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归韩,汉王思之,人问汉王,汉王曰:“今冬未雪,思大雪乘风倾盖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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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归韩,汉王思之,人问汉王,汉王曰:“今冬未雪,思大雪乘风倾盖时耳。”
太冷了,闯进汉军营帐里的北风比刀子还锋利不少。
樊哙哆嗦着跑回自己帐子的时候,正好看见站在风口上的刘邦,那个人正搓着两只手,全靠冒着白烟的哈气取暖,一双眼看着不见尽头的曲折山路。真够奇怪的。于是樊哙也顺着他的眼神看向那条路,却只看到几根枝条瘦黄的老树挺在风里,抖如筛糠。
“你在看什么?”刘邦突然问樊哙。
樊哙抓了抓脑袋,反问刘邦:“王不回营吗?外头这么冷,这正打仗的日子,你一旦生个病……呸,你可不能生病啊!”
北方干冷刺骨的天气,跟湿润养人的沛县可不一样,天一冷,漫天的尘沙都能结块,土地坚硬得硌脚,迎面吹来的风让人睁不开眼。今天没有征战,能躲回帐子里士兵的早就回去了,只剩刘邦还站在风里。他起初一言不发,一直到西边的黄昏开始侵蚀天空,到樊哙的话伴着冷风把他从梦里搅和到不得不醒来,刘邦才咬了咬牙。
“回,娘的,天这么冷,老子早就应该回去。”
甫一回头,刘邦恰好看见了朝他走来的萧何。萧何是来找他的,结果隔着老远就听见刘邦在骂娘,大冷天的不回营,脾气又这么坏,萧何心里一琢磨,就大概猜出了原因——刘邦算不上脾气很好的君主,但是若不是沾上那个人的事,他也不至于这样行状无常。
当然,萧何并没有戳破这一切:“您在这站了一整天,是在想什么呢?”
能想什么?刘邦心里暗骂。这萧何真他娘的爱明知故问,要是给他手底下的人按照气人的程度排个顺序,萧何一定名列前茅。
不过,若说起气人,萧何倒还真比不上那位——一走就是几个月,走便走了,信也不来一封,就算……就算如今自己不是他的君主了,只当是做朋友,他也该送来封信问候一声吧?即便这些假意的问候都省去,几个月来的季候变化、时局乱象,又有哪一样不够聊上几行字?
刘邦最后也没惦记来半封书信,天气迅速入冬,他们也就这么断了联系。最开始,刘邦想,断了就断了吧,天下哪有不散场的筵席,他回到韩国是大愿得偿,自己惦记也是徒劳。谁知半个月前,刘邦却突然听说了韩王成的死讯,他那原本没什么指望的心里头忽然又烧起一股火来,他恨恨地想,你那边的旧主都没了,老子这个候补君王总该转正了吧。结果半个月过去,即便项羽派人追杀了张良足足半个月,刘邦也没等来张良的投奔,他心里又急又气——那可是项羽的追杀,不赶紧跑回来让汉军护着,等着去送死吗?
命都没了,还说什么天下第一谋,笨蛋。
想到这里的时候,恰巧一股冷风劈头盖脸地浇过来。真够冷的。稀奇的是,今年这天愣是冷成这样也不下雪。
“我能想什么?”刘邦这才回答萧何,“今年冬天没下雪,我就想去年大雪还在的时候了,不成吗?”
没人会把这话当真事听,萧何便敷衍他:“成,汉王所念,果真天下大计!”
刘邦瞪他一眼:“行了,装什么装,知道你心里怎么奚落我。来找我干什么?新的战报来了?”
萧何笑了笑,把前线的战报递到刘邦手上:“韩将军与章邯相持废丘,撑得住,但也尚未攻下。”
“告诉韩信,我要的不是他撑住,是把章邯拿下来,趁项籍的援兵赶过去之前,必须拿下来!”刘邦心里的怨气还没清出去,说出来的话也不见得有多好听,“项籍呢?有什么动静没有?”
萧何道:“楚王如今正在整兵,恐怕近日便会发兵,只是如今齐国乱,这边也乱,犹不知楚军第一仗要先打哪一边。”
*
张良之楚,说项以保汉王,辞不详,及去,项无西忧,发兵击齐。
彭城,楚王宫。
他是当今列国里最强大的君主,霸占着天下群雄之中最具威慑力的铁骑,他的名声从江东被狂风裹挟着带去每一个街巷,他的姓名就是楚国最坚不可摧的护身符——当然,即便如此,这位威名赫赫的西楚霸王也常有陷入难题的时候。项羽身着甲胄,徘徊在宫室中。汉军急攻三秦,齐地乱象迭生,他知晓分兵不利,必须集一处兵力先克之,但这两处之乱先平哪里?汉军背信在先,齐国又难以小觑。他在抉择。
“大王,外面有人让臣送信进来。”他的侍从从外边回来,身上的甲胄都透着一层寒气,“那人自称是为……为张良送信。”
项羽原本就在烦闷中,听到侍从的话,怒气霎时冲向大脑:“张良?张良的信你也敢递过来?你是刘邦的使臣吗?”
侍从被霸王的怒气骇得跌跪在地:“臣……臣有罪,只是臣惦记事关重大,不敢擅做决断,因此才来送信,不知王……王要如何处置此信?”
项羽看也没多看他一眼,只是摆手:“烧了。”
侍从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去烧信,就听见另一个侍从他背后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大王!外面……外面有人求见,他自称,自称是张良!”
项羽冷笑一声:“他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正四处通缉他,他却敢只身前来彭城?尔等为何不将之拿下!”
侍从俯首解释道:“臣本也意欲如此,只是那张良说……若大王不见他,江山恐不保,因他有一言,能解大王如今两难,若臣诛杀他,便是断了楚国最后一点……一点救国机缘。臣不敢擅自处理,这才来禀告陛下。”
张良这话冒犯之极、狂妄之至,侍从本以为项羽滔天的怒火必然要波及到他的身上,却发现项羽只是皱眉沉思——他原不想见张良,心中却又疑惑:抓他半月不见人,如今因何却来自投罗网?此子行状怪异,就叫他进来,听他一言又如何?
“叫他进来。”
楚王宫守军数万,若张良真要自投罗网,他再杀之,也在覆手之间。
张良来时,朔风加身,步行缓缓。
那还是项羽第一回单独见张良,他望向来处,张良瘦削清简,一双乌黑的瞳孔静若沉潭,不动声色地凝望着宫殿深处。他身着白衣锦带,工整得体,腰间环佩琳琅,髻上白玉做冠,举止穿着皆合贵族礼制,浑不似逃亡之人。
他像是寒风猎猎里悠悠扬扬的一片雪。
项羽其实也没想通,他这样的人,究竟为什么和刘邦合得来。
那片雪随着风飘落在项羽面前,张良作揖而拜:“外臣张良觐见楚王。”
项羽道:“不必行礼了,你的礼节孤不见半点诚意,免去也罢。”
张良再度抬起头,看向项羽。张良想,此人的气魄与神采当真像个威震四海的霸主,可惜了,纵是霸主,也未必能夺得天下。他简直能想象到,时势会如何从这位霸主身上剥下甲胄与胜利的执念,只为他剩下一具孤独与衰毁的躯壳。
于是张良一双剔透的眼弯了弯——是被他脸上的笑意牵动的:“良为见大王,今日特地携一大礼,这天下,恐再难找比良更有诚意之人了。”
项羽对他的笑并不领情:“我不听说客辞令,直说你的来意,否则你立时便能身首异处。”
张良摇了摇头:“我以为大王的侍从已经转达……无他,良意欲凭一己之力解大王燃眉之急,也愿凭一己之力,救自己、救汉王。”
*
刘邦回到营帐里,用手抚摸着墙上挂着的行军图,伸手在齐地画了个圈,又沿着山路划向彭城,指腹摸出“沙沙”的声响。他的眉头忽而紧锁,忽而又舒展,几次三番,看不出情绪。
“您在担心楚国那边的形势?”萧何问他。
刘邦没有回答。
萧何接着问:“我想,我们还是得让韩将军做好两手准备,一旦项羽真的西出,我们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刘邦道:“萧何。”
“王有何吩咐?”
“安静一会儿,你知道我发愁的不是这个。”
萧何好笑地看着他:“您心事重重,不是因为楚国?”
刘邦道:“那封信——田荣寄给我的那封,我之前已经转交给子房了,只要他有办法,楚国那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张子房自韩王成死后便失了消息,楚国追杀不止,您忧思至此,难道是担心他的安危?”
刘邦不语,他望着行军图,捏紧了手里的佩剑:“我担心,他会亲自去见项羽。我更担心……”
刘邦的话没有说完,萧何却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楚国追杀张良半月,张良宁逃亡不回汉营,若非张良选择隐匿,便是因为他心中必然已有计谋,而这计谋绝非等闲。
刘邦太了解张良,那个人看上去孱弱优雅,是和善之士,实则胸怀一腔果决的热血,刺秦王、破峣关,哪件事能见其孱弱?此人不但不属温吞,当他面对天下之局时,更是比天下任何一位凭着一张嘴游走四方的谋士更果敢、更无情、更狠得下心,无论是对敌人、对他这个汉王,还是对张良自己。
韩王成的死,给他了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刘邦当然希望他选择自己,但比起被选择,刘邦还有更想得到的。好些次写信的时候,他都想告诉张良:子房已非昔日孤独之人,自己、汉军,都可以成为他的后盾,他的布局可以再也不必那样孤注一掷。只要他愿意,只要他相信,无论他想做成的是什么,无论复国、复仇,无论出自爱或是恨,自己都可以帮他承担。
他想得到张良的信赖与依托,他想告诉张良:你不需要再一个人走下去了。
于是刘邦未说完的那半句话便是——我更担心,他当真以身涉险,连自己也算入局中。
营帐中一时沉默,谁都说不好往后的发展,直至一位站在帐外的侍从打破了这种沉默。
“大王,有人送了封信来!”
*
“你要解我燃眉之急?还是要给刘季讲情?”项羽冷眼以待,此乃霸王威仪。
张良道:“若解大王之难,却不为自家周全,便是谋士不智;若保自家周全,却罔顾大王难处,便是谋士不义。良非圣贤,却也非不智不义之徒,良要与大王献的乃是双全之策。”
项羽道:“容你一句,讲来听。”
九成,张良想,如今既能开口,胜算便是九成,而那仅有的一成变数,不是计谋的胜负,而是……
“大王之难,无非西有汉攻三秦、北有齐地之乱,分兵为下下策,大王意欲平乱,必先抉择。这个抉择,怕是不好做。”
项羽睨他一眼:“不好做,也不是做不出来,如今汉军交战之中,兵马疲弱,正是剿灭之机。”
“若王真是如此打算,今日也不会听外臣之言了。汉军军马疲弱,齐却是兵强势强。楚军强横,灭汉旦夕之间,但其中消损难免,楚若先下汉军,齐趁楚疲惫急袭,楚之兵马便在劣势,王真无后顾之忧?良欲问,灭汉之后,齐又为之奈何?”
项羽道:“话虽好听,可刘季背盟出兵,此人背信在先,不除之不足以平国愤。”
项羽这话说得强横,张良听罢却是泰然:“汉王北出攻三秦,乃是记挂着当年许他的关中王,其一,巴蜀偏远,汉军又出自沛县,将士思乡情切,起战火,也为近家园,大王乃重情之人,自然明白其中为难;其二,此战策足见汉王之志只在那一隅之地,不似大王兼顾天下。汉王为了一隅之地挥师三秦,却未必敢有与楚兵戎相向的胆量。”
项羽道:“他没胆量?一时无胆,不是一世无胆。我看他刘季是有滔天的胆量,今日敢背盟出兵,明日是不是就敢跑来楚王宫让孤把王位让给他!”
张良心想,这话倒是真没说错。不难推算,若是让刘邦听说项羽曾经这样评价他,他会笑成什么样子,恐怕会不乏骄傲地扯着他的手臂,边笑边对他说:“子房,他真这么说?他当真这么说?看来那项籍也不是真傻啊,楚算是有救了!”
好不容易把刘邦吵闹的样子从头脑里推出去——这算是他在外做正经事的时候最经常克服的一种阻碍——张良回答项羽的时候,也并没有否定项羽的这个说法:“大王所说自有大王的道理,良只有一事要讲:汉王许是明日不得不防的祸患,可那齐地,却是今日便已有狼子野心了。”
项羽皱眉:“你说什么?”
张良道:“我赠大王的信,大王还没来得及烧掉吧?那可是至关重要的东西。”
自然还没来得及烧。项羽招手,命令一旁的侍从把信件交到他的手中。那封信从外面看,普通得与一般的信件毫无区别,展开之后,却是能惊起森林山火的一道重雷。
“此信乃齐王田荣策反汉王所用,汉王收信,不敢擅动,转寄于良,命良转交大王。大王看后,自知谁是今日之敌,谁是明日之患。乱世之内,安有不顾今日之敌,先杀明日之患的道理?”
他在韩国的几个月里,刘邦遣人为他送了几个月的信,信中的内容远到江河名川,近到汉军饮食,无一不详实,也无一有用。张良没有回信,那个人的信,又啰嗦又诚恳,竟让他不知如何处置。说实话,他也时常无奈于刘邦异于常人的自信与潇洒——哪里像个王啊,张良啼笑皆非,又总是忍不住去想,若是天下真让这样的人统领,不知会是一种何样的风采?
直到前些日子,他总算收到了一封刘邦和他商量正事的信,信中说起齐地之乱,也附上了田荣的这封策反信。刘邦写信时,提到汉军如今的生活与对张良的关心,总是滔滔不绝,讲到田荣,却只是简明扼要地陈明现状、剖析利弊后问了他一句:子房,此事为之奈何?
张良不像其他士人,总是夹枪带棒地讥讽刘邦情急时只会问“怎么办”,他反倒觉得,对一个君王来说,敢在合适的时机不拘身份的请教该请教的人,才是真正的智慧。
项羽看信良久,终于放下,他似乎经历了良久的思考,才对张良道:“既然如此,孤心中自有决断。”
张良听此一眼,神情却不见喜悦,他回答项羽:“谢大王。张良应可告退。”
“且慢。”项羽道。
当然还没到张良喜悦的时候,真正九死一生的考验还在后面。张良仍旧非常清醒,他知道自己已经避开了项羽大多数的芒刺,但是,还有最重要的一关他尚未通过。
项羽一声令下,宫中禁卫持枪挡路,将张良拦截在宫殿之中。
是,这便是那一成的变数——不是计谋的成败,而是他的生死。
他看着武器的金属光泽亮出可怖的杀气。如果换成任何一个没见过几滴血的文人,都可能会在被这种必杀的气场里畏缩难行,但张良不同。他自十几岁的时候,就见惯了累累白骨堆成的高楼,韩国亡在他的面前,韩王成死在他的时代,如果他仍旧畏惧生死,那么他的生命,他所见证过的一切残忍与暴行,都将毫无意义。
何况,项羽而已,即便是这样的变数,他从来也没觉得自己会输。
因此,张良的脸上没有任何动摇,他只是对项羽说:“良虽为汉王来,亦自有全身而退之策。”
项羽不止一次佩服张良的胆色,他总是不会小看当年在博浪沙孤注一掷刺杀过嬴政的人。只是现在,他不觉得张良有任何办法逃出他的宫殿。于是项羽笑道:“孤想知道,此情此景,你要如何全身而退?”
张良笃定地看着项羽:“杀我,汉王必失控于大王。”
“刘季没胆量东出,这话可是你刚刚亲口说的。”项羽觉得可笑,难道这些凭着口舌谋生的士人,真觉得用一张嘴就能救自己的命吗?
张良却对自己凭借口舌自救的本领毫不怀疑,他回答起项羽的疑问:“王曾言,一时无胆非一世无胆,臣的死,便是汉王的胆量。人情之事,王岂会不知?您杀我,便是将明日之患,变为今日之敌。汉王无与您争锋之意,出兵只为一隅关中,若汉王失去控制,如今齐在东,汉在西,项王两面受敌,当如何自处?”
项羽摇头:“若孤杀你,如断刘季一臂,你若死,刘季便不足为患。”
张良竟无半分迟疑:“我侍韩数月,远离汉中,韩汉之间无使者往来,良更不曾为汉王献出一谋,项王分化之策高妙如斯,汉王却仍能率将而上以争三秦,足见汉王帐中高人更有强手,杀良,仅意气也。”
“如此,你也能自信自己的死可以影响刘季判断?”
张良笑道:“是。”
他那一笑,当真笑出了后世千年都会为之惊艳的谋圣神采。自信、坦荡,脸上心里不含一丝阴翳的夺目。
“于君臣而言,臣不过是汉军帐中汉王器重者之一,即便谋略再神乎其技,他也不该为臣之死出兵背叛王才对……但是,谋策无情,人却有情。于汉王而言,群臣之中,若以人情而论……那张子房,独一无二。”
他毫不隐晦地对项羽说出了这一题的答案。
——若以君臣论之,子房谋在群臣之上,若以情字论之,子房于我,更兼独一无二也。古来君臣不寿,有情却能长生。吾挂念子房,不为画策天下,不为运筹千里,而为谋略之外一点真情耳。
张良所言,正是刘邦信中所写。张良曾以为那些信件仅供翻阅便可弃之,可也许是因为信中所言实在太过露骨,也许是信中所言当真情真意切,总之,那些信中的话终究是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从此再难忘却了。
他讲出这段话时,鎏金的阳光刚巧洒进正殿中,落在他的身上。话已说尽的谋臣与默然不语的项王在宫中对视。
谋臣之勇超出了整座楚王宫的意料,而当他说出“独一无二”之时,那身披光幕的自信与坦荡,让优雅得体的谋者,更生出刀剑般锐利的锋芒。项羽忽然记起当年看见刘邦去找自己叔父借兵的时候,也曾看到这样刺眼的自信。
他也许开始明白这两个人怎么能混到一起去了。
他摆了摆手,宫殿中的禁卫撤下了。
“张良告退。”
项羽亦颔首,不再追究。
“不可!”正当张良转身欲走,一位老者拖着嘶哑的喉咙闯入殿中。
张良当然知道那是谁,那是项王帐下第一谋,范增。
范增怒目看他,话却说给项羽听:“大王不能放他走。此人不除,必有后患!”
张良背在身后的手攥了攥拳头。
范增,最差的一种变数。想在他手里活下来,便不能……让他讲话。
“范增前辈,良久闻大名,若知先生在此,良必备厚礼,岂至空手而来?”
他看着范增,话却也讲给项王听。
项羽这样的人,一定要用最简单的计谋才能脱身,于是他毫无犹豫地一击打向项羽那天下皆知的弱点。
范增道:“你在此处意欲分化我和大王?劝你莫要白费力气。”
张良道:“分化?张良岂敢,范增大人贵为楚王亚父,天下谁人不尊之重之,谁又不知大王对范先生的器重,良只是心中好奇。”
他的话娓娓动听,却渗透出比毒药更甚的危险。
“你好奇什么?”这话不是范增问的,而是项羽坐在王座上问的。
张良看了一眼夺过话语权的项羽——大局已定。
“如今项王命我离开,先生命我留下,不知是何用意?更不知楚境之内,楚王所言是否真能一言九鼎?二位所言,张良又该如何取舍?”
当日,张良还是平安走出了楚王宫,但他的步履不能停下。在他踏出宫门的一刻,转身一跃,跨上自己来时准备好的快马——必须尽快走,危险还未结束。范增虽表面听从了项羽的命令,背后却必然派兵追杀,正如鸿门宴时项庄的剑舞,他必须先一步开始下一程的逃亡。
可以走那条小路,一切还来得及,三日,只需要坚持三日,他便能回得去。
那时,原本晴朗的天,飘下了一粒雪片。
*
良亡,间行归汉王,汉王复以良为成信侯。①
大雪飘了三日。
雪漫过脚踝,刘邦却浑不在意地踩在外头。他的预感一向很准,下雪了,他的好运要来了。萧何站在他身边,显然不能理解这种预感。
送战报的斥候从远处跑过来的时候,萧何瞪大了眼睛:“这就是您的预感?”
刘邦笑道:“瞧着吧,让你们知道什么是天选之人,老子就是天选之人。”
斥候跑得面红耳赤,讲话的时候嘴里都冒着白烟:“王,楚军拔营了!”
萧何连忙追问:“楚军可有分兵?去了哪里?”
斥候喘着粗气:“没……没见分兵,楚军……楚军北上了!”
萧何大喜,去看刘邦脸色,刘邦的脸上自然也是不加掩饰的喜悦:“好,你回去,把消息告诉韩信,告诉他,章邯拖不过这个冬天了!”
随后,他看向萧何:“替我草拟一道诏书。”
张良不眠不休地逃亡了三日,他走的路虽近,却也因山势崎岖异常,连日的雪更平添了他赶路的难度,可即便如此,他也没空停下来歇脚,他必须一直不停地朝前走下去。
赶路途中,他常常会回想这一程的棋局是非,甚至偶尔会觉得一切都显得有些荒谬。他竟然当真为汉、为刘邦,做到了如今这一步。
他曾以为自己是个铁石心肠的谋者,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他可以不吝惜让任何人成为他谋略中的一子,他以为自己无情无义,即便与刘邦有着天赐一般的过往,却还是背负着韩的宿命转身离去。可是,就在这几个月里,大概是在他阅读着刘邦寄来的那些废话连篇的信件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瞬息,他竟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动摇。
也许那种动摇的根源会存在得更早一些,或者是在刘邦因他所言毫不犹豫烧起的那场火中,或者是在鸿门、在峣关,或者……是在留,他与刘邦相遇的时候——那时,韩亡之后,他只当天下众生尽是硝烟里难以改变时局的冥顽者,直到他遇见刘邦,遇见这位布衣之王,遇见这位无不敢想、无不敢为的汉王,他才相信,此天下之大,仍旧无不可能。
总之,这种动摇一旦被发现,便在心里扎下了根,逐渐影响起他的想法与他的决定。于是,在韩王成死后,在刘邦寄来最后那封信的时候,张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要帮刘邦成为天下的王,成全他,也成全自己选择的道路。
三天前,他给刘邦写下了自己唯一一封回信,那就是他解开自己死局的唯一后手。张良想,他能为自己定下这样的计划,大概就昭示着:他已将刘邦当成了可以托付的人,更将汉当成了自己可以依傍的后盾。
此之谓“信”。
今日之后,如果刘邦真能找到他,如果他真能在这一计之后活下去,如果他二人终究未曾辜负彼此的信任,便让他彻头彻尾地做一个汉臣,便让他舍下那些身外之念,陪这位汉王不顾一切地尽兴一场。
刘邦这个人,终究如同一条血红的棉线,缠绕在他血脉之上,将两段迥然不同的人生编织成一个解不开的连环结。
眩晕、脱力,他在远处白茫茫的小路尽头,看到了一队朝着他的方向赶来的人马。
是追兵包抄,还是……还是他找到了自己……
无论是厄运还是好运,他终于不用再奔逃,因为……结局已定。
他眼前昏黑下去。
刘邦谁也没交代,而是亲自率了五百兵马出城,不走大路,专往小路走。
临走的时候樊哙又问刘邦去做什么,刘邦却故作神秘:“去接成信侯回家!”
樊哙等人面面相觑:成信侯是谁?没听说谁被封为成信侯了?只有萧何笑而不语。
刘邦是唯一一个知道张良会走哪条路的人,因为就在三天前,他收到了张良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回信。
“彭城往汉之山阴有小径,幽邃绮丽,清新雅观,解围之计成时,良愿守信赶往,盼王亦如约。若王不见良,亦莫失方寸,时机未到,莫急与项羽争锋。臣于王独一,王于臣亦无二也。保重,保重。”
刘邦怀揣着一颗好像被小火烹煮着的心携带着手下穿梭在山路的小径上,他相信张良一定会出现,他不希望张良对自己说的另一种可能——即自己无法见到他的这种可能成真,更不愿意去想象这种不见意味着什么。
他应约而来,便不准张良负约。
等待和寻找的时间对刘邦来说无异于加重了心里那团小火的温度,直到滴答的马蹄声唤回了他的冷静。是一匹疲惫不堪的马,驮着一个几乎昏厥的人。
刘邦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慌张,他认得出,那是他等待了太久的人,他提起缰绳,朝着对方冲了过去。
“子房!——子房……我来了……”
瘦了,子房应当是瘦了,刚从汉营离开的时候身上还有肉呢,现在他的脸上已经被疲惫和因瘦削透出的骨骼霸占了。幸好回来了,回来了便还有吃胖回去的机会。
张良当然不知道刘邦心里澎湃流转的奇异想法,那时的他只是眼前一黑,那匹疲惫不堪的马又受了刘邦一惊,马蹄急停下,张良便直接从马上跌落下来,刘邦不顾自己,伸手便把张良强行扯进怀里。人也轻了——他抱住张良的腰,把人轻而易举地拎到马上,最后紧紧搂住失而复得的人,一刻也不愿意松开。
张良趴在他的肩头,眼睫动了动。刘邦听见他如同蚊蝇般的低语:“沛公……带……我走……”
刘邦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不知道张良这句话算是呓语还是真心。他不会管那么多。他抱紧怀里的人,如同誓言般笃定地回答他:“好,剩下的交给我。”
自那之后,张良便失去了知觉,他好像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了眼前的人一样,不言不语,安稳睡去了。
纵马转身,刘邦绝尘而去,他怀抱珍宝,马蹄轻快。
剩下身后觉得自己多余跑这一趟的萧何。萧何叹了口气,又悄悄打开手里的诏书看了一眼。
“张子房自留从汉,建功献策,几置生死于身外。今日子房归汉,孤喜不得言。嗟!孤之信,子房未负,子房之信,孤亦当不负也。擢张子房成信侯,愿孤与子房永记今日之信,余生永不相疑。”
Tips:
①摘自《史记·留侯世家》,原文:良亡,间行归汉王,汉王亦已还定三秦矣。复以良为成信侯,从东击楚。
其他引用部分都是我编的,不要当真!史实上是韩王成死后,子房就直接回汉了,哪有我写的这么折腾哈哈哈哈。可以把这篇文看作是同等条件下的平行时空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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