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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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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临毕业季的离别,外川和他的老师野末,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正文-----

(一)草莓老师

周五早上8点30,野末教授从停车场向教学楼走过去,一路上时不时有学生向他问好。

野末一一点头回礼。

这个学期,野末在每周五的上午有两节面对全校学生的选修课。虽然像他这种研究型教授,工作的重点绝对是在实验室,但是东京农工大学希望学部生也能有机会接触一流学者,因此要求教授们每年至少要向学部生开设一门课程。

野末主讲的课程是“植物生产”。这是农学院的一门常规课程,但因为野末是人工光型植物工厂技术方面的杰出学者,上课的时候常会融汇入许多新观点和新发现,使得这门课程成为农学院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

不仅农学院,也因为人工光型植物工厂技术节能又环保,代表了农业工业化发展的最新趋势,所以每次野末开课工学院那边的学生也有不少来抢课。

当然,野末老师英俊的面容和温柔的声音也是吸引学生抢课的重要原因。

“野末老师早!”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

“早……,咦,你怎么会在这里?”刚进入教学楼,正低头看腕表的野末教授抬起头,看到自己的博士生外川実站在走廊里,看样子是在专程等自己。

两个人昨天晚上才通过邮件,外川交上了他博士论文的第十七次修改稿,野末对他这一稿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有顺利通过下个月学位答辩的把握。这会儿外川不是应该松一口气好好补上连着几个月熬夜赶论文的觉吗?为什么一大早出现在教学楼?

“交了论文之后,突然很怀念前几年跟着您一起上课的日子,所以就想着来旁听一下。”外川在读修士的时候,给野末做了一年的TA,经常跟着野末出入教室。后来转入博士阶段,开始充任RA,每天泡在实验室,很少来教室了。

“还没毕业就开始怀旧了吗?”野末笑了起来:“好,你跟我来吧。”

外川跟着野末向教室走去。在教室门口,遇到了迎面而来的两个女生。

两人礼貌地让在一边让野末先通过,并且问候道:

“野末老师早!”

“草莓老师早!”

两个女孩子一起出声,口中的称呼却不一样。冲口把草莓老师叫出来的女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的同伴也用一副受惊的表情看向她。

“抱、抱歉!抱歉!”女孩子一边道歉,一边用手中的书本遮住了脸,被她的同伴拉着躲到了一边。

野末笑着摇了摇头,走进了教室。他身后的外川也带着一副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跟了进去。

野末教授在人工光型植物技术领域中有多项成就,最有名的一项是如何通过调节温度、湿度,以及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来使植物工厂的草莓变得更甜。在工厂中培植的草莓是一种四季皆可结果的类型,虽然高产,却比生长在户外一年只结一次果的草莓要酸。而野末的技术则有效提高了甜度,改善了草莓的口感,因此被学生在背后戏称为草莓老师。

进入教室后,野末这个学期的TA安藤已经准备好了设备,野末走到讲台边拿出手提电脑接入设备。

外川径直走到了教室最后一排。

刚刚坐下,就听见前排有两个女生和一个男生在悄悄议论。

“野末老师今天穿这一套蓝色西服也很帅!”

“领带的配色也很协调!”

两个女生议论。

“我想知道野末老师今天用的什么古龙水……”男生则幽幽地说。

“桥本君真是比我们还热忱的粉丝呢!”女孩们笑道。

“我这不算什么。你们知道吗?前年的时候,据说野末老师遇到过一个跟踪狂……”男生压低声音道。

“什么?”“怎么回事?”两个女孩异口同声发问。

“听说是工学院的一个学生,并没有选上野末老师的课,却要跟着旁听。下了课之后,就拿着野末老师的论文说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希望老师能对他进行一对一辅导。被野末老师拒绝之后,就经常尾随野末老师去教研室和实验室,甚至还到老师家的公寓楼下守候过……”

“天啊!”

“这也太过分了吧!”

“而且,你们知道吗?这个跟踪狂据说还是一个长着可爱面孔的男生呢!”

就在这时,上课铃响了起来。

等铃声落下,三个人仍然想要延续刚才的话题。

“后来呢?”一个女生悄悄问。

男生压低声音:“后来,由工学院的学部主任出面……”

这时,男生的椅背突然被轻轻敲击了一下。

“同学,已经开始上课了。”有人轻声提醒。

“抱歉!”“抱歉!”几个人压低脑袋致歉,安静了下来。

外川把手插回口袋里,专注地望向讲台,用心捕捉着那个温柔且带有独特韵律的声音。

下课之后,外川跟着野末走出了教学楼。

“老师,中午一起吃饭吧!”外川提议道。

野末稍微沉吟了片刻,用带着些许疲惫的声音说:“这样吧,晚上我和古在教授他们约了在居酒屋见面,你也一起来吧。我现在要去教研室一趟,中午就在那边吃工作餐。”

古在教授全名为古在丰树,是植物工厂核心技术研究计划的创始人和组织者。这项计划得到了农林水产省150亿元的投资,有67家大学和企业参与,不仅在本国,甚至在整个亚洲地区都很有影响力。

野末想介绍自己即将毕业的学生与古在教授结识,这会对外川将来的发展产生非常积极影响。外川是他最器重的学生,虽然没有绝顶的天赋,但却具有丰沛的生命力,对本领域充满兴趣,而且非常刻苦用功。野末对他有很多期待。

“好的,老师!”外川马上领会到了野末的意图,非常用心地回应着野末:“那我今天下午五点半到老师公寓楼下等您吧?”

“好的。”野末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上下打量了外川几眼:“下午的话,请稍微穿得正式一点。”

“好的,老师。”外川答道。

野末冲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外川却叫住了他:“老师!”

野末停了下来,回转身看向他。

“您最近怎么不穿三件式西装了?我记得您以前常穿。”

被突然问到的野末有点不知如何作答:“这个嘛……”

外川跟进两步继续说道:“我很喜欢。因为很适合您!”

面对学生这突如其来的撒娇,野末只是低头笑着轻叹了口气,冲他摆了一下手,转身向办公楼走去了。

外川停留在路边树下,目送野末离去,感觉鼻端似乎仍然残留着,从野末身上散发出来的,古龙水的白檀香味混合着成年男子微汗后体味的气息。

(二)居酒屋

五点半,等在公寓楼下的外川看到了身着三件式西装的野末老师从大门中走了出来,他微笑着迎了上去:“老师!”

“抱歉让你等我!我们去打出租车吧。因为今天会喝酒,就不开车了。”野末一边走一边说。

外川跟在野末身后,距离自己的老师半步远,这是两个人几年来已经习惯了的距离。

“老师您看我这样穿可以吗?”外川穿了芥子色的带有休闲风格的西服,内搭黑白细格子衬衣,打了领带,精确满足了野末“稍微正式一点”的要求。

“很好。”野末并没有回头,继续走了两步又补充道:“很帅。”

外川微微低头,嘴角笑容扩大。

参加这次晚上聚餐的除了野末、外川和古在,还有明智大学的原田教授,早稻田大学的谷口教授,横滨大学的松尾教授,以及谷口和松尾各自带的一名学生。

虽然人数比较多,但这个居酒屋的二楼相对宽敞,因此并不显得局促。

在座的教授都是各自所在领域中的优秀人物,也都参与了古在教授领导的植物工厂核心技术研究计划。此外他们还有另一个共同点:多少都有在东大学习的经历。其中野末和谷口从学部生到博士生阶段都是在东大度过的。只是谷口比野末早一届,而且跟随的导师不同。

前半段时间几位教授都在讨论工作问题,而几位学生负责倒酒、端茶、递手巾,态度非常殷勤。

其实野末并不想让外川做这些事。但是本国高校的师生关系,尤其是博士生和导师的关系,某种程度上仍然延续了江户时代工匠的师徒传承模式,学徒对待师父就如同儿子侍奉父亲一样恭敬,而师父则为弟子提供学习机会,为他筹谋前程。

在私立学校,这种风气尤其浓烈。所以谷口教授对待他的学生的态度更加随意,比如会直接吩咐他倒热茶过来,把用过的手巾随手递到他手里。而他的学生并没有丝毫勉强,很是细心谨慎。

当然松尾教授带过来的学生也毫不逊色。

这种情况下,如果外川不做出同样的服务型姿态,反而会和这个群体格格不入。

这对于外川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外川坐在野末身边,随时留意着自己老师的需求,照顾起老师来自然娴熟,甚至比谷口教授的学生还多了几分温柔体贴。

这让野末多少有些感到不安,但是在这样的场合只能坦然接受。

等到工作的问题聊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到微醺的状态,话题也开始变得放松。

谷口打趣野末道:“原来你也到了愿意带着学生到居酒屋的年龄了。”

野末笑了一笑,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没有接话。

古在教授道:“这个年轻人就是野末君提到过的那个优秀晚辈吧?你推荐的论文我仔细阅读了,关于光照精度把控的技术构想很有创造力。怪不得你要称赞他说,这个孩子虽然没有绝顶的天赋,但确实聪明又努力。”

外川惊讶地望向自己的导师,但是野末并没有回望向他,只自顾自微笑着举着酒杯。外川回过神来,马上以跪坐的姿势向古在教授郑重道谢。

“什么?这个家伙居然是这样评价自己学生的吗?”谷口教授饶有兴趣地向野末这边探过身,兴致勃勃地道:“真是难得啊!”

接着转身向众人道:“别看这家伙表面上一派谦和,其实一直傲慢而不自知。他总下意识拿自己做标准评价别人,比他强的人他才肯称赞一句聪明。他16岁考入东大,不到26岁就获得了博士学位。明明在实验室里都是遵循一样的流程,偏偏他总能又快又精确地得到数据。”

又转向野末道:“你知道你当时让那些彻夜泡在实验室却一次次得到无效数据的人有多绝望吗?要让你夸奖一句聪明是多难得的事啊! ”

“彻夜泡实验室的人并不是你吧?”野末回敬道:“我只记得你到女生楼下弹吉他的场景。”

被揭老底的谷口哈哈笑了起来,并不觉得尴尬:“我对吉他的爱好远远比不上你对俳句的痴迷。那时你的大作可是在女同学们中广为流传呢!”

“老师您还写过俳句吗?”外川用闪亮的眼神望向野末。

野末笑着摇头道:“不要听他……”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谷口打断了:“我应该还记得你的写过的词句。让我想想看。”他作势拍了拍脑袋:“哦,对了!‘屋檐外,风儿轻柔绕过,那一树初绽的桂花……’。这是你写的吧!”

“谷口君怎么记得这样清楚!”方才一直不做声看他们互相打趣的松尾教授笑道。

“咳!因为我喜欢过的女孩子总是跟我念叨这家伙。”谷口故意皱眉道:“你对敌人的记忆总是比战友更深刻。”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说起来……”等笑声落下去之后,原田教授开口道:“你们听说了宫本的事情了吗?”

他之所以会提起宫本,是因为如果谷口教授真有什么所谓敌人的话,绝对不是野末,只能是东京大学农学部的宫本教授。这两个人的不对付在学术界尽人皆知。

听到这个名字,本来开心地听老师们说笑的外川整个人都僵住了,笑容慢慢从脸上消失,拳头无意识地捏紧,头颈生硬地低了下来。

宫本教授,正是外川在修士预科阶段跟随过的第一任导师,也是霸凌了他半年之久,导致他几乎想要放弃学业的元凶。

就在种种久违了的糟糕情绪从阴暗处不受控制地涌出的时候,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背上,轻轻按压。

那是他的老师野末。

外川望向自己的老师,野末回望过来,眼睛里满是关怀。外川的肩膀放松了下来,对着自己的老师露出了一个毫不勉强的微笑。

野末这才收回了自己的手。

那边几位教授已经就最近围绕宫本发生的事情展开了热烈讨论。

“这次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他从上学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只是最近几年更加肆无忌惮。”谷口和宫本同届,因此非常了解他的底细。

“但是让女学生到居酒屋陪酒,还在席间就公然上下其手,遭到反抗之后甚至把别人的脸颊都咬伤了,这也太过分了吧。”原田说。

“这次有人拍下了他施暴的片段,女生也不顾他的威胁,勇敢提出了诉讼,他应该很难再搪塞过去了。”古在教授分享了自己了解的情况。

“但是他申辩说他和女生是恋爱关系。也有人证实说,在这之前,这个女生经常进出他实验室中的专属办公室,关上门单独和他呆在一起,逗留很久才出来。”松尾道。

“就算是女生曾经频繁进出过他的办公室,也不能掩盖他的罪行。”刚才一直没有出声的野末,突然开口道,而且用了罪行这样严峻的字眼:“在导师能够左右你是否通过考试、通过答辩,能否拿到学位,能否会被企业录用的情况下,他如果叫学生到办公室来,学生敢不来吗?更何况,就算是真心爱慕,也应该等毕业之后再正式交往。否则在导师和学生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中,所谓的恋爱不过是对情感剥削的掩饰罢了。”

“哈哈,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理想主义啊!”谷口向野末笑道:“不过这次我完全赞同你的看法!”

“我听说,”古在教授斟酌着开口道:“东京大学理事会已经正式启动程序对宫本展开调查。不出意外的话,他的终身教职应该会被取消,东大也不会再留用他了。”

听了这话,野末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学生。

外川咬了咬的嘴唇,对野末重重点了下头,表示自己听到了。野末这才转回头去。

话题随即转到了别的地方。

(三) 出租车上

一直到将近12点钟酒局才结束。

站在居酒屋门前等车的时候,众人三三两两随意攀谈。

“听说今井教授有意推荐你接任下一任系主任,被你拒绝了?”古在教授低声问野末。

今井教授是东京农工大学生物生产系的主任,因年事已高,将于今年年底卸任。

“我没有什么管理才能。”野末微微低头道:“对我来说,能够把实验室和教学的工作做好就不错了。”

“我建议你再考虑一下。站在不同的位置,就能看到不同的景观,得到不同的机会。”古在教授斟酌着说:“我,一直对你有更多期待的。”

“谢谢!”野末诚挚地道谢,顿了一顿又说:“我会记住您的话。”

“你啊!”古在教授叹息了一声。

外川站在自己导师身后,低头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并排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外川犹疑着要不要开口跟老师表达自己关于古在教授提议的想法。

“今晚,多谢你的照顾。”野末却先开了口。

“啊,这个,老师完全不用介意。”外川带着点惊讶看向野末。

野末也稍稍转过脸看着外川,面颊的侧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俊朗而柔和:“但是,你下次不必如此了,我们不用照搬师父学徒那套规矩。”

“不!我不是要遵守什么规矩。我想要照顾您,是因为我……”在恍惚的灯影中,有什么似乎要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外川顿了顿才接续到:“我自己愿意这么做。”

野末的嘴唇微微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把头转了过去,闭目养神。

也许是酒喝得熏熏然的缘故,野末很快进入浅眠状态,头靠在椅背上微微晃动。

外川不动声色地把肩挪过去。果然野末的头在晃动中触碰到外川肩膀的时候,自动靠了上去。

就这样靠着我吧,老师!我希望自己能够有力量让你依靠。外川在心底默默地说。

野末一直在生活中充当着别人的依靠,包括外川。

六年前,外川从东京大学理学部毕业,申请到进入宫本教授的实验室进行修士预科学习的机会。

宫本教授是东大的明星教授。据说他有着百年难遇的卓越天赋,同时也很擅长人际交往。他手中握有多项专利,还曾经被推选为沃尔夫化学奖的候选人。

接到宫本实验室offer的时候,外川内心充满了期待。和他同期的预科生有四个,而修士名额只有两名。只有通过修士入学考试,并赢得导师宫本的认可,才能正式进入修士阶段的学习。

竞争非常激烈,但从小成绩优异的外川,有自信能够成为最终的胜出者。

但接下来的经历,则让他充分体验到人生的残酷。

外川一次在晚上回实验室拿资料的时候,撞见了宫本正在猥琐地纠缠女生,那个女孩是和外川同期的预科生。

女孩跑过来寻求帮助,外川挡在了女孩身前,在宫本逼近的时候狠狠推开了他,带着女孩跑出了实验室。

两个完全懵掉的年轻人商量了许久,终于还是在忐忑中选择向学校控诉宫本的恶行。

但是学校理事会给出的回复却是证据不足,指控无法成立。甚至还有助教来劝诫他们不要对导师如此不敬,要知道学校是不会因为他们两个预科生的草率言行而放弃贡献卓著的宫本教授的。

女生在巨大的压力下退学了。而外川则向研究生院提出更换导师的申请。但却没有导师愿意接收他,他找过的教授统一给出了自己的实验室已经没有空余位置的回答。

那一时刻,外川对大学和教育制度失望到了极点,对自己的人生也失望到了极点。他也想到了退学,但却不甘心多年的努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黑暗和混乱毁掉。

幸而东大不禁止预科生转到其他学校参加修士入学考核。抱着“就最后尝试一下吧”的心态,外川把自己的履历和对未来的科研道路的构想,通过邮件发给了东京农工大学的野末教授。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外川以前曾经听过野末教授来东大进行的讲座。野末教授演讲的内容非常精彩,同时他的面容、讲话时特有的语调,也给外川留下了深刻印象。

邮件发出之后外川并没有觉得特别不安,他已经做好了被拒绝,就此结束学习生涯的心理准备。但没有想到,他很快接到了回复邮件,野末教授约他到东京农工大学面谈。

外川背着自己的双肩背包,从东大坐地铁出发,中间又倒换到新干线,两个小时之后,终于赶在约定的时间前来到野末教授的实验室。

野末教授微笑着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那一天野末教授穿着三件式的焦糖色西服,像一道暖光一样,笼罩住了在黑暗中独自挣扎了许久的外川。

在交流过对专业的看法之后,野末教授询问他跨校的理由。外川犹疑了片刻,决定将自己与宫本教授的冲突和盘托出。

他觉得野末老师是很好的人,他不想野末老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卷入莫名的纷争。他把一切坦诚开来,让野末老师自己做选择。

听完外川的讲述,野末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他对整个事件不予置评,只轻轻点了点头,对外川说:“如果你方便的话,请明天开始到我的实验室来报道吧。”

“蛤?”外川惊讶地睁大眼睛,用一种很不礼貌的方式表达了疑惑。

“这个邀请和你与宫本教授的冲突没有关系。这完全是在‎‌‌‍‍综‍‍‌合‍‍‌‎考量你的专业素养和学习态度之后做出的判断。”野末平静地说。

外川猛地站起来,几乎带倒了椅子。他深深鞠躬,语无伦次地说道:“谢谢野末教授愿意给我这次机会,我会加倍珍惜,拼命学习和工作……”

野末从办公桌之后走出来,扶着他的肩膀示意他站直。

“不用拼命。只要能享受到工作和生活的乐趣就好。未来的你会变得更加喜欢自己的。”

……

是的是的,野末老师当时说的每一句话如今都应验了。从往事中抽离回来的外川,侧过脸温柔地望向靠在自己肩膀上陷入睡眠的人,看着路灯的光影透过车窗,轻巧地从他的眼睫和面颊上流过。现在的他很喜欢自己,比以前喜欢一百倍,喜欢这个能在老师需要的时候让他靠在肩膀上的自己。

(四)从藤枝到叶梨

脱掉隔离服,摘下护目镜和口罩,野末和外川走出了植物工厂的实验室。

这是一家位于静冈县藤枝市的植物工厂,由东京电力集团出资建立,去年开始正式运营。工厂从筹建之初,就邀请野末教授进行科研方面的合作,因此野末经常会到藤枝市来。其实路程也不算远,早点出发不堵车的话,一个半小时就能到达。

外川以前也时常作为助手一起过来。只是这一次,野末并没有打算邀请外川同行,免得占用他准备答辩的时间。而且完成在植物工厂的工作之后,野末打算回离藤枝不远的家乡祖屋去看看,要在那边留宿,第二天才回东京,这样一来耽误的时间更长了。

但是外川坚持要和野末一起出差。他说已经将答辩所需一切材料都准备好了,总是翻来覆去看论文反而容易焦虑,不如出来转换一下心情。于是野末让步了。

如果是野末一个人来这边的实验室,中午往往只简单在办公室吃工作餐了事。但如果外川和他一起过来,两人就会去附近一家很有名的荞麦面店吃午饭。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湛蓝色的天空上漂浮着几缕薄云。野末和外川沿着河边一边走一边聊天。

“老师,您看到学报上的那条消息了吗?北美的一个家伙声称他发现给植物播放优美的爱情歌曲会使它们精神愉悦,能够更好地生长。他建议在植物工厂的基础设施中加入音乐播放这一项。”

野末闻言不禁笑了起来:“我看到了。虽然早就有人用实验证明声音确实会影响到植物生长,但是说植物喜欢爱情歌曲未免也太夸张了。爱情歌曲只是人类求偶热情的衍生物,隔着物种壁垒的植物怎么能领会得到呢?”

“虽然说人类和植物之间有物种壁垒,但植物的求偶热情人类却很能领会得到。人类酷爱用植物的生殖器来表达爱意,尤其是红玫瑰这种容易和人类的身体产生类比的品种。”或许是野末的笑声让外川太放松了,说起话来就开始没有顾忌,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他连忙收敛了表情,低头致歉:

“抱歉!突然说了奇怪的话。”虽然农学院的学生讲起动植物的生zhi行为来都颇为随意,但在自己导师面前这样说话还是有些失礼。

“虽然是这个道理没错,”野末却没有介意:“但按照你的思路想下去,我突然觉得以后可能会对花粉过敏。”

外川愣了一下,随即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外川一边笑,一边把一小把握在手里的雏菊藏进了宽大的外套口袋里。这把雏菊是他从实验室里带出来的。

植物工厂的实验室给科研人员专门开辟了一个区域,让他们自由培植喜欢的东西,据说这样更能引发创造性和灵感。外川养了几簇雏菊,拜托关系好的实验员平时帮忙照看。这次他来,刚好赶上雏菊开花。虽然是在营养液中培养出来的,这些雏菊却开得比泥土中生长的花朵更肆意。

外川摘了一把雏菊,想要找机会送给野末。却不想刚才两个人的对话突然拐到了奇怪的地方,他只好尴尬地把花藏了起来。

因为有外川的帮助,吃过午饭回到实验室之后,野末只花了两个小时就整理好了数据,接着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外川用极快的速度把自己的东西一股脑塞到背包里,对还在归拢文件的野末说:“老师,下午就由我来开车吧,您可以在副驾给我指路。请您把钥匙给我,我把车从停车场开过来。”

野末把车钥匙找出来递给了外川。

等野末坐进车里时,发现副驾驶座前面的通风口上,插着一支开着数朵蓬勃小花的雏菊。

他低头抚摸了一下雏菊的花瓣,轻轻笑了笑。

手握方向盘的外川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他的动静。瞥见他唇角的笑容,释然中又滋生出一片怅然。

野末家的祖屋在挂川市的叶梨,这是一个依着茶山的小镇,从藤枝开车40分钟左右就到了。

停好了车,两个人把简单的行礼搬到屋里去。外川发现自己的外套落在了车上,又返回去拿。

打开车门拿出外套的时候,突然发现副驾座前通风口上插着的雏菊不见了。正要低头看是不是掉在了座位下面,就听到野末在身后不远处说:“我们去附近居酒屋喝两杯放松一下吧。顺便去一趟杂货店,冰箱里什么都没有。”

外川连忙回答:“好的!”关上车门,穿上外套,跟着野末向街市的方向走去。

本来想着在居酒屋可以喝两杯放松一下,结果却是两个人只勉强填饱肚子就出来了。原因是在居酒屋遇到了不少熟人,这些人都是留守在家乡的中老年,平时见不到新面孔的他们看到偶尔回乡的野末很是热情,而且对于野末带回来的外川十分好奇,问东问西。这种场合让劳累了一天的野末根本无法放松,只好匆忙结束了晚餐,打算去杂货店买一些啤酒和小食带回家。

被熟人关怀的尴尬再一次在杂货店中重演。

杂货店的主人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虽然上了年纪可精神还很健旺,一看到野末就说:“嗬,让我看看是谁来了?这不是野末家的阿苗吗!”

被突然叫出小名的野末草苗十分尴尬,但还是镇定地和老人家打招呼:“是的,竹内爷爷,我回来看看祖屋。”

“哎哎,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跟着你爷爷到我店里的样子。那时候你留着卷卷的头发,大大的眼睛,经常被人当做可爱的小姑娘。现在也长这么大了。”

站在野末身后的外川终于绷不住泄露了笑声,又赶快抿紧嘴唇。

野末的脸颊和耳根瞬间变得通红,整个背影都僵住了。心中万分后悔,自己居然忘记了竹内爷爷多么喜欢怀旧和开玩笑,就这么把外川带来杂货店了。

这时竹内的孙子,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搬着一箱货物从后门进来,一边走一边说:“爷爷,这种感慨野末老师长大了的话您都说了多少年了。”说着放下货物,跟野末和外川问好。

竹内不理他,自顾自说道:“这个年轻人又是谁?是阿苗的朋友吗?”

一直尽量减少存在感的外川,闻言赶快回答:“竹内先生您好!我是外川実,是野末老师的学生。”

“原来是阿苗的徒弟啊,不错不错!真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阿苗你很会挑徒弟!”

外川低头憋着笑瞥向野末,毫不意外地看到老师的脸和耳朵再一次红了起来。

“爷爷!”竹内家的年轻人向祖父嗔怪道:“野末老师的学生都是高材生,是通过成绩选拔上来的,可不是看容貌。”

“可是容貌也很重要啊!”竹内对孙子的反驳很不满:“过去啊,凡是有本事的手艺人,收学徒的时候都是选那些相貌堂堂,眉目端正的孩子。对了,我记得在我小时候,镇上有一个赫赫有名的制茶师,收了一个特别美丽的孩子当学徒。最后制茶师爱上了这个孩子,抛家弃子也要和他在一起。为了向妻子和家族谢罪,他放弃了产业,还刺瞎了自己的一只眼睛,就算是这样,两个人也一定要在一起呢……”

“爷爷,哪里有这样的事啊!您说的是小说里的故事吧?”

“小说写的事不也是从生活里学到的吗……”

就在爷孙两个的争论里,野末和外川匆忙结了账,拎着手提袋落荒而逃。

回程的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都没有说话。

(作者注:雏菊的话语有“深藏的爱”之意;玫瑰少年在西方文化里有同性qy的隐喻,因为竖起来的样子很像……)

(五) 旧居

外川洗过澡擦着头发出来,发现起居室中没有开灯,纸拉门敞开着,野末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他穿着浴衣,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头发柔和地搭在脸颊边,就那么静静地沐浴在月光里。

“老师……”外川在野末身边坐下。

野末递给外川一罐啤酒,“月色很美。”他说到。

“老师穿浴衣也很好看,是和西服完全不同的风格。”外川道。

野末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短暂沉默之后,外川开口道:“老师,我可以问一下您为什么不想接任系主任吗?”

野末笑出了声:“你终于还是问出来了。忍了一路很辛苦吧?”顿了一下接着说:“关于原因,那天我已经向古在教授解释过了。”

“我觉得那不是真正的理由。”

“难道你也想来说服我吗?”

“不!我并不想劝说您去做什么选择,我所关心的是,”外川转过头,那双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尤其清亮:“您为什么那么悲伤?”

“我?悲伤?”野末的胸口震动了一下,惊讶的同时,又仿佛被什么击中了。

“也许您自己没有察觉。之前您就偶尔会流露出悲伤的神情,但在最近这一年,这种神情越来越常见。”

沉默了许久,野末才开口道:“中年危机而已。也许是因为将近40岁,开始对衰老和死亡感到恐惧吧。”

“我认为39岁离衰老和死亡还很遥远。”

野末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叹息似的轻笑,饱满的嘴唇紧紧抿起。就在外川以为他又要用沉默把一切不确定性拒之门外的时候,野末缓缓开口道:

“我母亲,是在40岁的时候去世的,因为心脏病突发。父亲和母亲很相爱,母亲去世之后他的状况很不好,但还是极力振作,努力工作和抚养孩子。然而在两年后,突然猝死在工作中。他们说他是过度劳累,但我觉得他是老早就想放弃了。”

“老师……”外川伸出一只手握住野末的手臂。

野末却轻轻推开了他,拿起啤酒罐喝了一口,望着庭院中沐浴着月光的树木:“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年轻人会觉得衰老和死亡是非常严重的事情,而处在我这个年龄阶段的人,则会觉得这不过是人生最平常的事。”

“老师那时候还在读国中吧?您之后是怎么生活的?”外川没有反驳,而是继续地发问。

野末又啜饮了一口啤酒,用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咽下去才道:“是我的祖父,一直在照顾陪伴我。但他的健康那时候也已经开始出现问题了。我拼命读书,只想赶快升学、毕业,好有能力照顾他。但是还没等到我大学毕业,他就去世了。我当时觉得人生似乎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索性一直读了下去。”

讲到这里,停了一下,他才继续说道:“所以你看,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够通过努力去解决。像是衰老、别离、死亡,就在那里,就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情。”

外川没有说话,却在月光里专注地看着野末。

野末自嘲道:“我不是个称职的导师,居然在你即将毕业的时候和你说这些。忘了这些中年大叔的牢骚吧。”他站了起来,用一种轻快地语调说:“快去休息!明天还要一早回学校。”说着转身要往屋里走。

“老师!”外川却从身后握住了他的胳膊,不允许他躲回到安全地带:“我觉得让老师悲伤的不是衰老和死亡,而是没有好好活着!”

“嗯?”野末皱着眉头转过身。

“老师您有喜欢的人吗?”

“喜欢的人?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像我这样的中年人老早就与这个话题绝缘了。”

“您有过那种感受吗?要命地喜欢一个人,想要看到他的面孔,听到他的声音,想要接触到他的皮肤,想要紧紧把他抱进怀里,和他疯狂zuo I……”

野末慌乱地低下头:“不要突然用像青色小说一样的口气说话。”

“这不是什么青色小说,这就是最直接的让人感到活着的东西!活着并不止是要做正确的事,不止是要履行各种职责。活着更是要有衷心热爱的人和事,有渴望什么的感觉。如果没有这些,生命就会变得枯寂、低落,就会悲伤……”

野末低头不语,然而胸膛却在不断起伏,呼吸的声音清晰可闻。

过了片刻,他伸出左手,抓住外川握着他右臂的手,转身把这只手放回外川身侧,语气平静地说:“回房间休息吧。时间不早了。”

说着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

“老师!”外川向前紧走几步,从背后抱住了野末,将面颊贴在野末后脑的发丝间。

“老师!我会永远陪着您的!我不会离开!哪怕毕业了,我仍然会在您身边!我一直在锻炼身体,我会活得很健康长寿。您想见到我的时候,我就会在这里!”

“你……”野末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嘶哑和颤抖,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停了下来,挣脱了外川的手,转过身来自下而上望着外川,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沉甸甸的情绪,:“你这几年的学业完成得非常出色。我很期待看到你能有一个完美的收局,你明白吗?”

“明白!”外川的声音亦同样嘶哑。

野末拍了拍外川的肩:“去睡吧!”说着转身上了楼梯。

这一次外川没有再阻拦,只是在野末走到楼梯转角的时候,用饱含着痛苦与渴望的声音说道:“老师,等我!”

野末什么也没有说,脚步也没有停留。

外川低着头,在楼梯下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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