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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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说,'你不能见我的面容,因为见到我的人都不能存活。'”[1]
审议业已结束,隔日我便收拾了行李跨上了归家的马车。从狭窄的车窗中向外望去,凄风冷雨衬托下的教堂宛如一座人造废墟,惨败、却仍旧屹立不倒,无时无刻不在嘲讽着身处其中不得脱身的人们。
在我走前,主教们托人在我的桌前放上了一封短信,正如他们一贯的作风,信上不过短短几行,却被塞在火漆封合的金纸内。上面下达的命令很简单,不过是将帕西再次带来中枢,从恶魔手中保护这十余个裹在绸缎与金线刺绣中的枯槁老人。中枢不是没有饲养其他以备不时之需的驱魔人,只是没有一个像帕西这般强大。他们惧怕他、厌弃他,将他拴上链子丢在偏远的修道院里,然而当恐惧来临,他们却仍旧需要他。
马车颠簸不断,我的思绪也随之绞散,那个雨夜到来的神父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早在他带来那副画时我便该猜到,中枢永远不可能真的放过我们,帕西因为他与生俱来的才华被诅咒,而我则是因为自己不可言说的罪恶——是我妄想能够叫一个人放下牵系着他活下去的复仇之心,正是这种自负叫我和他都成了教廷的玩物,而那副三联画便是一切的罪证。教廷将中间的一副交予我保管,如今剩下的两联也由那位神父带来了我这儿。
我从未真正看过画上的内容,它却依旧回来了,仿佛预示着什么。就连那位带它来到此处的神父——塞缪尔,这是怎样一个名字,“神的请求”、“上帝的心”[2]?那音节总叫我想起什么,一个过去的幻影,用它那幽魂似的的双手攥住我的咽喉,我仿佛听见重物挤压的声响,又或者那是肌肉徒劳运作的响动。马车的车轮一刻不停地碾过路面,那些细碎的砂石仿佛铺洒在异邦人的鼓面上,伴随着每一次振动毫无意义地上下翻飞,在我的耳膜间不断地鼓噪着。突然间,玻璃车窗上传来“啪”的一声重响。
是幻觉借由恐惧来到了人间吗?不,我确实看见了,一样东西砸在了玻璃上,在那上头留下了蛛网似的裂痕和一滩暗红色的印记。受惊的马儿嘶鸣着停驻在了原地,等我走下晃动的车厢,车夫正巧也刚安抚好马儿,正蹲在我面前的地上研究着什么。
“这可怜的畜生。一定是玻璃的闪光叫它分了心,一头撞在了车窗上,连脑袋也摔断了。”
他这么说着,用一根树枝挑起那东西绒毛覆盖的脑袋。那是只白色的信鸽,软绵绵的颈子垂落在树枝上。它已经死了,赤红色的眼睛却依旧圆睁着。
“我就在这里下车。”
“您说什么呢,这儿离修道院还有好一阵路呢!”
车夫还在说着些什么,我已执意取了行李。从这儿往远处的宽广原野望去,依稀可见到森林浓密的绿冠,修道院就在那儿,即使看不见,我却依旧知道。马儿转了个弯儿,在车夫的鞭子下顺着原路走远了,只留下我与地上那团污秽而残败的小小尸体。
来到修道院的石门时已是深夜,四周寂静无声,就连值夜的修士也不见人影。我推开大门,在没有点上烛火的走廊上独自走着。月色将植被斑斓的影子映照在冰冷的石壁上,连绵不绝,仿佛一双双监视着人的眼睛。走在这里,我理应感到熟悉和宽慰,毕竟我已在这里住了十年,此刻在我的心中却只有一种恍惚的不安感,仿佛自己正在被某种百倍于我的陌生巨物缓慢地吞入腹中,而我此刻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向前。
塞缪尔神父的住处并不远,半开的大门泄露出屋内仅存的一丝烛火。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呢?这样的疑问仿佛已暂时被我忘却,我悄无声息地走进门中,不曾发出一声响动。神父背对着我坐在桌前,什么也没有察觉。片刻前统治我的不安已被一种有条不紊的镇静所取代,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廓中富有节律地振动着,一下、两下,仿佛应和着我走向他的步伐,一切都是那样的有条不紊,可烛火的光却忽而被屋外的风吹得摇晃起来,神父站起身来,似乎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油灯,刹那间,我离他这样得近,时间仿佛突然慢了下来,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被风儿晃动的烛焰分毫不差地落在了神父桌前镀金的圣母像上。
在那一个瞬间,我几乎本能地明白了自己该做些什么。就在塞缪尔神父转过身前,我猛地扑向桌前抓过那座雕像,将它向神父的脑袋上砸去。他叫喊了一声,甚至来不及伸手护住自己便栽倒下来,我再次举起雕像,准确地朝他的额头又砸了三下,鲜血仿佛被榨出的葡萄汁般喷洒出来,四溅在神父已被砸碎的面孔上。他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呻吟声微不可闻,很快便没了动静。房中又一次恢复了方才的寂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我放下雕像,慢条斯理地扣上大门,转而向院长室走去。一种超越现实的幸福感忽而围绕了我,我模糊地感到某种连接着我与未来的道路忽而通达了,甚至连刚才的暴行也显得无足轻重起来。教会的牧羊犬既然已死,何必还要牵系在过去的旧生活上……是的,我们何不抹去一切,一走了之?我笑起来,过度用力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痉挛着。突然间,我听到了某种声响,像一只塞在棉花里的钟表,沉稳有力、毫无错漏地跳动着,不会错的,那是人的心跳声,在一片寂静里简直如同擂鼓一般响亮。
天呐,难道他还活着!
不,这绝无可能,神父已经死了,我刚才早已确认过。可我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我不敢往身后再看一眼,院长室只差几步,我知道,只要打开书桌后的那扇小门,他就在那里。
“帕西?”
我的呼吸声尚未平复,门却从里拉开来。直到见到他的那一刻,我那颗绷紧的心才突然松懈下来。他大约是在睡梦中听到响声,才糊里糊涂地起床看看究竟,那一头黑发仍是乱蓬蓬的,就连那双机警的双眼也透露出疲惫和困意。看着他的面孔,恍惚间我像是忘记了一切,仿佛这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冬日夜晚,一切尚未发生,我与他不过只是两个普通的神父……直到我瞥见他脚踝上缠绕的银链,现实的种种骤然袭来,我一个踉跄,几乎无法站直,痛苦和酸涩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
“托马斯,你怎么了,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他拉住我,将门带上,与我一起坐在他的床边。见我沉默不语,他便磕磕绊绊地说起了自己这几天以来的近况。我知道,他向来寡言,此刻说这些或许只是为了叫我宽心,然而这一切却叫我更加悲哀起来。我极力控制住自己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帕西,我们现在就走吧。”
“你在说什么呢,托马斯……”
“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找你的!我们现在就走吧,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忘记这一切,不要再、不要再……”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不仅是因为滚落的泪水,更是因为他那双注视着我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瞳仁分明什么也明白似的,镜子一般倒映着一切。话语仿佛再也不受我的控制,如同泪水一般涌出……神啊,请宽恕我,因我有罪要忏悔。
“帕西,那个人是我,十年前让恶魔逃走的人是我。我曾以为这样或许就能拯救你……或许、或许这样你就能够留下来。”我说着,声音逐渐颤抖,我预想过他的反应,或许厌恶,或许憎恶,可他只是用那副略显疲倦的面孔温柔地注视着我。
“我知道。”他说。
那声响是这时响起的,海潮般吱吱嘎嘎地响动,像是围墙里藏着的老鼠突然涌现,密密匝匝地朝着我们身后的小门经发,又像是千万只爬虫同时驱动着自己金属般的肢节。大门被一种忽然而至的力量碾得粉碎,从外涌现出层叠的紫灰色肉块,仿佛一张肉织成的围巾,转眼已立起一人的高度,而屋外翻腾不断的其他碎块却仍旧汹涌地挤进屋中。双眼仿佛是被这光怪陆离的景象弄得糊涂了,我呆呆地坐在原地,像透过被打碎的玻璃碎片观察着世界,眨眼间,我竟看见面前的肉团渐渐组合成了一张人脸。那是死去的塞缪尔的脸孔,不,那是……
“好久不见了,萨密基纳。”
容不得我思考,碎肉已来到我的脚底,仿佛陷身沼泽,转瞬便要将我吞没。帕西却站了起来,不受一点阻拦,走向肉团的中心。那根紧紧系在他脚上的银链一经碎肉碰触,便如同腐朽似的变成了灰黑的碎片,等到他终于站定,那东西不成面目的脸上裂开了一道缝隙,声音从那之中传出来,却并不像是人的声音。
“那么,你准备好了吧。”
“放开他。”
“为什么,不是他自己说的吗,'忘记一切'?我认为这是个绝好的提议。”
话音刚落,围簇在我脖颈上的肉块忽而收紧了,我的视线渐渐地模糊起来,几乎什么也无法看清。
“你知道我都能做些什么,你清楚我的力量。放开他……而我将会属于你。”
我的意识逐渐浑浊,在彻底遁入黑暗中前,压迫在我脖子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仿佛陷入了梦中似的,我突然听见了帕西的声音。
“对不起,托马斯。你无法拯救我,但这并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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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埃及记》33:20:耶和华说:“我要显我一切的恩慈,在你面前经过,宣告我的名。我要恩待谁就恩待谁,要怜悯谁就怜悯谁。”又说:“你不能看见我的面,因为人见我的面不能存活。”
[2]塞缪尔(Sameul)起源于希伯来语,意指"神听见了"、"神的请求","上帝的心"或"上帝的名字"。它的音节有一些类似萨密基纳(Samigina),也是我一开始为神父选择这个名字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