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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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艳文隔着玻璃看着睡在防护舱中的俏如来,他看起来单薄又脆弱,赤裸的身体贴满了大大小小的连接线,只有一旁的监护仪上平稳的心跳显示着他的生命迹象。
史艳文的思绪不可避免地回到他们相遇那一天。
阴冷的实验室中,一座水晶棺一般的舱室,少年被管线束缚着,沉睡在低温的营养液中,在生与死并不明显的界限之间。
是他将俏如来带了出来,从黑暗带入光明。
他们互相依靠,互相救赎,在黑暗来临时各自舔舐伤口。史艳文知道自己是爱他的,这种感觉十分复杂,并不能单一地归类到父子或者爱人之中去。而俏如来与自己之间的关系也十分复杂,甚至让他无法与俏如来坦言。
他拜托梁皇无忌删除了许多资料,避免一切会伤害到俏如来的事情发生,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他甚至为俏如来留了不止一条后路。
却从来没有想过,俏如来也许并不需要,或者说,他也许用不到了。
从来没有一瞬间让他感觉这么无力,失去小精忠那天或者是见到俏如来那天都没有,他以为自己能够受得住一切,但事实上,俏如来只是躺在那里,就能够让他被悲伤击溃。
我太老了,史艳文想。
我已经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勇敢无畏,我的心脏也感觉到了疲惫,我的血液在凝固,热情在冷却,心底的火种也即将熄灭。
为人类盗来火种的是俏如来,而内脏被啄食的却是史艳文。
杏花君告诉他手术成功,但是这是生理意义上的成功,俏如来的精神与元邪皇正面对抗之后是否会受损,摘除芯片对他的影响有多大,在他醒来之前都无法定论。
“他的记忆会受到损伤,甚至会失去一部分情绪,也许会出现一些判断障碍,芯片和他融合的太久了。”
杏花君还说了一种可能,就是俏如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只是没有了意识连接网络的载体,这会是最好的结局。
而最坏的那种,他没有说。
在这些年的现实磨砺之下,史艳文已经不敢奢求这份幸运。
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俏如来活下来。只要他活下来,就算不记得我也没关系,上天啊,求求你,只要他活下来。
或许是史艳文的祷告终于有了回应,俏如来在第六日醒来。他睁开眼,感觉到有人站在床边。
“上帝在第六天创造了人,睡得好吗,小百合花?”
杏花君的语气十分轻松,甚至带着笑意,而他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苦笑了一下,按了传讯灯之后,等待俏如来的回应。
“先……生?”
“是的,是我,感觉怎么样?”
“父亲……”
“他在,正在换衣服,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
俏如来眨了眨眼,琥珀般的眼睛许久都无法聚焦,他尝试着动了动,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可能,见不到了。”
“什么?”杏花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即走到俏如来身边,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那双眼睛缓慢地眨动,却没有对他的动作有半点反应。
俏如来努力勾起嘴角,甚至抬起手轻轻地挥了挥。“这不是最坏的结果,我还活着,不是吗?”
“是的,你很幸运。”杏花君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要太凝重,虽然俏如来现在看不见。“我需要给你做一个全身检查,不要紧张,配合我,好吗?”
“您不用这样说话,我很好……”
他说完这句话就再次失去意识,而连接的众多仪器甚至开始接连发出警报,所有的轰鸣汇集起来,组成一道宣判。
不——不——
杏花君在心里大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还活着,你要救他,只有你能救他。他的身体先于大脑行动,杏花君无比感谢他多年来的本能,让他在危急时刻不至手忙脚乱。这些仪器连接着休息室,修儒带着两名助手在警报响起的时候就冲了进来,而史艳文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的防护服刚刚换好,帽子还没有来得及戴,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茫然。他怔怔地看着一群人围着俏如来,将青年单薄的身体挡得严严实实,他只能贪婪地看着俏如来垂下来的一小截手臂。史艳文扶着玻璃蹲下来,拳头塞进嘴里咬住,眼泪不断地流下来。
求你,让他活下来。
俏如来会听到他的祷告吗?
他又陷入梦境了,所有的缺憾都被弥补,让人一点都不愿醒。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过完了一生。
他如同过往的每一个清晨一般睁开眼,灯很暗,仪器滴答滴答地响,俏如来疲惫地眨了眨眼睛。
报警器的声音尖锐到让他头疼。
他想捂住耳朵,手臂软绵绵的,他甚至停下来仔细感受了一下,手臂确实还在。腿也不大听使唤,翻个身都做不到,俏如来在床上拧了一会,大概三十秒左右,密集又杂乱的脚步声传进来。
唉,真吵,病人应该好好休息。
病人,对,他想起来了,他从梦中醒来过一次,然后——
算了,记不清了。
他躺在床上转着眼睛,终于在一个不知名仪器显示屏的角落里看到了时间。
原来一生只要这么短。
经历了四十多个小时的抢救,俏如来的生命体征再次归于平稳,却始终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以当时的情形来看,他极大的几率会在长久的昏迷后彻底宣布脑死亡,但他的大脑始终保持着微弱的电波反应,就像一根悬崖上的救命稻草。
所有人都小心地呵护着这株幼苗,它承载的太多也经历的太多,不该这样枯萎。
已经连续下了很久的雨,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气息,俏如来被围起来的时候,嗅到了一点甜甜的味道。
很熟悉,是百合花。
“嘶——”
心理暗示过于持久,俏如来在看到百合花的时候大脑先疯狂运作起来,然后昏昏沉沉地躺回去,眯着眼睛看围在他身边的人。
“冥医先生?”
“是我,你感觉怎么样?”
俏如来笑了一下:“不太好。”
他的手脚胸口都连着仪器,乱七八糟的接线让他看起来像个正在检修的机器人,俏如来动了动手指,他的身体终于稍微恢复了一点知觉。他左右看了看,然后认出了修儒,对他轻轻说了声嗨。
“如果不是修儒没有长大,我几乎以为自己睡了好几年。”
他的舌头也没有很利索,但比手脚好一点,说话很慢,倒有些他刚来的时候的语气,一字一句的,认真得有些可爱。
“放过史君子吧,你睡了几个月,他比几年都难熬,真睡那么久,你怎么忍心?”
俏如来的神情有些放空,他向玻璃墙外看去,然后转回来笑了笑。
“我知道他在。我感觉的到。”
他又想起什么,小声嘱咐杏花君:“你快把我签得捐献书拿走撕了,烧了,总之别让他看到。”
杏花君吊着眼角看他。
“你签得时候却不想这是在戳他的心,好啦,我会撕掉,你老实一点。”
“如果我死了,有人能替我看看世界,看看他,也是很好的事情。”
杏花君叹了口气,俏如来也不说话了,他刚醒来,还很累,几句话已经把他的体力耗光了,他闭上眼睛,等待史艳文进来。
他再睁眼的时候,史艳文已经在他身边坐着了,俏如来没有出声,他的手被史艳文握着,贴在脸颊上,史艳文的皮肤是温暖的,手也是暖的。
俏如来想了很久,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说我回来了,还是别的什么?有时候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人类要这么复杂,如果大家都有自己的程序,是不是世界也会更有秩序一点?
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还是受了元邪皇的影响,他再次轻轻叹了口气,那又怎么样呢,芯片已经取出来了,不论是元邪皇还是千舍利,都不存在了。
也许史精忠也应该不存在了,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不过自始至终,别人眼里的也只有俏如来而已。
他还在胡思乱想,史艳文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来,喊他的名字,小心翼翼又温柔,像怕惊破美梦。
俏如来只好睁开眼,他没来得及说话,他也说不出话。
史艳文的眼泪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
算了,就这样吧,杏花君说得对,我怎么忍心呢?他在喊我的名字,哪怕隔着忘川水,他也要爬回来应声。
“你没事就好。”史艳文的声音带着哽咽,俏如来仔细想了想,他好像第一次听到史艳文用这样的声音说话。他的眼泪太烫了,能够将我融化。
“我很好。”
你用爱意将我包裹,将我沉没,再好不过了。俏如来微笑着,他的眼睛也迅速湿润起来,凝结成雨后的湖泊。
他醒来之后很多人来探望他,除了琉璃树的工作人员们,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人,大部分让史艳文挡在了病房外,有几个人倒是进来和他见了面。
“这是梁皇先生,还有燕叔叔,你见过的。”
“艳文总提起你,但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不管你怎么想,这次我要感谢你,代表所有人,感谢你。”
俏如来接过花束,他的身体还在恢复期,还不能自如地行动,大半的时候都坐在病床上。他低头闻了闻花,脸上露出一点笑容。
“您不必感谢我,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父亲的教导。”
史艳文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咬了咬嘴唇,尽力让自己不再去回想俏如来昏迷的日子,他宁可将他教导成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也不愿意再面临一次这样的打击。
他已经很老了,再也没有一颗足够坚韧的心脏去承受苦难。
简单的客套之后他们便离开,俏如来抱着花在床上发呆,这几天他想了很多,以后如何与史艳文相处,想的越多就越不舍。
他爱我,却也不爱我。
但是我可以让他更爱我一点。
俏如来出院那天,史艳文办了一场小宴会,他不能把俏如来藏起来,自以为是地对他好。他并没有请很多人,确切的说,几乎都是“薄伽梵”计划的知情人,所以这场宴会更像一个家庭聚会。
“你的生日错过了,刚好出院,就补办一个吧。”
“作为你迟到的成人礼。”
俏如来从镜子里看站在背后的史艳文,他们穿着同样的白色西装,领结和衬衣也是配套的颜色,俏如来垂下眼,他的头发又长到了耳后,颜色还是扎眼的白。
“我也有礼物想要送给父亲。”
他不肯说礼物是什么,而是让史艳文去接待宾客,他很快就下去。史艳文心里突突地跳,他总觉得今晚的俏如来有些不一样了,而且他有一种预感,今晚会发生一件很重要的事。
也许是俏如来说的礼物?
老天保佑,他不要再从奇奇怪怪的地方学一些东西了。
俏如来对着镜子整理领结,确认自己看起来十分完美之后走出了房门。他出现在楼梯口的时候客厅里便传来小小的欢呼,熟悉的面孔都转过来,带着笑意看向他,满是祝福和期许。这真是一个完美的,适合宣布大团圆结局的时机。
“主角来了。”
史艳文跨上几节台阶,扶着他的手臂,两人一起到大厅来。史艳文简短地说了几句致辞,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俏如来身上。
“感谢各位为我而来,在庆祝生日之前,我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父亲。”
他带着甜美且温柔的微笑,微微踮脚凑到史艳文耳边,悄声耳语:“我不是俏如来,我一直都是史精忠,从开始到现在,俏如来一直都不存在。”
他没有理会史艳文瞬间凝固的表情,笑着转过来。
“今天其实是补办的生日,也是迟到的成人礼,毕竟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他也没有理会众人各异的表情,迎着杏花君担忧的目光看过去,他的脸上依旧是微笑的,双眼却始终保持着一种过于压抑的冷静。这让他看起来冷淡又不近人情,有几分肖似默苍离一贯的神色,连笑意都过分端庄。
“冥医前辈和苍离先生早都知情,但那时情况特殊,我不希望父亲再承受一次打击,所以选择了隐瞒,今天我借着这个机会告诉他,父亲,精忠回来了。”
史艳文神情恍惚,他从俏如来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陷入了一阵巨大的欢喜和莫名的悲痛,他的精忠回来了,他开心到立刻死去也满足了,但他同时也感觉到,那个他带回来的俏如来,那个如同琉璃一般的俏如来,正在慢慢消失。
史艳文的失态也没有人去计较,客人们体贴地留了时间让给这对遭受了太多磨难的父子去享受相认后的喜悦。史艳文看着他,手掌捧着他的脸细细端详,俏如来微微仰头,纯然无辜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终于失去了湖水的波澜,成为剔透又坚硬的琉璃。
史艳文突然明白,他失去的是什么。
他微微倾身,在俏如来额头上落下一个亲吻。
“我永远爱你。”他们在掌声中拥抱。“永远保护你。”
俏如来的眼中流出两行眼泪,他轻声回应。
“我也是。”
感人的情节落幕,剩下的便是庆祝,蛋糕被推上来的时候,史艳文微微转过了头。他曾经和俏如来一起做过一个蛋糕,果酱是红色的,划着断断续续的线。
那是一个密码。
他永远也不能说出口的密码。
史艳文略带哽咽,对俏如来说,许个愿吧。
俏如来看了他一眼,说好,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他的模样端庄又悲悯,圣洁美丽,好似一尊雕像。
俏如来闭着眼,心里有一个声音说,愿天赐我一场好梦不醒。
他切下蛋糕,向每一个祝福自己的人说感谢。一切都如此完美,坏人退场好人收官,正是一场大团圆的喜剧。
最后他站在二楼的围栏向下看,灯火通明,好一片辉煌盛景。
俏如来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又想起那句话,有大智慧得一切光明,通透圆融,谓之——薄伽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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