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活在虚假的安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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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旅途劳顿,又或是破身让考底利耶的修行根基受损,他只觉得灵识时常混沌,某次在与旃陀罗颠鸾倒凤后,罕见地患上了风寒。那时学生遗留在他身体里,他自己则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他已精疲力竭,仰头直喘。
“抱我去沐浴罢。”他勾着旃陀罗的脖颈,让他把自己抱到池塘边,他的身体通红,滚烫如烙铁。旃陀罗见他隐忍的模样,关切地问:“阇那迦可有不适?”
他摇了摇头,让旃陀罗为他沐浴。水淋在他红润的皮肤上,他不禁为这冰凉而颤抖。他幽幽抬眼,看向池中凌乱的睡莲,昨日夜里风雨大作,他与旃陀罗在屋内痴迷于情欲,丝毫未曾顾及这苑内与他们作伴的生灵。
竹林交相倒错,菩提树叶落一地,睡莲莲茎断折,考底利耶垂眸,发现这池中的水竟也是浑浊的。他不禁想到昨晚自己跨坐在旃陀罗身上时的浪荡模样。
他神情黯然,升起淡淡的悔恨。抬起手,他让旃陀罗离开他。
“我实在不放心你。”旃陀罗在他身后说。
“去罢,我需要入禅定。”
他阖上眼睫,轻声念诵《夜柔吠陀》,进入阿特曼。童子悄无声息端来熏香,围绕在他周围,轻声吟诵。旃陀罗跪坐在环廊下,默默注视他。只是闭眼的瞬间,被童子围绕在周围的考底利耶就摇摇晃晃,侧身倒下。
“老师!”旃陀罗冲上前,将他抱在怀里,抚摸他烧红的面庞,“你受了风寒,禁不起这冰冷的池水,我带你去浴池沐浴罢。”
旃陀罗将考底利耶抱起,步入浴室放进池里,他又翻出草药和香料,洒入水中。霎时芳香四溢阿育吠陀草药开始发挥其功力。考底利耶长吁一口气后,对旃陀罗说:“为师幼时在野外修行,偶遇一株极其妖冶的花儿,那时我犯了贪念,想把那朵花儿摘下,却不料被其刺伤。那时我尚且年幼,得不到的便只知晓毁掉,于是将其践踏,扔入河水,如此又犯了怒戒。自此以后奇怪的病症便纠缠上我。”
考底利耶微微喘息,脸上晕开鲜红,“只是这病自我步入少年时便再也未曾犯过,如今怕是……”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叫旃陀罗扶他起来,他要去环廊下禅定。旃陀罗为他擦干身子,忧心地劝说他多休憩,考底利耶却只是摇头,旃陀罗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固执的模样。
“你去军营操练罢,你现在身份不同,怎可日日夜夜在这竹苑?”
旃陀罗连连摇头,道:“你现在如此疲弱,我怎好弃你而去?阇那迦,让我照顾你吧。”
他用药汁涂抹考底利耶的耳垂和脉搏,轻轻敲打他的经脉,到最后,考底利耶竟生出几分不耐。
“去军营罢,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旃陀罗哑然,不知考底利耶为何突然发了脾气。这是少有的,为这怒气考底利耶脸色又是红了几分,咬着下唇,纤细柔软的身躯在对抗中直颤。旃陀罗走也不好留也不好,跪在他身边焦急万分。就在这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走罢,孩子,听你老师的话,去军营做你该做的事。”
旃陀罗猛地回首,见一袭紫服的沙特迦从竹林中走来,发结尾处摇晃着一盏深蓝的镶金莲花,他站在环廊下,似笑非笑,宁定地注视师徒二人。
旃陀罗从震惊中恢复,目光却从沙特迦身上移动到身边的考底利耶,他的老师只是静默地坐着,垂着眉,似乎对沙特迦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讶。他感到一种由衷地愤恨,从心底生出绝不离开的决心,然而在考底利耶诘问的目光中,他败下阵来,走下环廊,向考底利耶鞠躬,又朝沙特迦颔首,大步离去。
“你给了他太多。而他的欲火太盛,你承受不住。”沙特迦来到考底利耶身后,褪下他上身的长衫,露出他发红的赤身,他从腰间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银瓶,将其中的汁液涂抹在考底利耶又如火炭般的皮肤上。
清凉入体,考底利耶轻哼了一声。
“你已经不再看向阿特曼的彼岸,可就连现世的彼岸,你也忘却了么?”沙特迦揉搓在考底利耶的脊背,浅笑道:“若是女子也罢,你当真分不清男子与女子的区别了?你与学生共赴云雨,犯了大戒,破了根基,在那爱欲的终极中,你走入不属于婆罗门的世界,甚至忘掉了自己。于是多年来守护你的这道屏障倏尔碎掉,阇那迦,你当真瞧不出来,你这病源自何处?”
“我们的修行与万物共存,你欣欣向荣,你这园中则定是生机勃勃,可你为情欲所俯首,若是你那学生勉强你也就罢了,我问你,你是否自己也开始耽溺其中?”
沙特迦轻轻抚过考底利耶如天竺葵般红润的脸,凑上前去在他阖起的眼帘上吻了吻,“你何必如此?明知他会恨你。”
“他为什么会恨我呢?”
“有很多理由,就比如,你之所以与他交媾,只是你想要交媾,你在情欲中起起伏伏,探索其滋味,想要深入体验后便过河而不湿鞋般地收回。你从来不爱他,你爱的只有你自己。”
“难道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不爱他,就会恨他吗?”‘
“不会。”沙特迦微笑道:“除非欺骗。”
考底利耶微扬唇角,睁开眼将沙特迦俊美的面孔映在自己浅色的湖泊里,他软软地朝沙特迦的胸膛靠过去,贴在他的心口上。
“你太懂我,这很危险,太懂我的人,未来会成为我的敌人。”
“我们现在不已经是敌人了吗?”沙特迦抚摸考底利耶的发结,轻轻捧起他的脸,俯身与他接吻。考底利耶熟稔地回应他,沙特迦的眼底掠过一丝惊讶,却很快被无可奈何的笑意盖过。
“你很熟练,你在这方面的造诣也比我高了。”松开后,沙特迦用拇指抚过他刚刚舔过的那亮晶晶的唇。在这张脸上,他看到了月亮与星辰,小溪与河岸,还有花朵和蝴蝶。这些美物不再流连于看不见的彼岸,而是在现实生长,独自美丽与存在着。
他笑了笑,说:“可消亡不过是瞬间,人类的声音太大,会惊扰沉睡的梵天,梵天醒了,一切就都不复存在了。”
“你为何指责我呢?这难道不是一种虚假的安宁吗?”考底利耶哂笑道,“昨日夜里,我在爱欲中到达数次终极,我不像个男人,亦不像个女人,或者说,我既像男人,又像女人,正如我生来就有的这副样貌一般。我像个女人被进入,又像个男人一样迸出,我在这模糊不清的交界处行走,想要探寻其中缘由。为何我能到达如此怪异之境?你说得对,我不在婆罗门四期中的任何一期,那么,沙特迦,我还是个婆罗门吗?我不是婆罗门,我又是谁呢?”
“也许等你真正超脱之时,你便知道其中的答案。”
“那么你有答案了吗?”
沙特迦摇头,考底利耶在他怀里笑了。他笑起来很美,沙特迦想,过去很多回他也在追寻这个问题。没错,人人都活在虚假的安宁中,这是摩耶的可怕之处,可没人敢轻易揭开真相的帘幕。真相可能是质朴的,也可能是邪恶的,又或是无法被洞悉的。任何不能被洞悉的都是令人恐惧的。
就是他沙特迦也是如此,若他爱上男人,则不走在这四期中的任一期,那么他将如何被定义?他不如考底利耶,他不敢尝试,亦不敢探寻,并非他缺乏勇气,他多次收回伸出去的手,只是因为从未得到过坚定的回应。他没有契机,他将之归结于命运。于是他是婆罗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婆罗门。
尔后他为考底利耶吟诵吠陀,清净他躁动的灵魂。后考底利耶又为他吟诵,让他想起那晚在苍翠树上歌唱的夜莺。
“下回我们如此亲近,会是在何时呢?”离去时,沙特迦站在树林中,含笑望他。
“你知道会是在何时,我亲爱的师兄。”
沙特迦笑着摇头,转身离去。蓝莲花在夜色中划过闪耀的痕迹,考底利耶身披轻纱,注视他的背影,思绪翩飞,缓缓靠在了廊柱上。
幽蓝天幕,星罗棋布,新月如小船,飘荡在深沉的天海。华氏城外的平原冷风阵阵,棕榈树招摇巨大的叶片,发出簌簌响声。伴随一阵阵叱咤,长刀映月,象鼻高扬。旃陀罗从象骑上跳下来,抹去额头的汗水。
“将军,有人求见。”一士兵向旃陀罗双手合十,恭敬道。
“谁?”
“说是宫中的孔雀司。”
旃陀罗疲惫的倦容顿时绽放光彩,脑海中浮现那道瘦小的身影。
“刹那!是我的刹那来了!”他欢呼着,像个少年般朝军营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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