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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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雅如愿怀孕,元老院为她举行了祭祀,但国王缺席。
刹那却跪在旃陀罗面前,请求获得他的原谅。知晓前因后果之后,旃陀罗什么都没说,他带着愤恨将刹那压在床上,这一次,他并不温柔,他让刹那在他怀里哭了。
“我原谅你了,因为你也痛了。”他复又抱着他,流泪道:“爱我的人不愿爱我,爱我的人将我送给别人。我是王,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王。”
“只有这一次,以后便是我死,我也不会把你让给别人了!”刹那在他怀里哭着起誓,将最恶毒的话语加之在自己身上。旃陀罗用吻堵住了他的诅咒,他知道,自己的眼泪已经让刹那感觉到生不如死了。
如愿的还有考底利耶,整个王宫喜气洋洋,祝祷声不绝于耳。他主持完了祭祀,向迈雅投去会心的微笑,迈雅笑容惨淡,因为她知道自己失去了她的朋友了。旃陀罗不愿再见她,她背叛了他。
可摩揭陀的国王究竟是仁慈的,两人之间的嫌隙不过数月,就在迈雅日渐隆起的小腹中消解了。刹那劝说旃陀罗去探望迈雅,旃陀罗不情不愿地去后,便瞧见那隐而未现的生命在女子柔软的身体里孕育着,他竟感到绵长的安详。
这就是生命的延续吗?他将头贴在迈雅的腹部,听取里面传来的静谧,露出了笑容。迈雅俯身在他头上吻了吻,诚恳地向他道歉。旃陀罗只是仰起头,凝视迈雅那张忧伤的面庞,抚摸她漂亮的泪眼,露出令人心安的微笑。
尽管他的内心总是不安,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考底利耶。他的允诺有几分能做到,无人能知。他们都如此信靠不说妄言的婆罗门,但旃陀罗不信。
一个连爱都不敢承认的婆罗门,说的话有几分能作数呢?
“可他曾经应允你的都已经做到,他也一定会放迈雅自由。”回程时,刹那牵着他的手,劝慰他道。
“做到了么?”旃陀罗哂笑。是啊,多年前他步步为营,的确将他带到了一个不可企及的高处。可自从做了这王,他就没有一天不在痛苦。巨大的使命之网从天而降,他步步受阻,可回首间,竟已走了这么长的路。
雨季让恒河的波涛汹涌,犹如暴戾的猛兽,张开血盆大口,朝两岸的田地冲去。在迈雅怀孕的这段日子里,旃陀罗忙于修筑堤坝,在考底利耶的建议下,他将难陀王朝收敛的宝物售卖给他国,换取国库的充盈。他甚至亲自带领军兵,在暴雨中指挥堤坝的工事,挪移受灾的百姓,开垦新的田地。
考底利耶则带领婆罗门举行祭祀,向神灵祈祷。日复一日,雨季过去,再度举办四月祭的时候,已是收获季节。摩揭陀的上方刮起了清凉的风,在河边的瞭望台上,旃陀罗凭栏远眺,恒河温柔地流淌,已是一片安详。
婆罗门教徒们在河里用圣水沐浴,讲经论道,牛懒洋洋地在河边吃草反刍,受人们的瞻仰,被曼陀罗和无忧花等鲜花装饰的竹筏载着逝去的人,在焚香的火光中漂向河流深处,湮灭在夕阳颤抖的光晕中。诵经声,牛铃声,欢笑声,哭泣声......不绝于耳。尘世间的悲哀喜乐,生灵万物,仿似都承载在这永恒流淌的河流上。
不变的唯有变化本身,旃陀罗望着眼前的景象,想起了年少时考底利耶对他的教导。他的人生经历巨大的嬗变,他在这变化中渐趋迷失。安详与宁和似乎对他来说越发遥远,如今在他人那里寻求的温存不过是懦弱的逋逃薮。
旃陀罗垂下眼眸,河风吹起他的黑发,他的眼眶湿润了。
刹那自后走来,环住了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散发肉桂香味的齐肩黑发里。每次出宫巡视,旃陀罗总会带上他。
“一切都很平静。”刹那小声说,“我喜欢这样的恒河,就如你一般。”
旃陀罗笑了笑,转身说:“我哪里敢跟神圣的恒河所比拟呢?我们的殑伽,湿婆的黑发,从极乐处而来,奔极乐处而去,能够在寿数尽时沾染半分荣光,便也是值得了。”
“那里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处。”刹那将头贴在旃陀罗的胸口,道:“你要出征了,我很不舍。”
“你不会寂寞,将会有新的生命陪伴你。”
“我们需要为迈雅祝祷,祈求拉克希米护佑她顺利诞下子嗣。”
“当然,我亲爱的。”旃陀罗握着刹那的手,放在唇下亲吻。夕阳渐沉,残留金光落在恒河之上,夜色蔓延,湿婆的信徒开始吟唱来自雅利安古老的歌谣。他们的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夜莺落在菩提树林,躲避雄健的鹰隼,孔雀昂起骄矜的头颅,看向宫殿上方的自由雄鹰。王宫灯火通明,迈雅捧起羊皮卷,逐字逐句地检查自己写下的字句。她要把思念汇聚成诗,等跟弥斯底见面后,吟唱给他听。她想弥斯底一定会很喜欢。
自从有身孕之后,她的行动更加受限,能够让她忍受这孤寂受缚的深宫生活的只有心底深处的希望,无数次,在夜里她会向她的阿芙洛狄忒祈求,恳求爱之女神她护佑她最珍贵的爱情。然而她忘了,掌管生育的天后赫拉也最嫉妒人间情爱,她的祷告忘记献给她了。
于是当那一晚她开始因为阵痛而发出痛苦的嘶喊,宫中的刹帝利妇人将她团团围住时,一道诅咒从前而降,落在她惊恐的绿眼睛中。
她抓住接生妇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她们给她灌下阿育吠陀的药汁,用洁白的麻布揩拭她的血水,可她眼中的恐惧无法消弭。她用希腊语拼命地喊弥斯底的名字,妄图这声音能传到千里之外。可一切都是徒劳,赫拉的诅咒已然破开她的身体。
当这一切发生时,旃陀罗正在城外训练出征的军队,只有刹那最先赶到了她的产房外。迈雅的声音是如此痛苦,刹那揪心却无能为力,只能在房外的阴影里焦急踱步。没过多久,婆罗门的青年阿卡出现,带着考底利耶赋予他的祝祷词,与祭官们在外做起了法事。祭坛设立,刹那便是再也不能靠近,他只能远远地听着,急切地张望着。
灯光将接生的妇人攒动的身影投在薄薄的檀木雕花窗上,迈雅的哭声与尖叫声穿透夜幕刺着每个人的心脏。婆罗门们的祝祷更加急促,刹那在哭泣中,终于看到旃陀罗现身。
“别害怕,一定会没事的,一定!”
旃陀罗握住刹那的手,两人站在产房外的芭蕉树下。他们在这血色的哭声中意识到,生命的诞生来源于母亲的痛苦。旃陀罗想到摩拉,又不忍迈雅受此痛楚,背过头撇去了泪水。
而真正的血泪,无法抹去。年轻的身体在剧烈的痛苦中震颤,发出哀鸣。迈雅透过泪眼,看到镶嵌着黄金叶的屋顶倏尔消失了,代之以一片荒凉的大漠。那里有灰黄色的城市,有她钟爱的玫瑰丛,希望若一缕清风掠过她潮湿的面颊,便带走了她所有的痛苦。
她的确感受不到痛了,灵魂弃她而去,过于急切地去寻她的弥斯底。在安条克,她见到那双地中海般湛蓝的眼睛。多么英勇啊,我的将军,迈雅含混不清地在心中念道,驰骋于荒漠中的雄鹰,你的大马士革玫瑰却枯萎于摩揭陀的深宫宅邸。
对于生命的离弃,对于爱情的执迷,对婚姻的背叛,让她受到了赫拉的诅咒,在一声尖锐的哭啼声后,迈雅挣扎地躬起身,只望了一眼那个皱巴巴的新生儿,便瘫软下去,断了气。
而为她哭泣的,只有她的朋友——国王与司政。婆罗门则举起她的儿子,摩揭陀的新王子,在喜悦中用熏香将他环绕,为他朗声祝祷。在王宫的欢天喜地中,尊贵的国师考底利耶终于现身,与阿卡会心地相视一眼,便从他手中接过这孩子,为他命名为“宾头娑罗·摩由罗”,意为“适时”。
他在恰当的时机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让王能够无忧地出征。不仅如此,他解决了元老院对于悖德王后的烦忧,他让考底利耶等众婆罗门的双手仍然保持着干净,至少,摩揭陀的王后死于难产,而不是死于元老院特意调制却没用上的毒药。
王后的葬礼悄无声息,王子诞生的庆典却足足持续了三天三夜。自始至终,旃陀罗都没有看这个孩子一眼,他只是陪伴在悲痛欲绝,悔恨不已的刹那身边,和他一起将迈雅的羊皮卷都收集起来,想尽办法避开考底利耶的眼线,派遣使者送到了那位正在西方与马其顿人作战的将军手中。
长剑落地,思念的传达让那双地中海般透蓝的眼睛通红。信带来的是不曾改变的爱情,唤起的却是终将铸成大错的仇恨。
失去了母亲的王子将由刹帝利乳母抚养,在元老院接受婆罗门的教育。多年后,当旃陀罗看到那孩子抓住考底利耶的手,亲昵地唤他“老师”的时候,悔恨便会让他再度来到迈雅的墓前,在如火的夕阳中哭泣,也会让他走入恒河中,将刀扎入自己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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