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傅江两姓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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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奉澄幼时顺遂,打马过街是正正少年的风流,出身造就了他的眼界,他在私塾和官学里有了才情。当他初见唐安信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走的会是一条艰难却风光的路,却没想到夜幕森森,路上尽是白骨。可是在挑灯借月一看,那白骨竟都是熟悉的模样,是唐家的亏欠。
他就只能在愧疚和痛苦中淬炼自己,连功名利禄都不要了。
这是他此生唯有一次的退缩。
可是狗老天不放过他,他自己也没能放过自己。
他早早就预见了自己的死相,然后把身后事都安排妥当了,打算替父母、替族兄弟、替满门上下忏悔。那河水潺潺地流动,像是不可回首的逝者如斯,映出来的月依旧在天上,并没有应允他的借。
唐奉澄曾经认为他和宋承平是一路人,可惜后来发现不是,或者说在很多人眼里不是。宋承平出身清流,食的是君王俸禄,赚的是货物流转的水利银钱,而唐奉澄自出生而来的每一口米都是他所喜爱的苍生的血。
他不明白,明明都是用高举的双手换取食物,唐家不过是承了族荫,怎么就十恶不赦了呢?
唐奉澄想不明白这问题。
聪明如唐安信,也没能回答上来这个问题。
他和唐安信点的是不同的火把,最后走的却是同一条路。这和宋承平口口声声的‘同一条路’不一样,他二人承的是皇恩,在规制的条条框框下希望为百姓谋福祉。宋承平根本不屑那幽深宫门中的每一个人,他只是隐于人群,然后愤愤然拿起了改制的刀——哪怕这刀还没挥下,哪怕这人如今什么也不是。
他恨来恨去,却不知道恨谁,只好把怨怒都给了自己。
为什么你要姓唐呢?
为什么你要活着呢?
或者再干脆一点。
为什么你要眷顾那些蝼蚁呢?
町石大道里的江淮梅看明白了,他选择了带着老妻归隐。
豪宅朱门里的唐奉澄却没看明白,然后满门横死。
柔的像纱一样的月色里,唐安信写了给故友的信。
这天地何其大,江水何其广,你挟飞仙遨游,我就抱明月长终。
唐安信不可避免的产生了退缩的念头,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坚硬无匹的性格,只是在好友恩师的互相携带搀扶下走到如今。
可是初心还在那里。
被他提携而行的后辈也还在哪里。
再坚持一下,总能成功的。
宋承平淹没在他提携的后辈里,可也成为了最特别的那一个。唐安信在言语里软了性情,然后也要避一避孔孟的衣衫,在情热里融化自己。他失去了老师,失去了老友,然后波澜不惊的心河又跳,在痛苦和思念里捡回了初心。
***
唐家上下一百六十七口人,都有了归宿,只有唐奉澄不和他们一起。
唐安信按照唐奉澄的意思,寻了离祖墓远远的地方。
唐奉澄说:我无颜面对历族责问,也无颜面对自己。
野郊立了一处碑。
那里本是唐安信留给自己的居处之一——若是万事顺利,自然衣锦还乡、叶落归根;若是诸事不遂,那就长眠与此。
唐安信把自己的地方分给了唐奉澄一半。
那碑上字迹铁画银钩、龙蛇飞动。
顺宁唐奉澄,窃享族荫,愧字桉静。少为纨绔子弟,喜花团锦秀、姹紫嫣红,幸得恩师开蒙,游学数年方归。年逾三十,一事无成,劳碌半生,皆为梦幻。
尝自问之,有四不解。田间碌碌茫茫,岁无可歇,然食不果腹,草女饥子遍地可寻,此其一。市坊晨呼夜唤,佳节无闲,然路遭纵马,悲鸣嚎啕无人问津,此其二。书生践戎马,将军翻文章,士卒饿食草,此其三。天潢贵胄承民水德,不见饿殍枯骨,况闻内金玉,尽在傅江豪宅,此其四。
私改节,学耕不会,学武不成,学商不就,学道释不解。
而立之年,自知心脉尽断,望寄枯草傀儡之身,或有一线生机。
故铭曰:盲珠玉,败随侯:宿荒野,饮鹿涎:饿枯竹,朽青松。望学陶潜以自遣,闭目塞听,乾坤自有定数。百年之后,或寻野山,钟晓我之绝笔。
***
唐安信再入朝堂,颇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多日称病,自然不知朝中乌烟瘴气的模样。
刘司恒站出来:“臣有一奏。”
“讲。”
李靖柏穿着朝服,无端有些惊惧,像是雪地横枝的鸟。
“臣听闻,顺宁知府更迭后,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多有奇异。”刘司恒成竹在胸的模样:“先是有一农夫,夜里忽梦流星陨落,次日到田间一看,竟是多了一株饱穗,足足有二三百粒子!”
海琮皱了皱眉。
当今大雍农事相较于前朝,已是颇为发达,平均一穗有百十粒已是难得,但是万万达不到二三百子的水平。
“这倒是大喜事!”有个小官站出来喜气洋洋地应和:“刘大人说了个‘先’字,下官斗胆,问上一问,可否有‘后’呢?”
刘司恒捻须而笑:“后者说出来怕要惊了诸公大牙哟!”
有人催促:“刘大人快说吧,莫要吊人胃口了。”
“丰济知县来报,竟是有人在山中见了貔貅呢!”
满堂哗然,连李靖柏都高兴了起来。
李靖柏承接国祚并非名正言顺,他好似在李靖琪和荣王的背后捡了个漏,背地里的风言风语很多。如果此事成真,瑞兽来朝,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天下悠悠之口可堵。如果不是——
会有人帮他变成真的。
唐安信站出来:“诸位大人谨言慎行!乱世获麟,乃不祥之兆!”
忒煞风景。
气氛明显不如方才热烈,但是唐安信身份特殊,李靖柏也懒得理他。
“陛下践祚已有月余。”刘宽出来圆场子:“臣斗胆,陛下亲母寡居多年,恭顺平厚,又是嫡尊贵的长公主,窃以为是时候封为诰命了。”
这话更不切实际,偏生李靖柏挺感兴趣的模样,甚至发了话:“张卿以为该赐什么字呢?”
张箦不想回答,可是点了他的名,只好出列:“臣以为此事不小,不该这么草率……”
“张大人此言差矣,此事怎么草率了?公主殿下为何担不得诰命?”刘宽冷笑一声打断他:“臣愚见,一个‘慈’字就极为贴合了。”
张箦:“……”
有不少人跟着符合,大殿里一片融洽和谈。
这是傅江两姓的狂欢。
唐安信只觉荒谬。
大殿之上,何其隆重,就是拿来讨论这些事的?
“刘大人的话不妥吧?”唐安信越过挡在他前面的张长居:“您的意思是,公主殿下是‘慈母’了?”
刘宽浑然不觉:“正是。”
“你大胆!”唐安信环视四周,正好和张箦的目光对上:“《仪礼》中有言‘慈母者,何也?传曰:妾之无子者,妾子无母者,父命妾曰:女以为子。命子曰,女以为母。’”
“殿下即为孟氏妇,温俭良淑,品行有加,更是亲育陛下,赐字为‘慈’,你是何居心?”
刘宽迅速想通了其中关窍,连忙跪下:“是臣学识不精!臣绝无怀疑陛下和公主之心!”
唐安信慢悠悠地继续说完:“更何况陛下践祚,尊的是怀帝为父、惠帝为兄,何故要封公主殿下为‘慈’?要封也是封当今太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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