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信如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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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春棠4
“阿放亲启:
阿放,展信安。自我远赴江南学医,一别已有数月,你此时应不生我的气了吧?听父亲说你甚有经商才能,我十分欣喜。那时我不愿读的商书你却看得津津有味,我便猜想你或许喜欢商事,我已修书给父亲,请他对你尽心指导,相信你将来定能独当一面。”
“阿放亲启:
阿放,见字如晤。邬州地处阴湿,我时常担心你的喉咙,便向老师讨了一个治嗓子的方子,你照此抓药,每日煎服,应能缓解一二,长久喝之,兴许可以药到病除。”
“阿放亲启:
阿放,大夫的话须听。天气潮冷,在外行走多多加衣。你送来的南果梨味道极好,我留了些酿酒,只是老师不让喝,改日酿好了我请人送到你那里,里面添了些药材,寒冬温后少量饮之,可暖心肺。我在此处很好,已久不咳嗽,这里冬日也开棠花,极美,可惜你我不能共赏,深以为憾。”
……
“阿放亲启:
阿放,收到你的回信时,已是深夜,我分明想着明日再回,却不自觉抓起了笔,灯下读你的信,发觉你的字越发漂亮,行文也愈加优美,我如今已做不了你的老师了。听闻父亲打算收你为义子,我心中高兴得很,以后便可以叫你一声放弟了。说起来,你还不曾取字,我拟了峰回二字,你看如何?”
“斐放亲启:
阿放,到信时,恰逢我随老师进山采药,耽搁了两日,展信时才得知你又将跟随北商前往边关,游商殊为不易,想必此刻你已出发,此信快马难及,只盼你平安归来后见到此书,再予我回信。”
……
“斐放亲启:
放弟,见信如晤。自母亲走后,你我近一载未见,别来应无恙。这些年多谢你在爹娘身边照看,阿爹如今身体渐差,又到了这般年纪,也是该回橫川休养了。只是本不用你也跟着回去,你在邬州刚建起产业,正是鸿鸟展翅之时,就这么放弃,实在可惜。又听说家中要你娶亲你不肯,不知是何缘故?玥儿是个好丫头,自小便向着你,三婶要你娶她,多半也是想亲上加亲。不过你要真不愿意,便好好同他们说,没人能逼你成亲。”
“斐放亲启:
放弟,近来可好?多日未收到你来信,心中挂念。听闻你又随父亲去了瑜州,不日我也将陪师父云游行医,或许经过此地,届时便能与你相见。”
信到此处,便没有了。阿放手指停在末尾相见二字上,反复摩挲。这些信有长有短,多数不过寥寥数语,就是偶有语重心长,说及的也常是些琐事,他却珍爱极了,每一封都看过不下百遍,看完了又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最开始的那一封纸仍然平展如新,连褶皱都不曾有。在外行商时,哪怕远至西塞,他也将这些信件带在身边,偶然得空,便取出来看。几年奔波磨砺,他早已不是那时卑微如尘、一无是处的哑仆,却仍旧在疲倦时,渴望那人冰凉却柔软的手指。
此时,少爷应还在斐家守孝吧。
最后一封信时,二人本约好在瑜州见面,不料老夫人突发急病,斐珩匆匆回了斐家照看祖母,他却被生意绑在瑜州,无法脱身。 二爷自然也回了橫川,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他们家的生意,远远地看着一家人团圆。
可惜,这团圆注定无法长久。老夫人病得厉害,且是个偏门难治的怪疾,莫说斐珩束手无策,就是他师父亲至,也是药石无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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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撒手人寰的时候,阿放终于有机会回去见见少爷。
彼时斐珩穿着孝衣,整个人清减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见了阿放,还轻轻地笑,招呼他过去,同他说话,脸上的表情并不多见苦闷,可阿放看着心里却是钻心的疼。他从来没见过那人那么飘渺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会逃出这副骨肉皮,飞升而去。他应该仍然自我,有万千宠爱。
斐珩向来是少爷的自我脾性,周围人又都哄着迁就着,处事自由散漫惯了。可这几年家中接连发生变故,老夫人二夫人病逝,老大家的爷和小爷又在外面遭了海难,斐家早已不是当初风雨顺遂的一方望族了。
斐家本就人丁稀薄,如今更是凋零,各家离散,景象是说不出的惨淡。
这样的大家庭,最怕的便是青黄不接、后继无人。斐三爷和斐四爷都是庶生,五爷又是早已逝世的平夫人所出,若论掌家,本就是老夫人嫡生的大爷和二爷最名正言顺。
可斐大爷走了,斐珩的父亲身体又一贯不好,痛失爱妻之后便一蹶不振,兼之老夫人亦离世,他由此一病不起,整个斐家的大担子,就骤然压在了嫡孙斐珩身上。原本若论继承家业,怎么也轮不到他,大伯家的长子顶在前面,他去学医也好,考取功名也好,都尽他欢喜去选。
可惜这只是原本。
老五家的儿子尚且年幼,也无法在家事上给他以辅助,其他的叔叔们又都在外扎根,无暇顾及本家,斐家正像个空了心的核桃,只有外壳尚可一观。
沉甸甸的担子,至亲的离世,外戚表亲的虎视眈眈,都让这个自小娇惯的少爷憋着一股劲儿。
阿放见到他的时候,他不仅瘦脱了相,还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斐珩沉默少言得可怕,便是对他也是冷冷清清,虽然勉强将斐家偌大的家业撑持起来,却完全失却了从前的活力。阿放想劝他家少爷,说做生意像这般待人冷淡是不行的,可话到手边,看着那张冷郁的脸,他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二人不见面时常常书信来往,见了面反倒失去交流,他的少爷也好像突然就同他一般哑了嗓子。
阿放少时失亲,于亲情极为淡泊,也就理解不了,斐珩变成这样,原因除去家中压力,更多的是失去至亲的伤痛。
彼时二夫人去世,斐珩还没有这般痛楚,他由老夫人照看长大,自然视祖母最亲,及冠之年,亦是老夫人亲手为他绾发加冠。
及冠后,他待人接物逐渐稳妥,已是众人眼里的倜傥公子,可也只有在祖母跟前,尚还能留存些少年心性。如今祖母仙逝,斐珩身边,再无能如此珍他护他的长辈了。
斐珩从小与父母亲相见不多,小时候多还惦记,难得二人回家,常还要亲昵撒娇,长大了个性使然,反而淡泊,他同斐二爷相处,不像父子,倒像是一个屋檐下住着的陌生人。
故而二夫人去世,他虽也难过,好歹还能坚持,老夫人这一走,他是彻底地垮了。
阿放眼里也曾灿笑如春阳的珩少爷,终究只属于他的十六岁。数年离别,不光他有了成长,当初散漫轻肆的少年郎,而今不仅医术有成,人也愈发老成持重,能称之为合格的一家之长了。
而这一切,他却完完全全地错过了。不仅错过,甚至到如今,两人虽互称兄弟,可关系却仿佛隔着高墙、隔着生意、隔着门户,再不复从前的亲密,他甚至失去了在信的抬头,写“少爷亲启”的权利。
若时间回到数年前,斐珩要他走,他绝不会走,哪怕是赖着少爷,当他的侍从,为他研墨,为他采药,为他绾发,为他洗衣……都好过如今,二人明明相见,却互相缄默。
他有些不知因何而起亦不知如何发泄的恨。
因瑜州事务繁多,阿放待不了几日便得回去,家中冷冷清清的,到处都飘着白绫——这几年斐家的丧布便没有撤下来过。
他穿着丧服向斐珩辞行,斐珩送他到门口,在他转身欲走的时候,叫住了他。
他回身去看,见着少爷穿着一身白衣扶着大门朝他笑,不是前几日硬撑出来的苦笑,而是真正带着喜意的笑。他一笑,便仿佛春日又至,一切苏生,连同阿放心里的芽儿,也在一瞬间长大膨胀起来,鼓动着他的肺腑。他仍然好看,眼睛里有一汪能溺毙人的水,阿放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泡在那温水中,连离开都不能了。
“阿放,这是第二次送你离开了。那时候你尚小,走的时候表情倔强,眼睛还憋着两泡泪,我看得心软,差点便叫住你了。现在我也很舍不得你走,想叫你留在我身边,只有你能帮我,然而我既不愿你走,又不敢圈着你……”
这还是他回来之后,斐珩头一次对他说这么多话。
阿放极想说话,他想说:“少爷要我留,我便不走。”他也想说:“这是你第二次失约。”他还想问:“少爷的誓约是不值钱么?怎么每次出口都这般随意?”
可他的喉结滚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忘了他已经哑了。
他的表情露出几分急疯了的狠戾,又怕少爷瞧见了,急忙低头隐去。
“好放弟,来日苦且长,你在外边,行须珍重。”
斐珩仿佛并不曾见到他怪异的神情,只是边说,边走上前,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阿放被这一抱弄得心跳如鼓,他紧紧地抱了回去,甚至险些对自己说,算了。
少爷瘦了,如今贴近方感觉出硌人,可他身上很香,也很软。
很难形容这拥抱的分量,毕竟入怀时,如同抱着一团冷云,又凉又轻。
这于斐珩,无非是性情所至,劝慰之举,可阿放却想,终于短暂地等来了他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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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本来设定就是短篇,所以不会有太铺开的情节,个人笔力不足,欢迎大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