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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旃陀罗经常带刹那出宫,与他去山林间打猎。但刹那见不得血腥,总是坐在象骑的轿厢中,远远地看他的爱人驰马奔于苍莽的林野间,尽显英勇的身姿。他从未觉得如此幸福。
傍晚,旃陀罗将猎回来的兔子烤了,撒上姜黄和毗黎勒磨成的粉末,浸润了阿魏的汁液后,肉香四溢,他将最肥嫩的兔腿递给刹那。
刹那小口吃着,侍从还会为他们斟上从宫里带出来的苏摩酒,他望着身着猎服,黑发散落于肩的旃陀罗,在他身后,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拉在棕榈树滩上,一切都如梦似幻,令人难以置信。
如今的幸福好似面纱般的摩耶,散发柔和的光晕将他笼罩在内,尽管旃陀罗除却国事再也未曾与考底利耶见面,全心全意对他,但每晚两人同寝时,刹那听旃陀罗心脏的跳动,是悲楚的韵律。他在痛,尽管他什么都不说,但旃陀罗在痛。
有一次,两人在宫中的花园里怀念摩拉,情到深处,旃陀罗命令侍从离开,待到只有两人时,他便牵起他的手,在花丛中动情地吻他的唇。他笑着躲,旃陀罗便不舍地追,直到两人跌倒在天竺葵丛中。旃陀罗束缚他的手于头顶,惩罚般地在他鼻尖上咬了咬,手便探入他的衣衫中。
若不是那熟悉的金属叮铃声响起的话,旃陀罗不会停下。可一当那黄金撞击的清脆声传来,旃陀罗就像被针刺般地警觉抬头,便看到离他们不远处,考底利耶默然伫立。
依旧是国师的华丽紫服,握住法杖的手指甲染得鲜红,就如他那馥郁的嘴唇,黑色发结顺滑如瀑,只是发尾处没了那一抹艳丽的蓝,而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卍”。
他含笑望着在草地上嬉戏的二人,浅色的瞳仁中毫无波澜。旃陀罗面色愀然,起身顺带将刹那也搂在怀里,与他一同面朝考底利耶。
刹那凌乱的发丝上都是草叶,通红着脸低头,见他不自在,旃陀罗低头耳语道:“不怕。”
他拘谨地应承 ,却仍是不敢看考底利耶。考底利耶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轻轻一掠,便又落在旃陀罗身上。
“我的王,还请与我单独议事罢。”
“有何事不能当着司政的面说?”
“司政掌管宫中内务,对国事还是回避较好。”考底利耶不动声色地道。
刹那捏了捏旃陀罗的手,仰头小声说:“我还是先离开罢,旃陀罗,我在偏殿等你。”
“好。”旃陀罗低头在他唇上印上一吻,考底利耶垂下了眼帘。
刹那走后,静谧的花园便只剩二人。旃陀罗饶有意味地走到考底利耶面前,含着戏谑的笑,伸手轻捋他垂在胸前的发结,握住了那个黄金的卍饰,冷笑一声,道:“室利靺蹉,光明如太阳,怎么,国师的心如今这样磊落了?”
考底利耶神色有微不可察的动容,却笑容不变,“阇那迦一心为国为民,向来不曾遮掩。”
旃陀罗又是冷笑,却带上了讥诮,“居然自称阇那迦了?怎么,没了你那师兄和我这样唤你,不禁想念了?”
考底利耶的笑容缓慢地收敛,面对旃陀罗的揶揄再也无法佯笑。就在他以为会继续遭受奚落时,却被旃陀罗搂住了腰,抱在了怀里。王的呼吸在他颈间游移,最终扑朔在他的唇与鼻上。他紧张地闭上眼睛,仰头做出迎接的态势,可旃陀罗又松开了他。
“很好,没有令人不快的味道。”
旃陀罗转身径直朝花园中的石台走去,合身坐在石凳上,朗声道:“过来,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考底利耶心中发痛,他不禁需要暗中借助呼吸疗法来平稳心绪,他坐到旃陀罗对面的石台上,这时,王的侍从从园外现身,适时地为二人端来果子和熏香。旃陀罗望了一眼紧张的萨提什,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
“麦伽斯提尼近日游遍华氏城,在波罗奈等地也有所停留。我以为他会继续北上,前往舍卫城地区,但他却绕路南下,若我预测得没错,他是想去南边与羯陵伽的边境地区。”考底利耶道,“如今羯陵伽蠢蠢欲动,或许其中就有塞琉古的暗中相助。”
“所谓的结盟也不过只是暂时的和平。”旃陀罗凝眉思索,手指轻敲在石桌上,“我认为需要出征羯陵伽。”
“是的,我的王,必须给予羯陵伽以打击,好让塞琉古收了不该有的心。”
“我将亲自带队。”旃陀罗起身,然后道:“不过军备的整顿需要避开麦伽斯提尼的眼线,这一点,有劳国师的密探营了。”
“我会散播消息,引开麦伽斯提尼。”考底利耶赞赏地微笑,“不过,出征不宜操之过急,还需从长计议。”
旃陀罗点头,他与考底利耶在政事上倒是合得来,两人又以极客气的口吻继续商议了些国事,考底利耶便请求离开。
“那卍字不适合你。”旃陀罗道,“祥云汇聚之地,便是一片光明。国师心思深邃,智计如妖,如此闪耀,过于显露。”
“那便无饰可配了。”
旃陀罗也不看他,从怀中拿出那只古旧的孔雀翎,扔在桌面上,“还给你。”
考底利耶心中隐现欢喜,忍不住笑,上前捻起那孔雀翎,柔声道:“阇那迦谢过国王。”
旃陀罗不言语,也不看他。余光中便见他取下发结的卍,随意扔到一旁,再仔细戴上那孔雀翎。他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愤懑,花了很大的气力才忍住不去讥讽老师。
直到考底利耶离开,他愤怒地起身,将桌上的熏香挥到地上。
“要那劳什子做什么?!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他懊丧地捂住头,痛苦不堪地跌坐。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考底利耶则是神情安详,细细吻着那留有旃陀罗气息的孔雀翎。
他觉得,自己只需拥有这便够了。
摩揭陀的雨季到来,来自南部的季风带来密雨,淅淅沥沥个不停。这里与安条克不同,没有朔风,没有沙尘,鸟儿收拢羽翼,躲在芭蕉叶下,蛇儿在蕨类植物下抬头,啜饮雨水,空气充盈水雾,就连灵魂都是湿的。
迈雅在寝殿里合上《爱经》,终于下定了决心。只是她知晓旃陀罗已与刹那定情,两人夜夜都在一处。她自然不愿破坏两人之间的情谊,但爱情到底是自私的,她也是自私的。于是在旃陀罗去往大殿操持国事时,她来到偏殿找到正在环廊捡拾青苔的刹那。
她脸色青白,跪在刹那面前,将考底利耶的允诺悉数告诉他 。刹那惶恐不已,连忙扶起迈雅,道:“你怎可向我下跪,那,那是对旃陀罗的不公平......”
他小声嗫嚅道,而迈雅却再度跪下,哭泣道:“刹那哥哥,国师并非毫无道理,我出生于王族,知晓血脉对一国的重要性,旃陀罗哥哥若是不留下血脉,这国度永被人垂涎。人人都说摩揭陀迎来了仁慈的月护王,百姓们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但边境骚乱从未止息,敌国要是暗中扶持势力,那这王朝,再属于孔雀就难了!”
“我,我不懂这些,我是奴隶出身,我没读过书,不识字,这,这我拿不定......”刹那仓皇后退,水落在他肩上,“我只知道,旃陀罗会不开心,我不愿意他不开心。”
“那我呢?刹那哥哥,求你,可怜可怜迈雅罢!”
“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只消让我陪旃陀罗哥哥一晚,让我怀上王储,就一晚,我已在婆罗门老师的帮助下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一定可以!”
“迈雅,你这是何苦?诞下王储,你便是一位母亲,你就能这样轻易割舍你的血肉吗?”
“这就是王室!”迈雅咬牙道,“王室自古就如此!”
刹那哑然,只觉得胸口闷闷作痛。要旃陀罗与别的女子云雨,就如在他心上扎针。可那女子是迈雅,他深切地爱着迈雅,如果迈雅真的能获得自由,与爱人团聚,他比谁都要高兴。可是,旃陀罗呢?
他忍不住流下眼泪,以沉默来应允。迈雅激动地去吻他的脚,被他制止了。
“我是首陀罗,没有资格。”
迈雅感激地抱住他,贴在他的胸口,轻声道:“在我心中,你比这宫中所有人都要可亲,都要善良。我将永生爱你,我的刹那哥哥。”
雨水不停,旃陀罗今日受到元老院的邀请,举办四月祭,向天神伐楼拿献祭。他与他们一齐在菩提树林中念诵吠陀,用素食。仪式中,他尽可能地不去看考底利耶,却忍不住被他饮食的模样所吸引。那细细咀嚼的清雅姿态带来了往昔的回忆,直到考底利耶走到他面前,将朱砂点在他额头上完成了祭祀时,他才猛地惊醒。
怀揣对刹那的愧疚,他强横地将考底利耶的面孔从脑海里驱赶。乘坐车辇回殿时,婆罗门为他捧来熏香。帘幕放下的那一刻,透过迷蒙水雾,他看到考底利耶站在环廊下宁定地注视他。
雨水模糊了考底利耶的身影,叫他看不透他的神情。他定看不见雨落在老师的脸上,犹如泪。于是他向他颔首,放下了帘幕。
当日夜里,被熏香催出情欲却毫无所觉的旃陀罗便在晕倒在偏殿的软塌上,被一双盈盈玉手喂下了一盏含有出精之药的苏摩酒,他意识混沌,看不清眼前人。他只听有人在哭,搅扰得他心里苦海翻腾,在极致的愉悦中也未有半分消解。
直到翌日清晨,他看着凌乱的床榻,怔怔握着手中的纱丽,才恍然醒悟。
他倒下,怆然欲绝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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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羯陵伽位于摩揭陀的南边,在孔雀王朝第三任国王(旃陀罗的孙子)阿育王的征战下全部被并吞,所以在这里旃陀罗还没有吞并这个国家,主要的敌人仍然是塞琉古和马其顿。
毗黎勒:一种阿育吠陀草药;阿魏:一种传统印度香料
“卍”字为古代的一种符咒、护符或宗教标志。通常被认为是太阳或火的象征。在古代印度、波斯、希腊等国家中都有出现。婆罗门教、佛教、耆那教等都使用。卍字在梵文中作 Srivatsa(室利靺蹉),意为“吉祥之所集”。
四月祭,印度古时根据气候将一年分为三季,每满四个月举行一次,祈求农作物茂盛、丰收。春分向所有神灵祭、雨季向天神伐楼拿祭、秋分向娑罗室伐底女神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