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一台戏,只有钟琦是个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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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乍紧,除罢莺啼。暖日当喧,又添蛩语。
又是天凉好个秋!
宁谧挨着凉亭阑干,手里拈着块白糖冷糕,正小口咬了,被怀里的狸奴拱了拱,只好掰出小块与它。
自从那回出宫后,辛剑起再没踏入过移星阁半步。
宁谧如今是相当后悔,若此时把肠子掏出来,起码得是青到发光的程度。
早知君王不喜那些孟浪举止,他八百年前该学会拿乔献媚。
也怪自己笨,该。
他叹了口气,把剩下小半块糖糕丢入嘴里,举起茶杯饮了半口。
“如何又在叹气?”
真是白天不能说人。
宁谧嘴里半块糖糕尚未下咽,被辛剑起忽然出声一唬,当下噎着了,捂着嘴咳得连睫毛间翻起泪花。
待得他终于回过神,男人立在他身前,男人的手还在他背上。
面前递过一杯水,宁谧伸手接了,咕咚咕咚饮完,这才算舒坦些。
树上的虫鸟仍在吵嚷,伟岸的男人坐落他身旁,挡住大半日光。
“何故叹气?”
辛剑起捏住他两颊的肉,将他头扭过来。
两双视线对上,还是宁谧首先败退。
“没有为什么。”
宁谧找不到借口,干脆不找了,只垂着眼拿指尖搓旋那瓷杯。
鸦睫如羽扇,掩盖住他眼里神色。
辛剑起总觉得那双杏核眼里,遮着一片铅灰色的云。
“你似乎,没有对朕笑过。”
兀地听见这话,宁谧心里直觉不太妙,当即对他扯了一个自认为灿若莲花的笑。
但从辛剑起微蹙的眉尖来看,此笑容并不亲和,至少没有讨得他欢心。
午后阳光煦和着,宁谧却忽然觉得秋风有些过于凉爽了,沁得他的身子都开始微微打起颤来。
他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猫,迫切汲取些许微不足道的暖意。
“不想笑就不要笑,没有人会逼你。”
然后脑袋挨了一下摸。
宁谧抬眼瞄了瞄身前铁塔般的“没有人”,抿了抿唇,机智地没有回嘴。
“你有习过骑射吗?”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是王子皇孙,琴棋书画、骑射御礼哪样不是顺手拈来?
于是宁谧点了点头。
“五日后是秋猎,在城外的围场举行,与你去凑个热闹吧。”
哦,小半年不见,今天特意来找,原来是要带他去放风。
辛剑起可真是个好人,宁谧心想。
……
转眼便到出行的日子。
百官群臣、随行扈从等,一行数千号人,行行停停大半日,堪堪赶在起更时分到达御营。
群臣在内侍引导下分散至各处居所,辛剑起自是居主营,附属两个侧营,一个空着,宁谧占了另一个。
众人奔波整日,均疲惫不堪,安顿下来后,都各自休憩去也。
一宿晚景提过。
翌日天朗气清,秋风飒爽,确是打猎的好时节。
围场地处锡林山顶,该山拢共百丈,坡体和缓植被丰密,顶峰是一整片平原,视野广阔,野物难以遁形。
清晨不过五更,群臣于围场外列队整装待发,各自都想在君王面前一展身手博得垂青。
宁谧自是随在君王身旁,骑着匹棕红色的骏马,一身宝蓝窄袖骑装,以同色缎带将一把长发束成马尾,又覆上一层白纱,将大半面容遮挡了,只露出一双杏核眼。
比宫妃壮硕不了多少的身形,加上欲盖弥彰的装扮,众人便把他认作传闻中那个备受宠爱,又身份低微的女子。
众人不敢光明正大地瞧他,俱投来暗自打量的视线。
徐乐立在不远处,偷眼瞄了下君王微蹙的眉心,心下偷叹一息,放声大喊了句“围猎开始”,各人便再顾不得那些心思,俱策马往猎场疾冲。
辛剑起携着宁谧缓辔而行,身后缀着四五个率狗驾鹰的扈从。
一路上男人拔箭拉弓,游刃有余,不说百步穿杨,十射至少有六七次击中猎物。反观宁谧,扈从都把野兔赶到马首前了,他挽弓十数回,愣是连根兔毛都沾不着。
辛剑起被他手忙脚乱的模样逗得放声大笑,出言调弄了几句,把人说得面红耳赤,使了小性儿要回看城去。
此时入围场不过大半时辰,日阳尚未悬中。
辛剑起原不欲放他归去的,想起早上那些纷乱的眼目,还是点了点头,划了两名侍卫护送他回去。
这厢君王继续尽兴狩射,不提。
那边宁谧回到看城,徐乐看他独自归来,也没有多问一句,只把人带到御用营帐,奉上茶水果点便退下了。
御营所处方位视野极佳,帐帷一挂,猎场大半景观尽收眼底。
宁谧手里捏着个剥了皮的橘子,立在营口,仰首极目而望,不时往嘴里扔一瓣果肉,直到吃尽了,才转身向内。
掌灯时分,辛剑起领众人回营。
深蓝天色仍浮着几笔云痕,看城周围响起鼓乐嚣声。
君王于看城不远处的草原上野宴群臣,宁谧留自己的副营中,眼前野味珍馐摆盘,远处欢歌笑乐模糊断续,橙红摇曳的火舌只有拇指大小。
他像台下观戏的人,看着一场不合心意的杂戏。
猎期共五日,次日大早,宁谧尚在黑甜梦里,被朝云晃着手臂摇醒了,说围准备开始了,要为他洗漱。
他有些起床气,又想着昨日在君王面前丢了脸,也不肯起来,只把锦被更拢了拢,缩得成小小一团,像只被去了头的虾子。
朝云急了一阵,也无法,只好踱到主营去,硬着头皮与君王禀明,不料君王竟覆了句“由他”,便果真未再追究。
后来副营帏帐便一直关闭着,服侍的宫人都知道里头的公子不喜人近身,午间用过膳后,那人说要小憩,便更无人敢去打搅。
秋日午后的日阳并不炙热,打着旋儿的秋风吹过,连阳光都有些微凉。
盘山小径掩映在高大的树木间,朦胧断续。
午后阵风拂过,树叶飒声里夹着急的促喘息,也是朦胧断续。
宁谧着实是个不可教的孺子。
出逃失败两回了,仍旧不信邪,钻了点空子就要往外飞。
但他四肢不勤,自个儿跑到半山腰,一脚踩空便滚葫芦似的摔下去,幸好被不远处一株橡木挂住了,正半天吊在那。
周围并不安静,鸟鸣树声闹得紧,但宁谧只听到自己胸腔狂烈的心跳声。
左脚脚踝传来一阵阵钻心钝痛,宁谧紧攀着树干,往下望去,离地约莫三丈,山体不算陡峭,地面上还有层落叶,如果足够厚实的话,应该不会太痛。
他微张着嘴大呼大吸几回,把心一横把眼一闭,松了手贴着山壁往下滑,啪一声跌到地上,踩到伤脚痛得“啊”声喊出来。
“皇家围场重地,何人在此游荡!”
头顶响起喝声,宁谧抬眼望去,山间穿着侍卫服饰的中年男子探首下望,模样有些眼熟。
他吓了大跳,像只摔断了腿的花鹿碰见猎手,顾不得那人厉声喝停,拼了命的一瘸一拐往山下跑。
那人离他好长一段山路,跑快点可以甩掉的。
宁谧的脚踝很痛,可能是摔裂了骨头,但他忍住了,一步一回头地迈了数十步,很快便看不见那名男子的身影。
他靠在路旁的橡树干上,颊边的汗水划到颈边,又被衣领吸食。
周围只有虫鸣鸟叫,目之所及无人迹。
逃出来了吗?
很明显是没有的。
他忘了这是皇帝要打猎的地方,锡林山纵深处,哪里没有布防保卫人手?
也不知道那人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反正宁谧又被擒获了。
还是那个丢人的,双手反拧,脸朝下的姿势。
“容与?!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被翻了过来,看到那名侍卫的脸,撑得近圆的双眼里,惊喜还来不及冲刷尽惊慌。
“哥哥…你,来寻我吗?”
钟琦被他这句无头无尾的话说得懵然,但还未来得及对话,那名中年男子已赶到。
他看清宁谧的脸后,本就严肃的脸上,眉尖更是生生皱出一道深沟来。
“是你?”
凑近了再瞧宁谧倒是认出这人来了,那次夜里逃跑,就是被这人抓住了。
钟琦将宁谧扶起,六目相对,各怀鬼胎。
“先送回去,禀明来龙去脉,余下只等陛下定夺。”
李侍卫长一言既出,也不管身后二人,只顾回身往围场迈步。
汗湿了衣衫又被风吹过,宁谧立在原地,跟只被雨淋了鸡崽似的,身上绒毛湿哒哒的,又细又瘦的身子不住发颤。
他浑身寒凉,想投入身边的温暖源,又怕前面的人忽然回头,担惊受怕了几瞬,黏连的脚步还是迈出了。
他迈的是左脚,他忘了自己崴伤了,险些又摔了一脸泥。
幸好钟琦还是靠谱的。
“我背你吧?”
他眼明手快托住他,说出宁谧今日最想听到的话。
宁谧忙不迭点头,终于如愿贴紧了他的热源。从钟琦身上传来的暖意,将冰冷融化少许,化成泪水,从眼角潺湲而下。
他抱着他的浮木,漂泊于海心。
路上俱无言。
很快便回到布置华贵的副营,已遣宫女上报事况,营中暂且只有三人。
李侍卫长立在一旁,瞧宁谧整个人几乎躲到钟琦身后,只在他肩膀处露出两点目光。
“钟琦,你认识这位公子?”
钟琦被点名,下意识回首瞟了宁谧一眼,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正要开口,却被他抢了先:
“我在教坊的时候认识他的,好多年未曾见过了。”
“钟琦,是吗?”
三个人一台戏,只有钟琦是个局外人。
宁谧当初说自己是直殿监的内侍,钟琦便一直未多加怀疑,如今宁谧又改口说自己是教坊的伶人,他是越发不明所以了。
面前上峰紧盯着,后背被宁谧拧得生痛,钟琦只好点了点头。
李侍卫长闻言,意味深长地斜睃几乎是紧贴的两人,未置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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