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個男孩給我,我可擔當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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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生我的時候死了,對此,父親不曾埋怨我,總是告誡我要加倍努力,連帶母親的份努力活著,早點懂事,乖乖聽話,別讓母親在天之靈失望。
我戴過母親的耳環,塗過母親的唇彩,套過母親的絲襪也穿過母親的bra,我循著母親的遺物探尋母親的優雅,然後父親發現的時候,把我關在自己的房間裡餓了一整天。
我對著鏡子幻想過無數次,我要是女孩,一個更像母親的女孩,父親看著與母親別無二致的臉,也不至於對我如此嚴苛。
拿了無數次校排第一,參加過演說比賽拿過獎,在管弦校隊當首席,在班上當班長,我不靠別人捧,每一樣榮譽都由我親手掙來,有些位置,練得比別人熟,背得比別人多,自然就只能屬於我了。
我有時候會感覺,我明明在一個團體裡,卻一個人對抗著所有人,我一直嘗試學著大家那樣有說有笑,但大家卻從未真正接納我,我接受這種不被接納,畢竟我的內心是空的,正常人的談笑全是我觀察模仿學來的,本是假物,見不得光,不被接納我也並不覺得可惜。
父親認可我就行了,這是我於競爭紅海中緊緊抱住的一根浮木。
直到這根浮木裂開的那一天,我驚覺這根浮木也是空心的。
那天父親爛醉如泥被同事帶回家來,抱著我喊了半個晚上母親的名字,另外半個晚上,父親消停了,但我腦子裡卻有什麼東西像暴風雨那般不肯消停,我甚至自暴自棄地認為,這輩子大概怎麼努力都沒有用了。
不過我也就沮喪了一晚,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不就是想念妻子嗎?
我雖是男子,何嘗不能當妻子呢?
趁著父親出差,夜裡我去了一趟離我家最近的酒吧,我想旁觀學習男子怎麼當妻子,然後就從酒店床上醒來了,痛是真的痛,所幸記憶還在,我大概知道實際怎麼操作了。
隔天上課坐木椅子,怎麼坐怎麼不舒服,剛好我同桌又忘記帶課本,我把語文課本借他之後就自動站到後面去罰站,語文老師不想削我面子,非但沒批評我,還叫我回去坐,說我下次注意就好了,幸虧我反應及時,臨時掰了句班長犯法與庶民同罪弄得班上哄堂大笑,語文老師不好拗了民意這才免了我的坐刑,讓我站了整節課。
世間困局往往有轉圜餘地,只要是人事,投其所好,竭力討好,越艱難,越生機盎然。
當父親再次爛醉,我知道我的生機來了。
我穿了母親的睡袍,蹭到父親懷裡,盡了妻子的職責,再脫下衣服回房睡,我睡得安穩,隔天起來父親也看上去年輕了十歲,後來我便習以為常。
方法要是有效,就會被我更廣泛的運用,比如說,父親從來不同我講工作上的難題,只是悶頭吃飯,苦著一張臉看電視,以前我不能分憂,但自從掌握了方法,我就會偷偷往父親的水裡兌高粱,父親容易醉,醉了我便能鑽他懷裡,當他暫時的妻子。
我總是不敢出聲,畢竟不曾聽過母親的聲音,生怕露餡,我會準備一條手帕團進嘴裡咬著,每回事後從嘴裡把手帕取下來,回回都能擰出水來,取出手帕之後嘴總是特別乾,隔天早上都會吃不太下早飯,不過買了吃不完也沒關係,我那個傻同桌會幫我吃,他總是不吃早餐,不吃早餐對身體不好,但我也不好意思太刻意買給他吃,我知道被施捨的感覺並不好受,我就是懷著被施捨的愧疚,艱難地,侍奉著被我拖累了半生的父親。
幸好我是男的,不會懷孕。
男孩也並不輸給女孩吧,我有時候也會看著父親的睡顏想像父親會怎麼回答我,我當然不會問,所以想像中的父親總是摸摸我的頭說:那還用問嗎?
我一想到就很開心,我以為我能這樣一直開心下去。
有一次家裡來客人,父親取高粱時發現少了大半罐,他好像發現了什麼,我不敢確定,但客人在的時候,他還有說有笑,只有我能看見他的時候,他就陰沉了下來。
隔天,我一開房門就看見我父親的腰。
父親就這麼在我房門口上吊死了。
父親有留遺書,說是他害了我,害我變成這般,他沒有資格教育我,他是個失敗的父親。
彼此彼此,我何嘗不是個失敗的兒子,從今往後我得更努力的揹負著父母的生命活下去了。
本來也想像從前那樣告訴自己沒什麼,像往常告訴自己,人事有得轉圜,但那也僅限於活人,死人我一向無可奈何,而我,揹著母親的命走過這小半生,何嘗又不是個半死不活的人。
這下多了一條父親的命要揹了,連我自己,三條人命,對我來說終歸太沉了。
我還沒想到該怎麼說服自己揹父親這條命,剛好是冬天,父親的屍身不容易腐壞,我就這麼把父親拉下來蓋進被子裡,然後如常去上學。
跳樓吧,給清道工添麻煩:上吊吧,家裡只剩我一個,怕是我們父子都得臭了才有人知道,又是給人添麻煩了;割腕吧,我暈血……一整個上午我在課本上寫滿了各種可能又劃掉。
每一種都可以執行,卻沒有一種完全合我的心意。
我總是不去探究自己的心意,總是在揣摩他人慾求的過程裡掙扎求生,
這次求死,我想揣摩透我自己在想什麼。
上音樂課的時候沒有課本,我腦袋一片空白,跟著老師唱新教的那首《大海啊,故鄉》,唱到那句「大海是我的故鄉」,我想到了投江。
下課,我直奔垃圾場,看見垃圾場緊閉的大門右轉是一座生態池,生態池的前方有一條桑樹林,桑樹林小道往前走到中段,左邊有一塊牆塌了一點,從那裡好翹課,我們班的同學有時候就會從這裡出去,偶爾我聽見誰要從這裡走,就會提前跟老師說那個誰誰誰要翹課,把他們攔下來,而今我卻要自己來翻這堵牆了,希望別被他們發現。
翻牆出去之後,往回家的路上走,過兩個街區就能走到早上我走來上學的那條跨江大橋,我可以在那裡跳江,站在最高處往下跳,可能撞到水面人就暈了,死前一點也不痛。
一切順利。
但桑樹林小道上有人。
算半個熟人,正是我那個老是忘記帶課本的傻同桌,早自習因為昨天幹架被抓去訓話了,沒回來過,現在哭得有點慘,我叮囑他別跟老師說我翹課去了,他非但不答應我,還一臉魚死網破的怨毒表情,我平常待他還行,他並不曾這樣擺臉色給我看,看來這回還真的挺委屈的,也是,我懂,躲到這種沒人來的偏僻角落放肆痛哭卻還被外人撞破,換我,我也像他這般垮著臉,於是我鼓勵他揍回去,他大力搖頭說根本揍不回去,對方人高馬大,在外面還拉幫結派勢力很大,要是他敢揍回去,他們就敢鬧上門,但他家只有他和奶奶,經不起鬧。
他的話又亂又長,我聽得生厭,一摸清他在害怕什麼,我趕緊截斷他的話頭,故弄玄虛掐指替他算一卦,說今天放學他八成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揍到那人,他向來還算信我的話,這回也不例外。
他很孬,要不是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絕對不敢出手,但以他的智商,應該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覺,總之,他不會去打人,只要有個努力過了的證明也就不會那麼生氣了。
人啊面對悲傷是這樣的,要是有了實際發洩或解決悲傷根源的辦法,就會比平常還要迅猛地展開行動,自然而然就能從悲傷裡走出來了。
比如之前我學著怎麼給父親當妻子,現在我試著要去跳江,儘管目前看來都失敗得很,但開始做,遲早有一天能走出去,人的心也不過就拳頭大小,悲傷既然能裝在心裡,就也不是什麼大事。
他停止哭泣,我趁機重提他替我保密我翹課之事,他答應得爽快。
多虧他對我平時的信任,他沒有問我去做什麼,否則我又得掰個謊言來敷衍過去,我算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現在我清楚感覺到自己再也懶得說謊了。
我翻牆出去,他也翻了出來,我翻牆回去,他也翻牆回來,我問他在幹什麼?他說,奶奶告訴他,卜卦之人洩漏天機會遭天譴減陽壽,我剛剛幫他卜卦,他有義務要保障我至少到放學前的安全,等放學了,天機不再是天機,他便不用保護我了,他話說得沒頭沒尾亂七八糟,還扯了半天做人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所幸我拼湊一下還是聽得懂。
他真就跟了我一下午。
放學鐘一響,他打開掃具櫃子拿了把竹掃把氣勢洶洶的跑出教室,我有些害怕我瞎卜的卦會害了他,於是想還是管一管這事吧。
走到了隔壁班,我和他的仇家好好談談,對方許是稀罕我一個好學生怎麼會跑來放牛班找人,幾個凶神惡煞圍觀動物園動物似的圍了我一圈,我心平氣和地弄清楚了事情原委,大概搞清楚對方嘲諷了他家裡撿破爛維生是乞丐,辱及他奶奶了,他嘴上逞能揚言動手,真動手了卻幹不過人家七八個人,這才挨打了,有路人看見報警,幾個人都進局子,口徑一致地誣賴他先動手,總之後來,早上他便被導師訓了。
我和對方解釋了一下,撿破爛算環保事業的一環算不得行乞,勸他們以後別這樣擠兌人,顯得沒文化,對方領頭似乎是被我一臉認真給逗樂了,應允我不再嘲弄他,他的事大抵算平了。
「你去過沉江酒吧,我沒看錯吧。」對方領頭的一問這句話,其他人就互使眼色打鬧著先走了,走之前還特意在我身上上下打量,我見過這種眼神,心裡大概也有底了。
「去過幾次,怎麼了?」
「唷,坦蕩啊小騷貨,朝會你在台上說話我都沒怎麼聽,但你的聲音臉蛋都是做鴨的料,讀書真可惜了。」
「還行,騷浪賤並不難學。」
「資優生真好啊,什麼都學得快。」他比我高,他的手捏著我的臉就像在捏一塊饅頭,撲面而來一股隨手能撕了我的壓迫感,「給我也弄舒服了,不只他,以後你們全班走在江左有我罩著。」
也不等我答話,那頭兒就開始解褲頭,我趕緊制止,給他比了比他們班上的攝像頭,他們班以班內打架聞名遐邇,教室裡安滿了攝像頭,我雖然要死了,但也不想淪落到必須給人免費看活春宮的地步。
我拉著那頭兒到我們班上去了,跟他說好按我的來,先親,親夠了才好往下走,到時候看他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我不忌諱。
我其實不怎麼樂意幹這件事,但只要我還是這班班長的一天,我會盡好我能做的所有職責,向來如此,順其自然。
好吧,拋開那些假大空的,我也有私心,打個砲圖一樂也好。
我是真沒料到才剛上嘴,我那傻同桌又回來了。
我使眼色叫他趕緊走,他卻進來把人打了。
我是真的沒有料到他下手會那麼重,不過打就打了,也沒什麼,我思量半晌,替他收拾一下,也就解決了。
翻牆一次,親熱一次,一天能撞見我這個好學生幹兩件壞事也算他的本事,後來便乾脆添一件室內抽菸給他湊滿了三件,每一件壞事,他看我做的時候都沒有露出過吃驚或鄙夷的神情,我不知道怎麼對他說,光是他面不改色地看著我,那樣的波瀾不驚已經足以讓我感激不盡。
我一直知道他有打火機,平常我藏菸在粉筆盒裡,要點的時候假裝幫忙擦黑板,補粉筆的時候取一根,再趁他不在座位時問他的書包要打火機,他的打火機在書包前排左邊數來第二格裝筆的袋子裡,伸手去取,每取必中,速度一快也沒有人看到過。
我都在地下停車場的舊儲物間外面抽,算一種即時紓壓的方式,抽完了,輕壓幾下母親留下來的香水噴在脖頸、手腕再上樓,誰也不曾從我身上嗅到菸味。
沉香味的香水沒有衝鼻子的辛辣,還算別緻,在廁所時那傻同桌吻我的時候,還特別把頭枕在我頸側用力嗅了嗅,看來這氣味他是相當喜歡了。
他嗅我的那幾下嗅得我方寸大亂,太可愛了,像條傻狗,偏偏又長得人模人樣通人言,比傻狗更可愛,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他要表白了,結果他居然說什麼要對我負責。
我笑了,可那是被氣笑了。
我不是女孩,又不會懷孕。
我差點脫口而出,但想想算了,真說出口來倒像是暗示他必須得跟我幹點什麼,否則對不起這句話。
好好一個男孩的初夜給我,我可擔當不起。
不過,這傢伙的初吻不幸落在我嘴裡,算了,我也就安心收下,權當今天幫他平事的薄利吧。
折騰大半天,終於能在去跨江大橋的路上抽上幾口,他瞎嚷嚷著他也要抽上一口,我是把菸給他了,但這不妨礙我腹誹他,這畢竟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根菸了,誰抽誰跟我一樣短命,抽越多越短命,冥冥之中或許他聽見了我的腹誹之辭,打了個噴嚏說不抽了就把菸還給了我,抽完了,我取出香水才想起來這回不用遮掩了。
「送你吧,我用不到了。」看他挺喜歡這個氣味,這好東西跟著我沉江確實挺浪費。
前面就是跨江大橋了,全班的家裡信息我都背下來了,他家在江的此岸,我家在江的彼岸,等眼前這個紅燈轉綠,我們就該分道揚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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