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爱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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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他从未停下过这种深切的痛楚。他看不到轮回,看不到来生,他只有这一世,所以他恨不得在这短暂一世中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情都倾洒而出,毫无保留。可只要他一想到死去之后便是与他的永别,千百年的轮回中自己如风沙般消散,再也无法与他见上一面,他便感到深入骨髓的痛。这痛无法消弭,他默默啜饮。
直到这日刹那来到他身边,泪水涟涟地央求他进宫去救救摩拉,他在片刻的犹豫后,还是违背了对老师的承诺私自进了宫。摩拉的泪眼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他为此所品尝的痛味也不在少数。他与摩拉也只有这一世,如此想着,他跟随刹那踏上了那条幽静的林间小路。
林中安静异常,连夜莺都不再啼唱,旃陀罗敏锐地察觉到不对,骤然止身。却见摩拉提裙从林中深处走出。旃陀罗一见她,顿时卸下心防,又见她那乌黑顺滑的长发消失,只剩掩映在纱丽之下的发髻,心便痛苦难忍,走上前去,将摩拉拥入怀中。
“我再也不忍心夫人在这里受苦,跟我走罢,我有军队,我会保护你。”
摩拉低声啜泣,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既怕他来,又恐他不来。伏于这宽厚的胸膛中,她感到长久的疲累与倦怠。如果可以就此放下,如果可以就此离开……
风吹草动,林间突然传来簌簌声。旃陀罗迅速警觉,抓住摩拉的手腕,预备带她离开。然而为时已晚,从四周茂密丛中涌出的宫中禁军将三人团团围住。旃陀罗下意识地将刹那护在身后,手便握在腰间长刀的刀柄上。
刹那惊恐不已,望向朋友,无声地嗫嚅嘴唇,愧疚和惶惑涌上心头,旃陀罗感受到他的颤抖,回过头来对他露出宽慰的笑容。
“旃陀罗……”
“别怕,有我在。”他望了一眼摩拉,刹那连忙将摩拉保护在身后,双眉紧拧,显示出不同于往常的勇气与沉着。
旃陀罗怒目而视,丝毫不惧那些直对自己的长枪,他手执长刀,森寒的刀刃反射银白月光,眼见禁军步步逼近,旃陀罗已经摆出了战斗架势。
这时,一袭白衫的沙特迦踩着斑驳月色自林间深处走出,他依旧气定神闲,嘴角噙着神秘的笑意,深邃的眼眸里诡谲的秘辛在酝酿。
他的目光从旃陀罗身上倏尔掠去,落在惊诧的摩拉身上,他朝她颔首,致意道:“摩拉夫人。”
摩拉只觉得身子发软,快要晕倒,刹那及时扶住他,用仇恨的目光鞭笞沙特迦。沙特迦却满不在乎地收回目光,看向旃陀罗。
“你要带走他们?”沙特迦问。
“如果这还不够明显的话。”旃陀罗沉声回道。
沙特迦含笑道:“你有勇,却无谋,你老师的话你是半分都未听进去。”
旃陀罗冷笑,回道:“谋在于智慧,智慧在于预见,国师不会以为,旃陀罗不知会在此处遇见你吧。”
“哦?那你为何孤身前来呢?”
“因为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旃陀罗回首望了眼摩拉,又转身看向沙特迦,道:“况且,我知你也不能动我,你到底不愿与你师弟为敌。”
沙特迦轻笑出声,道:“可我已经与他为敌了,孩子,这回我是真的打算杀了你。”
话语刚落,沙特迦抬手间,禁军再次朝前,摩拉见状突然从刹那背后冲出,挡在旃陀罗面前,向沙特迦央求道:“我不会走,我跟您回宫……”
她跪下朝沙特迦爬去,亲吻他的脚背,双手合十地切切央求,沙特迦岿然不动,望向旃陀罗道:“她已为你如此,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摩拉,你这是做什么?跟我走,跟我走!”旃陀罗和禁军扭打在一起,想要冲到摩拉面前。而摩拉则是背对他,颤抖的身躯却决绝地不肯回头。
“我不会跟你走的,我是王的女人。”
她的泪水滴落在沙特迦的脚背上,沙特迦皱了皱眉,朝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摩拉,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旃陀罗长刀杵地,大口喘气,浑身是血。他揩拭眼泪,稍作休整,决心迎接第二波围攻。
在旃陀罗与禁军颤抖时,刀光剑影中刹那被制服摁在地上,摩拉则是在沙特迦脚下不住哀求,直到看见旃陀罗身已负伤,沙特迦才垂眸看向摩拉。
“夫人,您自己说吧,这是为什么?您说了我就放他走。也许他还是会迎来必死的命运,但至少不在今晚,不是吗?”
摩拉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嘴唇无声地颤动,爱在她心中翻滚,命运在此时叫她屈服,在沙特迦漆黑睿智的眼眸里,她看到了蛰伏近二十年后陡然衰老的自己。
她笑了笑,转身看向浴血的旃陀罗,随着沙特迦抬手,战斗停息。旃陀罗于剧痛中,迎上摩拉凄切却慈爱的目光。
他看见她在笑,是幸福的微笑。旃陀罗愣住了,刹那也停止了挣扎。树林在这一刻迎来了静谧,直到摩拉剖白的声音响起。
“我叫迦楼罗·摩拉,是亡国皮普利万的刹帝利贵族。”她抿了抿嘴,仿佛战胜恐惧,继续说:“在我少时,我最爱孔雀,于是皮普利万的王子为我养出了世界上最美的孔雀。”
“王子爱我,我也喜欢他,但却不爱他,因为我爱的人在很远的地方打仗,他说他会成为最英勇的将军回来娶我。可我没能等到他归来,有一天,人们告诉我他战死疆场。我在为他痛哭之后,于十六岁的生日那天,嫁入皮普利万王室,成为王妃。”
她微笑着,陷入回忆的湖泊,“这是我的罪,因为我爱上了皮普利万的王子,也就是后来的王。他与我相敬如宾,时过境迁,在新生的爱情中我将战死的将军埋藏于心,过着平和宁静的日子。直到那一日,我诞下王子不久,大军压境,皮普利万濒临覆灭,我才看到那象骑上的人是我忘却的那个人。他的眼里满是仇恨,未曾听我半分解释,杀了我的丈夫,屠戮了我的亲族,情急之下,在被发现之前,我将我那出生未满月的儿子交托于一位逃亡的刹帝利。”
“那夜是满月,天很亮,月若银盘,仿似梵天的眼眸,我多希望它能护佑这孩子,于是当我意识到再也不能见到他的时候,我对那逃亡的刹帝利说,这孩子要叫‘旃陀罗笈多·摩由罗’,因为他的母亲最爱孔雀。”
摩拉凝视早已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的旃陀罗,顿了顿,深情款款地道:“后来,这孩子为她的母亲再次养出世界上最美丽的孔雀。”
“母亲……”旃陀罗咬牙喊出这个陌生的词汇,恨道:“有那么多次机会,你为何不认我?”
“因为……”摩拉声音式微,缓缓垂下了头。
沙特迦轻笑一声,捡起摩拉说不出的话语,道:“因为他的老师不允许你认他,不是吗?摩拉夫人?五年前我的师弟在你这里确认了这孩子的身份,便对你再三嘱托,不可与他相认,因为会对旃陀罗造成危险,会让他的大业中道崩卒,于是你就默默忍耐,与亲生儿子以主仆相称。或许你曾有过多次未能把控住的时刻,我那师弟以他的方式警告过你,是吗?”
摩拉没有说话,沉默地站起身,深深看了一眼早已混乱不堪的旃陀罗,毅然决然地转身,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国师,希望你依照诺言,现在,摩拉即将回到王的身边。”
沙特迦颔首微笑,目送摩拉离去。旃陀罗从神思中清醒,起身想要去追,却被禁军团团围住,他想要再杀,却也毫无力气。刹那从后将他抱住,他注视摩拉消失在林中的方向,突然扔了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起先痛哭,而后却又狂笑,笑完之后则沉默地流泪。不知过了多久,黎明熹微,他推开刹那,摇摇晃晃地独自走出树林。径直朝婆罗门所在的高地走去。
刹那在后跟了他一路,却止步于高地前。旃陀罗没能意识到,在这一刻,被留下的只有刹那。多年后他为此懊悔不已,可如今他就如丧失阿特曼一般,脑海里只有那双深爱的琥珀色眼眸。他跌跌撞撞,浑身污血地走向竹苑。在那里,他见到了从舍卫城归来后正在沐浴的考底利耶。
注视那美丽的背影,他笑了笑,蹒跚向前,跪在考底利耶的面前,爬过去亲吻他的脚。
唇间的鲜血在考底利耶白皙的脚背上留下一滩红,考底利耶在片刻惊诧后,自旃陀罗那双泪眼中瞬间了然了真相。
“你说,我该高兴吗?”旃陀罗起身向前,握住考底利耶的脚踝,怆然欲绝地道:“我不是首陀罗,我是刹帝利,我是一个有轮回的人,我可以和你一起轮回了。”
他笑出声,却也是哭出声,眼泪划过悲伤的面颊,他用手臂抹去,道:“可我为什么没那么高兴?你告诉我,你为何如此狠心,就这样让我看着自己的母亲受苦受辱,将我置于奴隶的禁锢中,你知不知道,我为摩拉哭过多少次,你知不知道,我又为不能与你一同轮回,为我这一生人的身份,有多么绝望和无助?”
“你都知道,你都知道,可你熟视无睹……”
“不,旃陀罗,只是时候未到,我怎么欺瞒你呢?”考底利耶僵硬地微笑着,蜷起双腿,朝后退去。
悲痛如酒,浸醉旃陀罗。他摇头笑了笑,居高临下地环着考底利耶,咄咄逼人地前进,压下,质问道:“真的?你当真会在何时的时机告诉我?还是会永远瞒下去?阇那迦,如果我是个真正的首陀罗,而非那皮普利万流落的王子,你还会对我如此好吗?”
考底利耶退却的动作骤然停止,他丝毫不服输甚至轻蔑地扬起头,眯起眼睛,沉默不语。在这双高傲骄矜的美丽眼眸中,旃陀罗得到了他的答案。他凄切地微笑,松开考底利耶,站起身,沉声道:“如今我已知晓自己的身世,便再也不能继续忍耐,我会立刻行动,救出摩拉,救出我的母亲。”
他一步一步退后,凝视半倚在池塘边柔软草地上的考底利耶,在这一刻,他觉得眼前这神情冷漠的人是多么陌生,是多么让人捉摸不透。他感到恐惧,于是他迅速转身,头也不回地逃离竹苑。
在他身后,被留下的考底利耶,垂眸看向自己的脚。他突然苦涩地笑,伸出手,落在自己的胸口。
晨光初现,繁星却依旧漫天,池塘上的薄雾逐渐消弭,他坐起后朝池塘望去,俯身,他在水面上看到自己依旧平静祥和的面容。
咚。
眼泪坠落,涟漪荡开。
凝视扭曲的倒影,他缓缓扬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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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表扬鱼丸同学,猜对了!其实暗示很明显不是吗?摩拉是旃陀罗的母亲这段据说是有历史考据的,但也只是传说,被印度人拍成了电视剧。但千万不要去搜电视剧,不然会后悔的!要知道印度的电视剧都浮夸到一种不能直视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