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情弦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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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两年后,斐珩才终于慢慢捉到当年的尾巴,知道了他一直疑惑却不忍了解的一切。
最初是五夫人离世,然后是二爷的葬礼。
斐珩当然没有露面,他对外宣称自己在深山老林里休养身体,病得厉害,甚至无力下床。外人则早当他死了。
斐放倒是到了场,他名义上还是斐家半个掌权人,斐家要他帮忙为长辈整理后事他倒也不含糊。
斐琪又长大了些,行事已开始稳健,颇有乃姐风范。这两年姑娘们掌家,竟做得甚好,最初有不服的,如今也隐下声音。两位姐姐无意入赘或再嫁,他就是唯一的继承人。
这少年见了义兄,倒很有几分热情。他实际后来都是亲姐姐斐玥带大,倒也没长成个白眼儿狼。他没希冀过自己长大以后就能顺势继承家产,反倒对和斐放一块儿出门做游商甚是感兴趣。
斐放懒得理他,哄着他乖乖听话,学着当好姐姐们的帮手也就罢了,至于做行商,困难了点,也不适合他。
他做游商甚是辛苦,毕竟还得在裤腰带上拴着个病人,可见到斐珩笑颜,那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
斐珩想游历天下,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不能离开他,不能叫他有一刻见不着。
所以他也不想让那小子搅扰他们二人时光。
五夫人过世的那一日,斐琪为她扶灵,仍然哭得伤心。几个年少的当家人聚在一处,却都有解放的感受。
斐玥多年不易,这一刻终于得以释放。她不是不爱母亲,只是更恨她偏心寡义、满心算计。她没有享受过母亲的恩疼,却在她手底下磋磨良久。幸得有妹妹,有阿放,有人理解、宽容、褒扬。
她没有那么差的,她可以做得比男儿更好。
斐琰则欢喜,从此与姐姐可以倾情相伴。世间宽广,再无阻碍。
阿放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宽容这个害他失声的女子,也没必要宽容。一报还一报,她自己要吃那补药,也轻信了身边人。
谁能说这不是她应得的下场?
斐二爷的葬礼还算风光,阿放没有存心为难,到底全了这曾经的嫡生子一场体面。三夫人哭得伤心,阿放在一旁觉得十分可笑。
可怜二夫人被这老爷子连累,早早病亡,没有见到这般深情厚谊。
斐二爷临走前,仍问他要一口麻叶抽。他最后还想爽一回,阿放没有给。
他甚至为此愿意朝这个年轻人、他的仇人下跪,求他怜惜,看在斐珩的面子上,施舍一口两口的,多好。
怜惜他?
若当年斐二爷肯怜惜一下他当时的合伙人、他的父亲…不把麻酒往他喉咙里灌的话,他或许会可怜可怜他吧。
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已为他留了几年好活了。
老爷子是后来染上的麻叶瘾,他有意叫他和自己的父亲同一下场,但又不想做得太难看,所以才每日叫老爷子尝一些。
斐二爷最初能回绝,因为当年阿放的亲爹就因为被灌了麻酒才唐突惨死在他面前,可久了却经不起诱惑。
不仅如此,他还害了身体本就不好的二夫人——麻子叶可作镇痛剂,二夫人被哄骗着也吃了些,却不想这玩意儿与她常喝的药相冲。
二夫人撒手人寰时,斐二爷的瘾已经深可彻骨。一报还一报,这是斐二爷的报应,只是扯上了无辜的二夫人。
有了这东西,自然可以拿捏这位原本的掌权人。不过他很快就成长了,不再需要这些旁门辅助,照样可以使众人信服。
他当年救斐珩,就是为了之后取得斐二爷信任,只是里面到底也掺杂了几分真心。
那个雪天,他出现在斐家大门口时,就已经在心里埋了一桩宏愿,报仇。
父亲亡故后,他们这种小门小户骤然败落下来。
母亲柔弱又坚韧,四处打探,最终打算将他带到橫川找遁逃无踪的斐二爷要一个说法,却不料路上因心情大恸加上披头风雪感染了急病,她临终前,一边让阿放不要被仇恨浸满,一边却还是难掩痛恨,希望斐二爷能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就靠着这样的信念,一个人坚持走到了斐家门口,佯装成可怜的难民娃,被人捡进了斐家。
他见到斐二爷的亲子那一瞬间,其实有过片刻动摇。那种心头酸软,甚至一直延续到了此时。
斐珩怀疑过他,他就借势把自己弄哑。
五夫人三夫人都曾笼络过他,要他对斐珩下手。
他没有做。一是与他的谋划不符,二,还真是舍不得。
仙人一样的兄长…可他曾对他有过仇视。
毕竟他仍旧爹娘俱在,甚至还有祖母疼爱。毕竟他亲爹害他沦落至斯,可他却毫无醒觉。
但那是斐珩,天边冷月,地上春棠般的斐珩。
冷月照在他身上,那么清亮,只需一瞬,他就开始奢求这月光一辈子都只对他映照。
他做到了。
可那是多短的一辈子。
斐珩一点一点弄清楚了当年的一切,他这时候已经很虚弱了,虽然阿放一边行商一边为他四处求医,也只延续了他数年性命。
可在世为人多年,他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快活过。
见了山,见了海,见了万丈高覆着雪的红松林,见了满山结了果的海棠树,还有无数的珍奇、悬崖寺里慈悲的僧。
僧人说,这一道平安符,是那人拜了千遍才攒来的,跪了一万道天梯,才有沾血的康、健二字。
阿放反复地用唇语说他后悔了。他涕泗横流。
他要早些和少爷陈情多好,就能换得更早的相守。
他又说不该害得少爷病发,不该拖着瞒着,要少爷那样辛苦。
斐珩宽慰他,贪得一日是一日,他是先天不足,兴许正是因为阿放来了,他才多活了这许多年。
如今又幸得他在身旁,将自己原本惨淡的余生给照亮了,他曾经觉得死已是必然,日日心里凄苦萎靡。现下却偷得这样好时光,与倾慕之人朝夕相伴,全了他从前所愿,过了太好的一辈子。
他不怨的。
前尘旧事,原是他对阿放不起,甚至自顾自的,要阿放成为他的家人,最不该改了仇人的姓。
所谓杀父仇人,换他是同一境地,他该如何呢?不见得能做得比他更好。
哈哈,不过他也恨过他那么一瞬。
好像这人天生是来降他的,要他多添些曲折磨难,要他一颗心早早地丢在了别人身上。
他趁着最后的光阴做了一把顽童,等闲事未做过的、不能做的他都要做,包括聘私塾,卖糖饼,织衣裳…他甚至亲手学了怎么耕田插秧,只不过这一回等不到稻谷成熟了。
嘿,已经赚了不少。
最后一刻,他问阿放,“你原来的姓,这回能告诉我了吗?”
彼时他们在橫川春巷街街尾那道桥下一块儿赏雨,阿放背着他,斐珩便拿着伞。
伞还是当年那把。
少爷却比当年还要轻一些,阿放没舍得放下人,略显吃力地单手背着,另一只手空出来,握着少爷的手,在上面歪歪扭扭但又格外认真地比划了一个“楚”字。
楚哇,原来姓楚。
“楚…放。”
“好楚放。”
“乖楚放。”
“我的楚放。”
声音渐渐虚弱下去,人再没了声息。楚放丢下伞,背着少爷走进凉润的雨夜,身上轻轻的人因为浸了水越来越重,他慢慢承受不了那个渐凉的身体。
他没有在斐家停留,快马加鞭赶回了邬州,然后把人葬在了那棵半死的棠树下。
其实那棵树原来在橫川过得挺好,是他强求着把它栽了过来。
没想到原本生在南边的树,挺过了那么多场大雪,好不容易生长起来,甚至坐了果,结果回到了南边,却悄无声息地半枯了。
二人多在外游历,没有顾得上这树,就是回家后醒觉了真想医救,也始终无计可施。
斐珩没有怪阿放自作主张,他当时只是痛惜地在树下坐了一夜。
如今树半死,人也不在了。
楚放抬头想,树是前年春天凋的,少爷今年春天走,真像活在了树里似的,魂也跟着棠树去了。
他实在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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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结了,世俗意义上的BE,但于我而言,有数年相守,已是个很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