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老了。——但是,他不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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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月华初上,许红袖在镇上施施然逛了一天,回到客栈。经过唐凌云的房间,扫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由扭头瞥一眼:这寡妇几天来不是从不出门么,这会儿天都黑了怎么反而不在。
她一瞥不打紧,发现从门窗木质的缝隙中,竟又透出几丝微光。
这下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忙屏住呼吸,凑近门缝,用手指沾一点吐沫捅破糊纸,向里望去。
屋里还真有一个人!男人!
男人一身黑衣,面目挡在阴影中,一手护着小小一支蜡烛,非常靠近墙壁,像是在寻找,又像是在阅读着什么……
许红袖心里翻了八个问号出来,寡妇的相好?不像!那这是个贼?但又偷到这种破客栈来?
不管那么多了,三更半夜在别人房里乱翻,抓他总没错!她仗着武功不弱,暗取两道分水峨嵋刺在手,从缝隙间悄没声息滑进去,一招“白蛇吐信”,便攻向光源处。
许红袖未事声张是想打那贼一个措手不及,也确实达到了这个效果,屋里人低呼一声,脚步狼狈,然而反应速度却大出她意料之外:那人一闪身,堪堪躲过攻击,剑锋已然划破黑衣,可是接下来他甚至不跳出她的剑光,身体在半转之处便借力出招,一招“揽云摘月”让许红袖身体继续向前,而另一手就来扣她脉门。
许红袖心里大惊,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看来这对手不但也会武功,而且功力竟大在她之上。
这世上比她武功高的有几个人?而且,而且……这路数,这身法,好生熟悉……
许红袖一个虚晃,向后便跳,同时口中已经喊出:“南宫望!?”
男人身形一抖,停止出招,落回地上,慢慢收了剑入鞘,又抬起头,一丝不乱的鬓角,线条硬朗的轮廓,还有那双从年轻时就倾倒众生的凤眼,居然真是南宫望。
南宫望带着一贯的冷傲疏离神情,只是脸色有些青白,看她一眼,就想从她身边走掉。
“等下,这里的事情你不解释?”许红袖斜着瞪大眼,看他。
“关你什么事?”
“好啊,”许红袖一叉腰,“不关我的事,我就在这大喊起来,大家出来都看得见,南宫世家的三公子半夜三更被堵在别人房间里——还是个寡妇的——我可没添油加醋,就是事实呈现,至于大家怎么想,也不关我的事了!”
“你!”南宫望脸色一红,想发狠,但终究没硬气起来,道,“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啊,我这辈子,不过就是爱听点子故事嘛,”许红袖媚然一笑。
“你认为我会把秘密告诉你这个天下第一长舌妇?”
“其实你说不说呢,我也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许红袖悠然指着门框上的连环锁图形,“你刚看的是那个吧?”
南宫望狠狠看她一眼,但没说话,算是默认。
“这房间,就是你跟那侍女曾私奔小住的地方,”许红袖说下去,似笑非笑,“真感人啊,功成名就,纵横一生,垂老之时,却回到初恋之地,寻找还不知在不在世的情人。”
南宫望紧抿嘴唇,还是不说话。
“告诉我她是谁,怎么样?”许红袖突然逼近这个她曾经苦苦倒追过的男子,“好歹我想知道,我一辈子输给过怎样的人。”
“而且我可以帮你找她,”她又极快地补充道,“陈年旧事,你找她可不容易,而有谁会比百晓佳人许红袖掌握更善于打探消息呢?”
南宫望静默地看着她,一直神色冷峻,然而就在许红袖被他看得有点发毛甚至想他是不是在打算杀人灭口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极爽快的一声:“好。”
许红袖有点错愕,但很快又眉飞色舞,“果然聪明人,那你可以先告诉我,我知道的情节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几乎没有,只有一个错误,”南宫望回答,“不是侍女,是侍童。”
这下连许红袖也张大了嘴,峨眉刺锵啷一声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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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沙地上,一群黝黑的边民孩子和一个高大而声音洪亮的老人。
“这样。”
……
“不对,这样。”
……
“还是不对,再看一次,这样。”
唐凌云看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把手里的木剑一丢,鼓着嘴看游石南,她不由一笑,走过去。
“教孩子你得用孩子的话,”她蹲下,捡起木剑还给孩子,然后弯着身,眼睛对上孩子们的高度,“刀性刚,剑性柔,你们闭上眼,脑子里想着,有一个玉做的小人,在你们剑锋上,你们怎么舞,都让这小人不掉下来,怎么样?试试看?”
小孩们破涕为笑,笑闹着重新练起来。
“你什么时候开始当孩子王的?”唐凌云这才转头,问游石南。
“从我到的那天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阳光射得老头的眼睛半脒,但也让每一根胡子都显出饱满的精神,“唉?倒是你,今天怎么想着出来了?”
唐凌云“哦”了一声,脸微微一红,这么多天,她一直枯坐在那破旧的客栈里,仿佛是从那无限壮美的落日,才让她想起外头每天太阳都还在东升西落,时光流逝,万物更新。
“你很熟悉小孩啊,”游石南又说。
“因为以前在唐门的时候,当过暗器教头,好多学生都是从小带起来,”唐凌云抱着臂,那些尘封的记忆仿佛一瞬间变得鲜活。
“你自己有孩子吗?”
唐凌云叹口气,“算命的说我这辈子子女缘薄,只有一个女儿,唐家做的媒,嫁给海外的贵主,好多年才能见一面。”
没想到,游石南更深地叹息了一声:“好歹也是有个牵念啊。”
“怎么?”
“我跟秋凤年轻时也想要个孩子,可惜秋凤天生真气虚寒,影响怀胎,一次强挣着撑到七个月,早产下来,还是没保住……也是在那之后,她脾气才愈加改变的……”
唐凌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刚想说话,却突然被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了。
“哟,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李秋凤从树影里走来,一路昂首挺胸。
“秋凤,你怎么来了?”游石南忙道。
“哟,这意思是我来得不巧了?”李秋凤又笑。
唐凌云听得耳中一刺,忙低了头,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秋凤,你若找我有事,我们回去说,”游石南脸色变得灰沉,低声道。
于是夫妇两个草草向唐凌云告别,自行向客栈走回。
“你不该那么说话,”两人快走之中,游石南有些愠怒地道。
李秋凤猛地立住:“你要我怎么说话?我丈夫差点都没了!”
“你什么意思?我明明先叫了你,是你不跟我来。唐女侠不过是偶然碰上的。”
“去看落日也是偶然碰上的?”
“你……”游石南一噎,叹口气,语气软了些,“好,好,算是我的不是,让你不开心了。但你也没必要胡猜乱想,你知道的,年轻时不是没人来挖过墙角,但我何尝背叛过你?我既然应承你父亲,要照应你一辈子……”
没想到,他还没说完,李秋凤突然更加勃怒:“我父亲……我父亲……你有完没完!”
说着,她一甩手,甩开游石南,只落下一句话:“我不去天山了!我要回点苍,你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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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漫道,路道一座低矮的石头房子,边缘因风化而模糊。
南宫望走到门前,立了一会,又转头想往回走。
“你干什么?去啊,”许红袖在身后催促。
“我……”南宫望似乎在极力压制情绪,但声音还是有些发颤,“也许他恨我……因为我,他永远不能再踏入中原……”
“奶奶的!你想打退堂鼓吗,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帮你打听到这人?”许红袖叉着手嚷。
“可是……”
他们的争执引起了反应,屋子的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出来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妇,用平静而带着质询的眼光打量门口的不速之客。
南宫望向后退了一步,多年的习惯让他第一反应是优雅地施礼,但第二句话就变得惶窘,支支吾吾半天只吐出四个字:“我,我姓南宫……”
“南宫?”老妇把话接过去,“你是南宫望?”
南宫望后背凛了一下,看向老妇人,她与这个小镇其他边民一样,干瘦而黝黑,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和神情都平淡得像是井水。
“我是……”停顿了许久,他才回答。
“他提到过你……”老妇顿了一下,“他说过有一天你会来找他。”
“您是……?”
“他老婆,”老妇拉开门,颤巍巍地让出一个过道,“他在,进来吧。”
高贵的公子犹疑了一秒,然后低下头,跟她走了进去,两个人影隐没在斑驳的破门内。
不远处,许红袖狐疑地看着这一切。
那老妇人显然什么都知道,而反应却是如此出人意表。
这平凡的边民妇女,是一开始就如此平心静气地接受了丈夫与常人不同的经历,还是岁月最终抚平了所有波澜?她不知道。
真正的老年人啊,总是深不可测。
于是她只是摇头,不知是自语,还是评论:“疯了,真的疯了。”
她不知道低矮的石屋里他们聊了什么,但她知道他们聊了很久,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南宫望才出来。她注意到,贵家公子一贯冷峻的脸上,有一丝微笑。
“他怎么样?”她跟上他,问。
“他也老了,”他叹口气,笑着说,一句废话。
“但是,他不恨你。”
“你怎么知道的?”
许红袖耸下肩,指了指嘴角。
南宫望停下来,风吹过他白绸的长衫,掀起水波般的流动,从背影看,他仿佛还是当年那个长身玉立倾倒众生的翩翩公子。
他盯着远方的蓝天看了一会,突然开口:“真没想到啊,南宫世家的人,会把一个藏了一辈子的天大秘密,到最后告诉一个以传播八卦为生的长舌妇。”
许红袖哼了一声,也看着天,天很高,云很淡,一行飞雁。
然后她悠然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我一辈子都在把秘密告诉别人,到最后,也想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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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清晨,唐凌云收拾整齐,从房里出来,到客栈的大堂吃早饭。
有些意外地,今天的大堂里,没有游石南夫妇的身影,南宫望和许红袖却意外地都在,看到她来,点个头算是招呼。
唐凌云要了一小碟菜丝,想起来她在这客栈住了也快十天了,便问小二,道路到底何时才能畅通。
谁知小二脸一苦,支支吾吾半天,道:“凉,凉州府好像不肯派人……”
唐凌云心里一凉,另外两个吃饭的也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但是他们谁都没问为什么,因为大家都在江湖上混了一辈子了,心知肚明不管官方给出何种理由,真正的理由只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没人愿意做——这小镇实在小得不起眼,为了拯救它对抗机动善战的马匪,即使赢了,也没多大功劳和政绩,甚至从镇民身上也捞不到什么油水。
“女侠别,别急,”小二好像心存愧疚,忙补充道,“我们的人去更大的州里报信了,说,说不定他们肯来呢。”
唐凌云笑了笑,挥手让小二忙去了。但她心里清楚,这是更加渺茫的一个期望。
吃过饭,她步出客栈,去向那块艳阳之下的平地,孩子们简陋的训练场。
一路上,天竟然有些阴起来,这在这个地方可不常见。
到了训练场上,今天的孩子比平日不知怎的少了许多,稀稀落落,不过看见她,大多开心地奔过来,又跳又笑。
唐凌云笑着,摸孩子们的头,一个个招呼。但抬头时,却仍然没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一丝失落不由自主地袭上眉间。
她摇头将这种感觉赶出去,那是别人的“鸳鸯侠侣”,她有什么好失落的。于是她把所有的心情投给孩子们,一个一个耐心地给他们指导动作。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游石南突然出现了,照样踏着大步,却一脸疲态。
唐凌云站起身,努力摆出一个客气又不会太亲近的笑容,跟他打招呼。而听到他说出的话时,心里还是感到一撞。
“凌……唐女侠,我要回点苍了。”
“怎么,不去天山了么?”唐凌云尽力维持着笑脸,问。
“不去了,秋凤她不想去了,”游石南停顿了一下,“我猜你在这儿,特地来道个别的。”
“是么,那祝你们一路顺风。”
说完这句话,两人突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好像还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点什么。最后游石南点了点头,打算转身向后。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孩子从远处跑过来,奔向孩子群中,其他孩子也都围过去抱着他,然后很多人突然大声抽泣起来。
唐凌云吓了一跳,忙过去问是怎么了。
“他,他家要搬走了,”一个大点的孩子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说,“他家靠卖点特产给来往客商过日子,现在马匪占着道,客商都不来了,过不下去……”
他这样一说,其他几个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唐凌云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今天孩子那么少,当凉州府不会派兵的消息传回来,好多家庭都不得已决定要搬家了。
对于官府,这的确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镇,但对于这镇上的人,却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最美好的家乡啊……
“就不能想点办法吗?”她看向游石南,“如果官府不管,我们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游石南还没回答,远方突然传来一个冷沉深厚的声音:“说得好!”
两人看过去,竟是南宫望和许红袖。
“我打听过,这一帮马匪的大寨主名叫雷霄,虽是匪类,却颇有几分高傲豪侠之气,听说还算个孝子,”许红袖身法轻俏,转瞬间已经来到他们面前,热闹地说起来,“他曾师从天山派,也算半个武林中人,所以我们可以以武林的规矩约他单独比武,赢了便可请他高抬贵手,放这小镇一条生路。”
“如此甚好,”游石南面露喜色,但转瞬又露出一丝忧虑,“天山派武学诡异,也不知他到底功力几分,我们能赢吗?”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许红袖得意一笑,一指旁边的南宫望,“南宫公子已经答应为我们出战。”
唐凌云心头一宽,喜上眉梢,游石南亦上前一揖道:“南宫兄,佩服!看不出你貌似冷淡,却有这样的古道热肠!”
南宫望微笑还礼,几人计议一番,便让许红袖前去送这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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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曰: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唐凌云站在楼上,看院子里南宫望剑光舞成雪团——他在为明日的决战做准备——许红袖的意见得到了马匪寨主的应许,比武定胜负,如果代表镇子的南宫望得胜,雷霄便同意改换据点,放来往客商一条去路。
这消息同时也悄悄传遍了镇上,孩子们擦干眼泪,翘首期盼,大人们收起行囊,开始观望。当他们几个客栈的住户走在路上时,有人会突然跑过来,说请他们一定加油。这一切,都让她心潮起伏,回想就在十几天前,她整个人还处在那种槁木死灰的状态,感觉恍若隔世。
她将手放在心口,之前她还担心过南宫望老了,但现在这么看风采几乎不减当年,这一场决战应该说有了九成的把握,令人心宽。
这时,许红袖扭着腰上来:“那两口子今天回点苍,咱们去送送?”
唐凌云先一愣,然后道:“今天就走?明天的决战他俩不看了?”
“应该是‘鸳’想留,‘鸯’想走,”许红袖掩着嘴笑道,“你没发现么?要问游石南喜欢什么,只要问李秋凤不喜欢什么就好,然后他们在一起时,最后以李秋凤的意见为准。”
这话说的刻薄但实在,唐凌云想笑又觉得不太厚道,忙低了头咳两声,掩饰过去,道:“相处了这些天,是该去道个别。”
他们到楼下游氏夫妇的房间,两人正在收拾行李,李秋凤迎出来,整个人的状态又恢复初见面时的热络:“哎呀,这本来说想出门游玩游玩,谁知赶上路不通顺,我们就先回点苍去了。江湖这么大,能在这里认识各位也是缘分,尤其那位南宫公子,我从年轻时就听说他的大名呢。”
说着她突然一回头,问向闷着头打包东西的丈夫:“你说是吧,石南?”
游石南:“啊?”
……
唐凌云装着没注意这点尴尬,忙解围岔开:“近日一见,南宫公子的确不负盛名。明天还要仰仗他庇佑这镇子呢。”
“是啊,”游石南默默从后面上来,叹口气,道,“多亏有南宫公子出战,我才不担心什么,可以放心回去。”
“如果去天山玩不成的话,两位又想了别的法子没有,怎么庆祝成亲四十年?”
“还没想好呢,”游石南笑了一下,“回去路上再慢慢想吧,一定想个让秋凤高兴的。”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唐凌云和许红袖琐琐碎碎的将游氏夫妇两口子送上归途,然后乏乏地回来,已经是傍晚了。
“怎么不见南宫公子?”许红袖在饭厅坐下,道,“他午饭就没来吃吧?这都晚饭的光景了。”
“想必是练剑太专心了,去叫他一下,”唐凌云笑道,往后院去,许红袖起身跟在她身后。
到了院中,抬头迎面,是射来的夕阳,让唐凌云不由微微眯起眼睛,她看见南宫望斜倚在一把斑驳长椅上,身上铺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芒,腰间流苏与宝剑同落在一旁,双目微闭,仿佛安然入梦。
“南宫公子,”她上前,“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快起……”
然而她的话戛然而止,笑容凝冻在嘴唇,被她扶起的南宫望的手,无力地落回地上。
许红袖看着这一幕,先是一愣,然后突然疯了似的从一旁抢上来,抱住南宫望的身体。
几秒钟后,她抬起头,眼神发直,很轻很轻地吐出三个字:“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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