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十来日没见了。
-----正文-----
冯凭贪腐一事暂且告一段落,随着他的身死,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是阴霾下的灰烬污泥犹在。
荣王千里迢迢赶回来,还带着小世子,一行人住在昔日的荣王府。他们回来的及时,哪怕没有带兵,也足以震慑吴阳晖了。
大雍的特点就是权力集中,李靖琪的曾祖设了锦衣卫又设秉笔,行事大权独揽,甚至修订了律法。这就让很多大臣都处于一个权微官大的状态,随着平帝和怀帝的放任,就又有几分回到过去的意思。
可是怎么可能呢?只要存在过,就会有痕迹的。
是以哪怕到了当下,皇帝不理事,很多事情也就会凝塞住。
李靖琪刚刚恢复,身子还没好全就又开始宵衣旰食,身边福如、福安都没了,换成了新人。
秉笔、掌印空缺,李靖琪索性收了批红权。
朝野又是一番动荡,内阁的权力陡降,可是傅家敢怒不敢言。皇帝留了傅君生性命,为堵天下悠悠之口,让傅君生去了佛堂。可是皇帝的命那般金贵,不是这样就可以抵消的,总要拿别的东西来还。
一时间,六部竟成了最炙手可热的地方,一改之前的小可怜模样。
李靖琪喝了一口温凉的茶水,又蓦然想起来福如。
冬日里茶水凉的飞快,福如总会及时换上新茶,也有胆子陪着笑、劝他莫饮凉茶。
福如殷切劝他多食醇醋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牵机性毒,发作时腹中极疼,中毒者首足相就,酷似牵机。
断不可能是那盅梨汤。
不过细细品来,倒是比平日的梨汤多了点酸。他晚膳就的陈醋,那点酸味倒不明显。此后半个时辰,他只饮了一杯清茶——茶是福安递过来的。
醋正是解牵机的偏法之一。
毒性开始发作的时候,他能听到杯盏破碎的声音,也对灌下肚的酸味有印象——
所以,福如是谁的人?
事故催人性,李靖琪经此一桩,看着更坚韧了些,像是春日里见风的笋,长得飞快。
他不要管福如是谁的人,他只要身边可用之人再无二心;可是他又想知道福如是谁的人,那么多年的情分不做假,慈祥的眉目里诚恳也不做假。
世间诸多感情,总和蚕丝锦线勾勾缠缠。
外间风大,秋叶寒凉,眼看快要霜降,夜里天黑的早,各衙散值时间也有了调动。
唐安信渗了点汗,也没开口,就那么笑吟吟的看着众人。
酒过三分,这次是刘策温做东,请了不少人,左纭和、宋德庸、尹元洲和赵津都在列,可是赵津轻易不赴宴,这次又碰上大理寺自查,更没来。
刘宽和尹元洲挨着。刘宽和左纭和不怎么对付,不大的桌子,两人挨得很远。
唐安信右手边是唐奉澄,主座是左纭和,几人都有些上脸。
左纭和和宋德庸一个德行,不愧是一个道里出来的,话里都带着似有若无的挤兑:“我听坊间说‘京城双唐’,今日倒是终于一见了。”
这话说的奇怪,唐安信以为是在不满他们拉左纭和下水,正要回话,不料却被唐奉澄抢了先。
“御史大人高才!”唐奉澄带着笑:“怎么也听得上这等坊间戏言。”
刘策温搁了筷:“御史大人避马烧车,桉静文质敦厚,温莘八斗才高,几位大人莫要折杀我等不通文墨的粗人了。”
卓京一直在吃酒,没什么存在感的样子,这会突然插话:“策温说的是,我等夏虫可不明白语冰之词。”
气氛突然就有些冷,可是室内热的厉害。
宋德庸哼笑:“行了行了,要我说,眼看着没几个月就是元日,开春又是春闱,估计奉澄又要忙起来了!”
“可别可别!”唐奉澄笑得咳嗽:“季同可是掌柜的,我到时候可得天天找方大人打秋风!”
李怀安锒铛入狱,方季同自然就成了一把手,他比唐安信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是圆满和合。
这人光风霁月一笑:“我敞开大门随时恭候就是。”
“说起这,我看皇上有调人去江南道的意思,那边如今乱得很。”宋德庸来了兴致,他看了唐安信一眼:“温莘可是正经入朝的,改日也去历练历练?”
“宋大人可别霍霍温莘了,他每日忙的厉害,你看看,这眼下乌黑可不像极了玄貘?”刘策温笑骂:“说起来,邵安也是时候入科了吧?”
几人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论起明年的春闱。
“今年还是礼部出题吧?”左纭和捻须:“我看今年顺宁的乡试有几道题不错。”
唐奉澄摆了摆手:“今年不一定,礼部还得和工部商量东丰府的事,估计忙不过来。”
“可是那道策问?”唐安信轻敲桌面:“浮费弥广,当何如?”
宋德庸有些唏嘘,正要说话,却见方季同把杯中酒饮尽:“私宴不谈国事。”
菜肴未动,酒壶却空了,左纭和打量四周,道:“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让他们上些醒酒的,大家都早些回去吧!”
方季同没怎么饮酒,他见四下没有小厮候着,就要起身吩咐小二上点热汤。
刘策温连忙拦住:“景兴!你坐!你坐!我这就去!”
“我不喝甜汤!”宋德庸瘫在椅子上:“我要加醋的!”
唐安信起身,他在这席面上算半个晚辈,行了礼:“明早刑部还有事,我得早些去,就不留了。诸位大人继续,回头择个空子,我来作东。”
“我明日值上也有事。”方季同双手捧杯:“就和温莘一道走了,各位用好。”
唐安信只好又碰上杯子,将里面的饮尽了,和方季同一道出了门。
方季同走的略靠前。
他站定,扭头看着唐安信:“温莘近日忙的厉害,想来这次赴宴是推了不少事务吧?”
唐安信笑答:“景兴不也是?”
冯凭一死,朝内多多少少都有些动荡。荣王压得住吴阳晖,可压不住别人。三司沿着宋意如这条线,顺藤摸瓜找到了不少人,整个朝堂都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李靖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只要贪污的官员在一定时间内把亏空补上,也就让吏部和户部平白多了不少事。
方季同看着唐安信:“明年圣上可能会让你出帖经和策问的卷子。”
唐安信没说话。
他显然是知道的。
“听说宋大人的儿子是你的学生?”方季同接着说:“今非昔比,切记瓜田李下。”
“好。”
这已经算得上一句很明显的提点了。唐安信在太学期间曾跟着方攸习课,算得上方攸的学生,后来入了通政司也时有联系,还是到了吏部的后期才少走动。
方季同躬身行了一礼:“我去替夫人买点松子糖,便就此别过吧。”
***
凉风一吹,唐安信脑子才清醒些。
汝鹤提着灯笼走着侧面。
唐安信突然就想起来宋承平。
他默默地问自己: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这时候庆柏村该关门了吧?”唐安信默默嘀咕:“景兴去的哪里买松子糖?”
汝鹤注视着前方,把路中的土块踢到一边:“公子多日未出,自然不知,京中多了家唤作‘庆德里’的点心铺子,似乎和晁姑娘有点关系,生意很是不错,且整日里都开着。”
唐安信点了点头。
“对了。”汝鹤想起来什么似的:“宋公子给您订的饼饵糕点最近也是这家。”
“啊。”唐安信沉默了一会:“那就去看看吧。”
庆德里避开了庆柏村的位置,但也算个繁华地带,店门口挂着两盏灯笼,书着‘庆德’二字。
唐安信默默看了半响。
有点像他的字。
如果不是他确信自己不知道这家店,几乎就要怀疑是他自己写的了。
店内灯打得亮,光线照下,衬得灯下人面如冠玉。
宋承平正在拿着小秤,面前摆着一溜药纸,依稀能看出来是川穹给、独活之类。
宋承平配药时蓄了一腔的温柔突然就有了归宿。
他们有十来日没见了。
这几日唐安信忙,宋承平也忙。
他想要追上唐安信的步伐,三年太长了。
暗夜之下,有人立于万万人之前,横刀向渊,拙劣又努力地护着别人。
志于道,居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
“避马烧车”为典故。横典避马,横典是汉灵帝时期的一位御史,当时宦官专权,他执政不避,是很厉害的不畏强权的一位官员。振定烧车,谢振定是乾隆时期的一位御史,和珅的奴才乘坐他的马车欺压百姓,谢振定对此非常生气,对这个奴才实施了鞭刑,并把马车烧了。两个故事都在说御史的高风亮节、不畏权贵。
“志于道,居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一句出自于《论语》
(突然更一下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