,属下看到王后脸上有伤痕。”
“怎么回事?”
“属下在门外听见,王后与云嫔发生了争执……只是……”
“寡人不为难你。据实说。”
“禀陛下,云嫔说……说:你明明知道我有喜欢的人了……阿父看了你帮你主子写的信,”影卫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结巴,“他要给,给夏,夏,夏仲康做狗……”
“给寡人做狗,接着呢?”
“然后,然后王后命云嫔慎言,云嫔不肯,接着,属下听见,王后也打了云嫔……”
喝骂声戛然而止,妘渡摔在地上,慢慢抬手捂住脸颊。
“抱歉。”
“抱歉?你替你主子动手,也替他道歉?”
“他不是我主子。”
“不是?”妘渡大笑:“你当我蠢吗?不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晚烟,你不过是帐篷上的一块狼皮,马背上的一把弓箭,啊不,狼皮可以做袄子,弓箭可以射野狼,你呢,你只是一个摆设,一个证明夏仲康无所不能的摆设!”
王后回答:“你说得不错。”
长久的沉默之后,妘渡笑得满脸是泪,“你是摆设,我不如你,我是盟书。”
“不,”王后回答:“你是有穷氏向夏王朝进贡的礼物。”
“我是人!”妘渡抬起头,带着水色的眼眸中射出仇恨的光,“晚烟,你和你的主子会因为这句话付出代价!”
“这里不是王庭了,阿渡,不是所以的事都可以靠刀剑去解决。去年冬天燕丘下雪冻死了很多牛羊,今年天旱,你应该比我清楚,如果再有战争,燕丘会死很多人,比张宪中杀掉的人更多。”王后温声道:“阿渡,你被迫来到中原,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你恨仲康,甚至恨你父亲,都没有错。但你的兄弟姊妹,有穷氏千千万万的族人,他们一样无辜。”
妘渡仰起头,愤然盯着她,“你是在威胁我,是吗?”
“……也许吧。”王后扯了扯嘴角,“我没资格这般要求你,但此事已成定局,区别只在于,是牺牲你一个,还是不仅牺牲你,也牺牲你的族人。”
妘渡暴怒,尖叫着,端起一套茶具摔在地上,“你住口!少在这装好人!谁问过我愿意!你没资格!你算什么东西!”
王后闭上嘴,没有再看她。殿中极暗,窗户都是封死的,门也紧紧关着,王后脸色模糊难辨。妘渡瞪了她许久,眼中再次泛起水光,直到那水珠不受控制地落下,她缓缓滑到了地上,哭出了声,“你知道,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知道我有喜欢的人……你凭什么,你们凭什么……”
“……对不起。”
“你说他爱自由,他有喜欢的人,一个让他甘愿不再那么自由的人。”妘渡哽咽着,“我什么都没说,我没有告诉他……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了……”
“你喜欢他只是你自己的事,旁人管不着,他也管不着……就算你现在来了这里,依旧是这样,你没有和谁定下海誓山盟的约定,你可以喜欢任何人。”
妘渡带着泪,讥道:“你主,你丈夫,知道你说了这样的话吗?”
“我并不在乎。”
妘渡咯咯直笑,像雨中摇曳的桃花。
王后蹲下来,抽出手帕递给她。
妘渡不接,王后也没有收回手。
漫长的安静。有人轻轻敲门:“殿下?还好吗?”
王后道:“没事。”
外面又安静了下来。
许久,妘渡的呼吸声逐渐平稳。她说:“我打了你一巴掌,你也打了我一巴掌,我们扯平了。”云嫔抢过手帕,狠狠擦了擦脸,“你救了有穷原,有穷氏知恩图报,我不会再为难你。但那个男人,你丈夫,”她咬牙瞪着王后,“你记住,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王后不答,径自离开了。
殿门“吱呀”一声,扑进一片天光。接着门关上,那光随之消失不见。
当晚,仲康又来到长安宫。
他一早便做好了被拒之门外的准备,不曾想,守门的宫女迎上来,行礼,请他入内。
仲康面露诧异。
侍女小心看他,同样不解,“陛下……不进去吗?”
“王后……”
侍女恭敬等着他接下来的吩咐。
“王后没嘱咐过什么?”
“回陛下,王后未曾吩咐过。”
仲康犹豫片刻,抬脚跨过了大门,“去把月彤叫来。”
不多时,月彤匆匆来到正殿。
“她在干什么?”
“回陛下,王后正在听相王子背书。”
“她脸上的伤如何?”
“……王后不许叫医官,婢子看着没什么大事。”
“……她没说什么?”
月彤小心看了看仲康,“回陛下,王后没有吩咐过什么,没说不许陛下进来……那日安平来取陛下就寝的用物,王后什么也没说。后来婢子相劝,王后说……”
“你说就是。”
“王后说,一个好侠客成不了一个好君王,反之亦然。有些事,陛下要做,而有些事,她绝不会做,这一点,谁都不会退让,也不会有两全之策。”
仲康默然不语,点了点头。
“王后还对婢子说……在婢子眼中,无宠嫔妃若敢如此,早,早叫打死了……所以,她仗着陛下宠爱肆意妄为,哪日陛下恩宠不复,也只会落得凄凉下场,她……乐见其成……婢子……婢子也不敢再劝了……”
十五将近,月几圆满,银辉穿过正殿前的青梧,从枝叶缝隙里漏下星星点点的光,清风拂过梧桐,那光影也随之摇动,宛如水上波光。
“她啊……最是聪明不过,又最是固执不过……”仲康低声说,他似乎是在说给月彤听,又好像是在自语。
月彤垂着头,不敢接话,“陛下不,不进去吗?”
“还是算了……”仲康长长叹息,迈开脚步,重复了一遍:“寡人想,还是不必了。”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