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维预约了一家店,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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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维战战兢兢地敲响了玻璃门。他敲得很轻,门又像是复合材料,所以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尽管如此,柜台后的人还是注意到了他。
员工(也许是老板)用一只玻璃珠似的眼睛望着阿维,翻阅起了大本的登记簿。门把又冰又硬,只叫阿维觉得自己的手热得要命。
“我预约了下午四点,预约的名字是阿维,手机尾号是6371。”阿维站到柜台前,既不颤抖、也不破音,他靠这个绝技勉强度过了很多危机时刻。
“在那边等一下,前面的人出了点意外,还要等。”
老板的声音嘶哑得叫阿维想起碾过砂石的轮胎,也许声带也改造过。按着指示,阿维在柜台旁边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打量店里。同想象中一样,黑色的墙壁和地板被暗紫色的灯光照耀着,看上去很像可疑的发廊又或者纹身店,黑色的布拦住往深处打量的视线。阿维向来听话,老老实实地转头看别处。老板穿着黑色T恤,留着青绿色的复杂麻花辫发型,一只眼睛的眼白是黑色的,上面嵌着透明玻璃珠般的眼球,他那个眼睛能看得见东西么?或许看不见也不打紧,反正阿维也是来削减身体功能性的。
身体功能性。他咀嚼着这个词,装模作样得有些可笑。他又马上想到了遇到的类似词语,他听不懂的,框架、能量、解构、战略战、国家博弈……他昨天还在用这些词组织发言,一个人在会议上讲了十分钟,几乎没有停顿,下班了又被旧同学带去吃饭,继续聊新闻和未来发展,他们是毕业之后才熟悉的。
同阿维一起坐在黑色沙发上的人相比之下就要朴素许多,虽然从额头横贯到下巴的巨大刺青就决定了他不可能在任何正经公司任职。但至少五官、手脚这些身体部件都还是正常的、健康的。阿维现在穿得比他更正常,他对周围的人谎称来看医生,这倒也是医生,他也没撒谎。
“坐在这里总有点紧张。"阿维拿出营业性质的笑容跟旁边的人搭话道,他觉得跟这个人搭话比跟老板搭话安全,“你也是在等预约?”
“我没预约。”
“噢,那你是员工?待会儿要麻烦你多照顾啦。”
“我也不是。”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阿维不会把这句话问出口,思来想去,他选择了另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当然不会让你给真名啦,我叫阿维,你呢?”
“……你叫我番茄好了。”
“番茄?”
“嗯,番茄。”对方指了指右脸上的刺青。先前灯光阴暗,阿维也没仔细看,刺在他脸上的原来是纠葛乱缠的枝条,上面结着的果实也不知道是不是番茄,阿维只囫囵吞枣地接受这个结果。
“你喜欢吃番茄?”阿维继续问。
“不讨厌。”
“那怎么想起刺个番茄?在脸上应该很痛吧。”
“不知不觉——其实,你不用勉强跟我搭话。”
“……我没有勉强,在这里等着也是等着,聊聊天不好吗?”
“是吗。”
“是吗”,这算哪门子回答,肯定还是否定?阿维最害怕这种回应,他凡是有明确的方向,就能丢掉一切杂念全力出击,但是不要让他停下来,停下来他就会害怕。
像现在这份寂静一样,磨着他的思考,磨得锐利、锋利,他就没法呆下去了。
但是他不就是来这里干这个的吗?他不就是来为了呆不下去的吗?
重新找回了一点推门时的勇气,阿维将原本搁在膝盖上的包放到脚边:“番茄,你不在大公司工作吧?”
番茄沉默地摇了摇头。
“你也不认识在大企业工作的人或者公务员?你应该只认识像你一样的人吧。”
“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过我不会有机会跟那类人接触。”
想想也是,阿维现在原本绝不会问这种问题了,有些问题是愚蠢的、不合时宜的。可是从前,他曾经拥有随便问问题的自由。
“我是来这里缝嘴巴的。你知道吗?就只是用针线,上下这样穿,把嘴唇缝起来。”阿维用手指比划着自己的嘴唇,“我事先问过了,会留缝隙,所以能喝水也能吃小块东西,毕竟我还不想死嘛,哈哈。”
笑声干瘪到跟老板相差无几了,另一个阿维在听着自己的胡言乱语,在责备自己。不想死?开什么玩笑呢?嘴巴缝起来,难道不是谁都能看到吗?这跟根本上死了有什么区别,不会有人再雇用自己的,家人会觉得自己脑子出问题,不,那是年底才要去考虑的问题了。在那以前他会花光积蓄,他还有存款,却很轻易地想象出自己花光积蓄的光景。他的决心仍不坚定,有来做手术的勇气,承担后果的勇气就只是半吊子。
“你会觉得奇怪吗?来买东西的客人是个嘴巴缝上了的怪人,会卖东西给他吗?会背地里议论他吗?”也许他也会饿死,阿维想。
番茄十分平静地盯了他一会儿,说:“你可以到这边来买东西,在这里做过手术的客人,也有来这里买抗生素和食物的,不过得先联系下。”
“啊,这倒是不错。”
番茄没有同他一起笑,他又说道:“我跟问我的客人都讲过,不过,真的来买东西的客人很少,大部分人都不会再来。”
阿维收起了笑容。
“所以,我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
“是吗。"阿维回答道。有段时间他们没有再讲话。
“你来这里做什么?"阿维又问,“如果很冒犯你不回答也可以。”
“不,没事,我不讨厌谈话。只是你刚刚问的那些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来这里只是看着。”
“看着?”
“对。你们……这边的客人,那些改造、伤害身体的愿望,我不是很能感同身受。不过,看着你们我会……安心一点。”
他学着阿维先前的动作,在嘴巴附近比划着。阿维双手交叠着,放到膝盖上,望着手臂圈出的地板。他的声音仍然流畅、稳定。
“我也不是想伤害自己的。不是我想做的,毕业了,找不到别的工作,想着先干一阵子再找别的工作。不过其实也是自我安慰,我知道我没法同时做很多件事,又很怕风险。”
“嗯。”
“也不是一直做……本来不认识几个的,现在哪里都是人了,也不全是工作,就是认得了很多人。在哪里都是人,都跟你讲话……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我老是逼自己讲话,越讲得好我越讨厌自己。不对,也不能这么讲,比我讲得好的大有人在。”
“都可以的。”
“谢谢。总之,为了不让我自己更讨厌自己,我就只能来缝合嘴巴了。”
讲这话时,阿维脑子里一刹那想道,这不是类似于自杀吗?如果自己认为这是死亡的话?不过,他没把这话跟番茄说,所以番茄仍旧很平静,他好像永远都会这么一直平静下去。
果然不是自杀。他其实是想活的,想活才来的。
“番茄,如果我出了这里……”
“客人。”响起了碾压砂石的声音,他们一起朝老板看过去。老板笑了笑,阿维觉得那个玻璃球一样的眼睛显得那么柔软。
“你可以进去了。”
阿维站起来,番茄也跟着站起来。阿维想朝番茄伸手,但这个做法好像太熟稔于交际了,拥抱又太亲密,他就站在那里。
“那我进去了。”
“你很有勇气。”番茄说,“非常有勇气,比我要好多了。”。
他们最终还是握了手,番茄的手比他的要热,热很多,热得像在发烧。
“我肯定没法像你一样一直看着。”
一个躺在推车上的物件被推出来了,他们可以看到被灯光染成紫色的白布,还有白布下面起伏的轮廓,血从头部洇染出来。
“他们会到哪里去?“阿维问。
“他们会被运到店后面去,有人会来处理,登记手续也会一起做好。"
“真不浪漫。”.
他们又拥抱了一下。
“希望能再见到你,番茄。”.
“我也希望。”
他们对视着露出微笑。阿维转过身,没有拿起他的包,朝黑布深处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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