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先帝为什么没有给你名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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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说什么?”杜听霜沙哑着嗓子,从喉间挤出了几个字。
奉先帝遗命?
当年先帝是在自己怀里咽的气,还有什么遗命,自己竟从不知道。
“先帝当年将陛下托付于你,却也知人心易变。”宋轩仪将手里的酒壶放在脚边,从宽大 的衣袖中掏出一卷黄色的绢布。
他抬起手臂把绢布展开,递到杜听霜的眼前。
“先帝有旨,亲赐毒酒一壶,若交还大权前,杜将军有了子嗣,老臣可便宜行事。今天即便是陛下来了,也救不了你。”
杜听霜身体前倾,鼻尖几乎与绢布仅剩半指之隔,他反复看了多次,才终于说服自己相信,眼前的字迹,确实是江怀的。
杜听霜仰头看着居高临下的宋轩仪,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不可能,怀哥明明说了,希望自己不要被他的死禁锢人生,希望自己往前走,怎么可能这样对自己?
“你骗我……”杜听霜眼前一阵眩晕,刹那间似乎连肚腹上的磋磨人的钝痛也感受不到。
宋轩仪蹲下身,神情怜悯地撩起杜听霜散乱在地上的一缕头发,小声说道:“杜听霜,你爱的人是皇帝。”
杜听霜强行撑起身体,扶着肚子,仰头与宋轩仪对视:“皇帝又怎样?”
皇帝又怎样……
对啊,皇帝……他读过史书,读过那一个个带血的文字。
被承诺共享天下的人,永远会死在曾经信任的君主脚下,而位极人臣的人,也没有几个得到了应有的结局。
他原本以为,江怀和江梓风都是不同的……至少江怀应当是不同的,可现在,杜听霜却觉得自己不敢保证了。
宋轩仪似乎不仅是要杜听霜的人死,更是想要他的心也跟着死一样,说出的话字字诛心:“你知道先帝为什么没有给你名分吗?”
“怀哥……怀哥,他舍不得我困在宫中围着他一个人转,他说我,有更广阔的天空……”杜听霜已经听够了,可他实在没有力气堵住宋轩仪的嘴,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自己所认为的话。
“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太久,他怕给你后位,你就能名正言顺控制陛下。他还需要你为大陈出征,他需要你替他守着江山和儿子,又怕你夺走江家人的皇位……”
“够了!”杜听霜伸出青筋爆开的手,攥紧了宋轩仪的衣襟,“他需要,我就给他,我本来就是他的狗,他愿意,我就给他,但你不能……不能说,他对我没有真心。”
“杜听霜,何必非要装情圣呢?你这样爱他,还不是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宋轩仪说,“他爱你,还不是生怕你有了自己的子嗣,开始为子孙筹谋,废弃掉他的儿子,所以给了我密诏和毒酒。”
是啊,江怀是真心真意希望自己能好好活下去,有自己的家庭和子孙,得到世俗上所认为的幸福。但他也是真心真意害怕自己离开得太彻底,以至于抛下了江梓风,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所以留下了宋轩仪这个后手。
“不过北境八州因你而失,今日无论我来不来,你都活不下去,与其被拉出去游街示众,倒不如死在我手上……杜将军,你得谢我。”
杜听霜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指,眼眸里狰狞的光似乎在渐渐散去,他颓然地直起身子。
“让我生下这个孩子,要杀要剐,随你吧。”
宋轩仪摇头说:“不行,你不能留下子嗣。”
“没人会告诉它它的父亲是谁,它也不会为我报仇。”杜听霜清楚,宋轩仪一个投降大陈的二臣,不会单单为了先帝临终时的嘱托如此拼命,甚至在战场上不惜背负临阵脱逃的罪名也要弄死自己,他对自己如此赶尽杀绝,说到底还是为了家族的利益。
前朝奉行门阀选拔制度,只有大族子弟才能接触到权力和财富,但先帝同自己一直倡导科举选才,不论出身。
大陈初建,门阀大族为了表示忠心,自然不会提出反对意见,但如今先帝已逝,小皇帝尚不足二十岁,容易摆布,现在挡在这些大族前面的,唯有自己和那些提拔上来的寒门子弟,一旦自己死去,那些寒门子弟会被划为自己一党进行清算,介时权利又会重新回到大族身上。
但自己的孩子,又有何辜。
宋轩仪说:“没得商量,黄泉路上,你们父子陪在一起,也算有个伴。”
杜听霜用手背蹭掉嘴边早已干涸的血迹,面带狠厉地朝宋轩仪说:“今日是我,明日是你。”
宋轩仪儒雅一笑:“那便明日再说,今日先请吧,杜将军……”说完将脚边的酒壶往前一推,到了杜听霜伸手可以够到的地方。
他要杜听霜死,更要他心甘情愿地死。
杜听霜伸手拿起酒壶,手掌触碰在腹底,再过几个时辰,这个孩子就要出生了,但自己确实再坚持不下去。
算了,本来也不是被期待的孩子,如今跟着自己一起悄无声息地离开,也算是有始有终。
杜听霜笑着朝宋轩仪点头:“宋大人,我敬你,今日杜某先走一步,明日等你地下相见。”
“老臣自有百年可活,不必将军等了。”宋轩仪抱拳拱手,杜听霜抬起酒壶,放到自己嘴边。
“爹,让我同杜将军说会儿话吧。”宋落声终于姗姗来迟,伸手夺过了杜听霜的酒壶,拿到了自己手里,“这酒先不急着喝了,本就是冷酒,过会儿再喝也不会怎样。”
宋轩仪蹙眉:“殿下如今大了,需懂得轻重。”
宋落声说:“这个自然,爹爹放心,该喝的,杜将军一口都不会少,爹爹先回去,这里有我。”
“不行,你有话同他说,说就是,为父要在这里亲眼看着他死。”
杜听霜命有多大,宋轩仪最清楚的。原本用王如意已经扳倒他,结果元军进犯不得不还了他清白,后来想在战场上解决掉他,结果又被巴达尔钻了空子,拿他换了北境八州。宋轩仪已经不敢掉以轻心。
宋落声心说不妙,宋轩仪为人执拗,若是真拿定了主意不愿离开,自己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今夜也保不下杜听霜了,于是急中生智道:“是陛下旨意,说有话让我代为转达杜将军,需得问个清楚才能让杜将军安心上路,要耽搁些时间,爹爹还是回避为好……”
随后宋落声压低声音朝宋轩仪耳语:“况且,爹爹初才有孕,胎未坐稳,见不得这种场面,今日之事若是被父亲知道,怕是要怪罪,还是由我这个做儿子的来吧。”
宋轩仪眉心紧蹙,疑心道:“当真是陛下让你过来?假传圣旨的罪名,宋家可担不起。”
“那是自然。”宋落声示意身边人打开牢门,请宋轩仪出去。
宋轩仪回身嘱咐:“你知道轻重。”
“爹爹放心,快入夜了,爹爹早些回府,免得父亲挂心。”
宋轩仪终于离开,宋落声才弯身询问杜听霜:“怎么样了?孙太医在北境一去不返,若找了别的太医,容易泄露风声,今夜只能靠你自己了。”
杜听霜摸了一下不知何时从身下流出的羊水,说:“方才破了水,劳烦殿下吩咐个人扶我起来走走……”
在北境的时候孙哲同杜听霜讲过该如何生产,但也只是简要提了提,杜听霜记得孙哲说过,若胎儿迟迟下不来,可以先起身走走,若实在没有动静,只能推腹。
宋落声没叫别人,伸手扶起杜听霜:“我来帮你吧,到底也是我的孩子。”
杜听霜朝宋落声道了声谢,迈出腿的时候下半身抖个不停,他咬了咬牙,坚持迈出步子,在狭小的牢房里来回踱步。
“你爹日后……”杜听霜吐了口气,疼得浑身颤栗,但还是坚持把话说完,“难保不对这个孩子的来历起疑心。我身边的阿柏和李阙,都是好孩子,武艺比寻常侍卫也好些,让他们留在这孩子身边,许能护住一二……”
“好。”
“你不担心他们是我安插在你身边的奸细?”
宋落声摇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况且你也不是那样的人。”
杜听霜默默良久,抓紧了宋落声的手:“世人皆说我把持皇权,图谋不轨,是一等一的奸诈小人……”猛烈的宫缩打断了杜听霜想说的话,他弯下腰死死攥住衣襟,站在原地大口喘气粗气。
“你别说话了。”
杜听霜摇头,冲宋落声示意无妨:“但我没能想到,世上竟还有你愿意信我。今日之恩杜某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定……”孩子忽然往下落了方寸,疼得杜听霜彻底再说不出一句话。
宋落声见情况不好,扶杜听霜到牢房里那张简陋的床上,杜听霜侧躺在床上,满头冷汗,咬牙坚持了许久,才朝宋落声说:“劳烦殿下帮我看看开了几指。”
宋落声还是第一次见人生孩子,哪懂这个,但也不敢耽搁,硬着头皮伸手往产道里探了探,冲着杜听霜比划了一下情况。
“差不多了。”没有大夫在侧指点,杜听霜只能自己摸索着用力,但熬了许久,也没能见到孩子露头。
羊水已经几乎流尽,原本滚圆的肚腹此时已经几乎可以隔着皮肉摸到孩子的形状,实在不能继续耽搁。
“方才该问问我爹的。”孩子迟迟出不来,宋落声担心出现父子俱亡的局面,要去想办法给杜听霜请太医。
杜听霜抓住宋落声的手腕,不让他去:“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殿下,劳烦你帮我推一推肚子……”
宋落声手足无措,但天马上就要亮了,继续耽搁下去,即便杜听霜和孩子没事,江梓风也要传召审讯了,于是照着杜听霜的意思用外力把孩子往下推了几下,杜听霜疼得眼前发黑,终于没忍住叫出声来。
天下初定的时候,杜听霜一度很想给江怀生个孩子,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今时今日,自己的长子,竟然会在江梓风的妻子的期待中诞生。
“头,头出来了。”宋落声查看了一下产道,朝杜听霜说,“杜将军,你再用力试试。”
杜听霜头脑已经陷入一片混乱,只听见耳边有让自己用力的声音,于是麻木地照做,如同一具被架在烈火之上的木偶,明明即将焚毁殆尽,却依旧听从着丝线的指令做出主人要求的动作。
一声婴儿的啼哭出现在了死囚的地牢,外面天光乍破,杜听霜终于没了力气,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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