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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斯社授权声明》播出时,另一部电影《再见玛丽波平斯》也正在上映。塔巴科夫在其中又反串了一次,演的是一个骄纵跋扈的保姆安德鲁小姐。
吉洪诺夫认识《再见玛丽波平斯》的导演,这个导演曾对他抱怨找不到愿意演安德鲁小姐的女演员,没想到他找了塔巴科夫,而且似乎比任何女演员都合适。银幕上的安德鲁小姐时而阴阳怪气,时而凶相毕露,血红的指甲和嘴唇活像是老巫婆。
安德鲁小姐扯着嗓子骂人的时候,神态竟然特别像塔玛拉。
塔玛拉对吉洪诺夫的控制欲已经达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吉洪诺夫每每跟女演员搭戏,都要先向她打电话汇报,否则她就闹到片场。她害怕吉洪诺夫在宴会上被其他女性迷住,但吉洪诺夫远离宴会又让她不高兴,因为她没办法抛头露面。
塔玛拉身上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她爱钱,却又瞧不起做生意的人,她一边渴望名誉和众人的目光,一边亲手扼杀得到它们的机会。
在对待沃洛佳和莫尔久科娃的态度上,塔玛拉是一以贯之的。
沃洛佳有毒瘾在演艺圈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因为这个原因,他的事业并不如意。有些不怀好意的小报利用他的瘾君子和星二代身份大肆炒作,说他吸毒是为了“报复父亲找到新欢”。塔玛拉气疯了,把家里所有报纸都一把火烧掉。
阿尼娅受母亲的影响,把沃洛佳称为“那条毒虫”。吉洪诺夫向来是个好脾气的父亲,可听到阿尼娅的话,他一反常态,斥责了阿尼娅。
“你记住,他首先是你哥哥。你们是弗拉基米尔·维亚切斯拉沃维奇和安娜·维亚切斯拉沃夫娜。你们流着一样的血。”
阿尼娅发觉父亲越来越孤僻了。
他唯一算得上精神振作的时候,是戈尔巴乔夫上台那段时间。有一天阿尼娅听到父亲嘴里破天荒地冒了句粗话。他说:“格里申终于能滚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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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后发生的事情并不复杂,吉洪诺夫几乎不接戏了。电影界的舆论似乎掉了个个儿,他找不到什么剧本能演,影院里上映的大多是凶杀、恐怖和软色情题材的片子,也有讨论环保的、人权的,还有揭露三十年代“大清洗”、曝光《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
一些导演拿着剧本找上门来,开出高价请吉洪诺夫出演,被他严词拒绝。
还有一些朋友邀请他去莫斯科电影学院当教授,就算这个时代如此混乱,只要他去教书,他的精神财富就不会被人遗忘。连这样的请求,吉洪诺夫也拒绝了。
“我已经不适合活在这个时代了,”吉洪诺夫说,“我最希望的就是能早生三四年,去卫国战争的前线参加战斗,死在战场上。”
阿尼娅考进了莫斯科电影学院,师从邦达尔丘克。等她住进学校宿舍后,吉洪诺夫就跟塔玛拉分居了,搬到郊区的小屋里,离群索居。
沃洛佳吸毒吸得太凶,脑中风发作,被送进了医院。吉洪诺夫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认不出人了,他强壮的身躯几乎变成了一副骨架子,莫尔久科娃坐在这副骨架子旁边,神情枯槁冷漠。
莫尔久科娃不跟吉洪诺夫说话,吉洪诺夫也不跟莫尔久科娃说话。
莫尔久科娃出门上洗手间时,吉洪诺夫坐到床边,捧着沃洛佳骨瘦如柴的汗涔涔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一动不动。
“你会宽恕我吗,孩子?”他问。
沃洛佳下巴颤抖着,因为身体上的痛苦而抽抽噎噎,像孩童一样啜泣。他既不懂吉洪诺夫在问什么,也不知道问问题的是自己什么人。这只是一个在受苦的生命,大概在抱怨自己本来就不该降生,自己的快乐和痛苦都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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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克格勃找吉洪诺夫拍了一部电影。卢比扬卡也与时俱进,开始反思历史了,他们这部电影是讲反特权的,同时也揭露了斯大林时代的残酷真相。吉洪诺夫演的是一个退了休的高层腐败分子,在疗养院看上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女孩,要娶她做新娘。克格勃揭发了退休高官的黑历史,原来女孩的父母都是在大清洗中被害死的,当初签发逮捕令的人,正是那个退休高官。
吉洪诺夫接下这部片约,只是为了再见见熟悉的故人,有克格勃的朋友,有电影学院的老同学,也有友人的遗孀。
这次被请来扮演克格勃将军的,是塔巴科夫。
似乎是为了致敬《春天的十七个瞬间》,导演安排塔巴科夫像施季里茨一样在院子里锄草。
吉洪诺夫跟他握手,心里涌现出一种强烈而忧郁的感怀。
两个人的身材都走样了,塔巴科夫彻底变成了一个圆滚滚的胖子,他才五十多岁,头发已经全白了。吉洪诺夫倒是还有黑发,但头顶秃了。年轻时两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已经变成了两个令人生厌的老男人。
塔巴科夫的戏剧事业终于飞黄腾达了,格里申下台以后,新上任的叶利钦不遗余力地支持他,他不仅建成了自己的“地下室”剧院,还当了莫斯科艺术剧院学校的校长。他每年都去美国开暑期班,美国人排着队给他送钱。
他电话不断,忙碌不休,是剧组唯一有助理和手提电话的演员。他也不用亲自开车来,有专门的司机把他送到片场。
这天司机把他送回剧院时,剧院门口有几个学生跟一位年轻人起了争执。年轻人高大帅气、桀骜不驯,手里抱着一罐硫酸,谁也不敢靠近他。
塔巴科夫认出他是剧院的布景工人,问他想干什么。
“奥列格·帕夫洛维奇,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年轻人说,“请您收下我,让我做您的学生。求您了。如果您不收我,我就把硫酸喝进肚子里。”
“你叫什么名字?”
“沃洛佳。”年轻人回答,“沃洛佳·马什科夫。”
塔巴科夫一下子怔住,似乎视线都模糊起来。
“我当然欢迎你,”他说,“下个月有一场考试,你来参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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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洛佳·吉洪诺夫在病榻上饱受折磨,在1990年的夏天去世了,葬在昆采沃公墓。葬礼是维亚切斯拉夫·瓦西里耶维奇办的,没有公开,只叫了几个亲人来参加。塔玛拉没去参加葬礼,吉洪诺夫把阿尼娅带上了。
大家都很淡漠,甚至感到轻松和解脱。死者死得太晚,让周围的人都苦不堪言。
吉洪诺夫也给自己买了一块墓地,就在沃洛佳旁边。他告诉阿尼娅,自己死后,请她把自己埋在这里。
阿尼娅一下子崩溃了,她泪流满面抱住父亲,求他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心里除了恐惧、悲痛,还暗含着一种嫉恨。她感到,父亲一直都更偏爱这个哥哥。她用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打败那个活得糟糕透顶、如今已经睡在坟墓里的瘾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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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的生活,活人和死人一样糟糕。转眼间一切都烟消云散,他们都穷了。
吉洪诺夫攒了一袋玻璃瓶,拿到收购站去卖。在苏联时期,他本可以开车去的,开最好的“伏尔加”。但前不久,他把那辆车卖掉了。现在他终于可以走路上街了,没人看他,没人注意他。
他腰疼,提着袋子走得很艰难。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帮吉洪诺夫提袋子,让吉洪诺夫很欣慰。可走到收购站时,男孩一把抓过站长手里的钱,一溜烟跑远了。好在吉洪诺夫身上还有一些钱,他在回家路上经过一家蔬果店,进去买吃的。
他发现一位整理蔬菜架的店员很眼熟,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认出她是柳德米拉·萨维里耶娃。
三十多年前他们一起拍《战争与和平》,安德烈和娜塔莎在璀璨的灯火中翩翩起舞,让全世界的观众为之倾倒。电影上映后,他、萨维里耶娃、邦达尔丘克,三个人到世界各地去宣传,到处都是鲜花和闪光灯,还有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如今,邦达尔丘克受不了人间的痛苦,先一步离他们而去了。
萨维里耶娃也认出了吉洪诺夫,一瞬间泪如雨下。
她说自己好几年没有接到新片约了,女儿患了精神病,可她也没钱治疗。前不久,女儿一把火烧了家里的公寓,把姑且值钱的东西都烧掉了。她还说,莫尔久科娃光顾过这家蔬果店几次,但每次都没买东西。莫尔久科娃总是拿着一颗菠萝凑到鼻子前面,贪婪地闻、狠命地闻。闻了气味,就相当于吃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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