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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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意味着幸福,也意味着甜蜜的烦恼。
当克里特扯着诺亚衣角说要吃糖时,诺亚还能满足他,可当有一回克里特扯着他的衣角说想要一只小鸡的时候,诺亚愣在了原地。
“还好,还好没说我们在放羊。”约书亚耸了耸肩。
“可咱们哪里去弄只鸡去?”雅各无奈地摇头,说:“不能太娇惯孩子。”
“那不就穿帮了?咱们可都是在养鸡呢!”
“早知道就说在养老鼠,这里都是老鼠,哈哈!”
“你怎么不说养虱子呢?!”
诺亚露出微笑,把克里特抱起来,让他坐到自己腿上,认真地问:“小克里特为什么想要一只小鸡?是因为爸爸和叔叔们都在养鸡吗?”
小克里特点头,断断续续地说:“和,和爸爸,一样……喜欢,小鸡。”
“是不是想要个陪你玩儿的朋友?”诺亚贴心地问。
“我……想要,朋友。”
诺亚弯起眼睛,在他头上吻了吻,“好,爸爸答应你,爸爸会送你一只小鸡。”
“爸爸!”克里特高兴地挥起双手,一头扎进诺亚的怀里。
“你疯了,不仅在这里养小孩,还养鸡,迟早这里会被一锅端!”雅各把诺亚拉到营房外说:“谁能保证这外面的人都对施瓦茨队长衷心,谁又能保证施瓦茨队长能一直接管这里?”
“正是因为不确定性随时都可能发生,所以我们才要尽可能满足现下的快乐,不是吗?”诺亚笑着对雅各说:“我知道你的担忧,可是,如果没有海恩,就算没有孩子和小鸡,我们这群人也是注定要死的。海恩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会尽全力保护我们。”
“他哪有那么大的力量,或许他的确是个高官,但……”雅各望了一眼在叔叔们中间眨着双大眼睛傻笑的克里特,心化了一地,重重叹了口气,“算了,这孩子也是够可怜的,要活在这种地方。”
“但在这种地方有我们这些爱他的人。”诺亚眨了眨眼,宽慰雅各,他知道他又开始想念自己的孩子了。
于是下一次约会的时候,在海恩暖烘烘的胸膛里,诺亚环住他的腰,说想要一只小鸡。
“好的,你想吃什么口味的?我叫厨房明天做。”海恩迷迷糊糊地答应着。
“不,海恩,我是想要一只活的!”
“活的?”海恩睁开眼睛,疑惑地问:“要活的干什么?”
“给,给克里特。他在这里没有朋友,他想要一只小鸡当朋友。”
“好,我明天就给你送来。”
“这么简单?”诺亚惊喜地望向海恩,他还担心海恩会为难。
“你好不容易对我提一次需求,”海恩笑了笑,说:“我高兴还来不及。”
“我会让孩子和小鸡都呆在营房里,不给你添麻烦。”
“我从不觉得麻烦。”海恩翻了个身把诺亚环在身下,“你以前照顾我,觉得麻烦吗?”
诺亚红着脸摇头,海恩坏笑地咬了咬他的鼻尖,说:“我也一样,我很荣幸。”
“唔,那你要不要再,再做一次,我可以......”
“这是另外一个需求吗?”海恩挑了挑眉,手就逡巡地去往该去的地方,诺亚轻轻哼了一声,勾住他的脖子用亲吻掩饰羞怯,七月的波兰原野上,又是一个黏腻而潮湿的夜。
克里特收到他的小鸡时是在一个下雨天,被安排铺设电缆的诺亚突然被一名党卫军叫到一边,给了他一个蒙着布铁丝笼子。当那只在笼子里瑟瑟发抖的只有手掌大小的淡黄色小鸡被送到克里特手里时,他捧起这软乎乎的朋友,放在脸边蹭着。他想,农场真好,农场为他带来了朋友。
至此,在这个故事里,明媚的色彩似乎变多了起来。虽然希望似是而非,对生存依旧是小心翼翼的奢望,但至少每个人都有了努力的方向。当诺亚悉心照顾克里特的时候,海恩借着提审不顺的名义,将他所关注的那名在马奥附属的劳动营里服刑罪犯处以私行。只是当他把其“枪杀”后,却将尸体抛在集中营外的树林里。当他离开后,死人从荆棘从中爬起,带着海恩满满当当的诚意,朝卢布林市区跑去。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在这一期间,海恩有意放满了地堡营区中电缆铺设的速度,为了不至于引起非议,他归结于电缆线的质量问题。毕竟此时的第三帝国已经无法满足驻在外地的军营的所有需求了。
时刻关注着库尔斯克战役,在他所期待的结果之下,他想尽可能地和诺亚多待上一段时间。而与此同时,因为路德维希的签署,正有两辆非同寻常的火车朝马奥集中营驶来。
夏天时节,特别工作队的每个人都在忍受酷暑所带来的的疥疮等病症,既然知道火车的到来是不可避免的,他们便希求能够在这些人的心里中找到一些有价值的药品,毕竟和尸体的过多接触能让他们非常容易患上痢疾,在这里这种病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他们的生命,而皮肤上的脓疮让他们夜不能寐,前几天他们在小克里特身上发现了感染现象,这让他们忧上加忧。
“我说,这回听说是从隔都过来的人。”吉普赛人扎伊的消息总是很灵通。
“别瞎说!”迦勒打了个冷噤,发怒般地说道:“隔都哪里还有人,都去集中营了!”
“不,听说前几个月都还搞了暴动呢,在华沙那边。”
迦勒的怒容凝结在脸上,又以一个冷噤而碎掉,诺亚和雅各互相一眼,雅各耸了耸肩,而诺亚则在心里有所猜测。迦勒不愿意再说话,拎起铁锹继续去挖洞了,他说克里特越长越高,得把洞挖深一些。
轰轰隆隆,火车碾压着铁轨在一个阴天朝马奥集中营驶来,拆开车厢后分别驶向三个地堡,白班的队员已经在雅各的安排下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不管多少次,这一过程都是极其煎熬,诺亚得强撑着才能忍住双腿不至于打颤,不至于在这些可怜的人们面前落泪。
火车发出刹车时金属摩擦的滞涩声,在一声鸣笛后停下。门打开后的场景让开门的党卫军都不禁愣了愣,但他们很快就朝后退去了,因为他们知道这里面的“躯体”会一股脑儿地涌出来。
三千个赤身裸体的妇女和女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相互紧贴着,因为她们精疲力竭,早已无法保持站立。她们无助地躺着,压在彼此身上,不住地呻吟、叹息着。火车停了,车斗的盖帘揭了下来,这些“货物”就像铺路的石子一样被倒到了地上。那些躺在车门附近的人最先坠落在坚硬的地上,她们的头和身体因此受了伤,无法再动弹。其他人摔落在她们身上,她们被身上承受的重量压伤,喘不过气来,发出嘶哑的呻吟声……这些可怜的人的艰难的呼吸着,有些从人堆底下爬了出来,站起身开始往上爬。
工作队的人接到命令,迅速集结,来到铁轨旁帮助这些气息微弱、奄奄一息的女人和女孩儿们走进地堡。很多人已经无法站立,只能被抬进去。当诺亚在巨大的震惊与悲痛当中抱起一名腿上鲜血直流的女人时,女人转头对他说了声谢谢。
这温存、柔和的声音让诺亚打了个颤,紧咬牙关,他说:“没事的,没事,进到里面就有坐的地方了。”
“我亲爱的弟兄。”女人说:“我知道里面是毒气室,大家都知道了。瞧,你哭了,你在为我们难过吗?”
诺亚亲吻了她污秽的脸颊,温柔地说:“我的姊妹,没错,我为你难过,为所有的人难过,但你们快要去上帝的怀抱了,接着便是我们,我们会去找你们,所有人都将在主的怀抱里迎来新生。”
“弟兄,你告诉我,为何仁慈的主会纵容这一切的发生?”
诺亚无法回答,他走进地堡,把女人放到墙角坐下时,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女人含泪的双眸顿时明亮了起来,闪闪发光。
“主啊!”她举起双手,接着紧握住诺亚的衣角,目光炯炯地盯住他,“这是希望!”
诺亚向她点头,“我一定会守护住这个希望。”
女人的情绪平和下来了,她松开了诺亚,繁复咀嚼诺亚对她说的话。她想,她愿意用自己生平最后的一次祷告,来祝福那个从死人堆里抛出来的孩子终得以逃脱这残酷的地狱。
诺亚再次来到地堡上方时,这个赤裸的行军队伍突然停下了。停顿的队伍中间出现一抹亮眼的金色,那是一个金发女人,手里牵着她八九岁的女儿,她们整齐的发辫像金丝带一样垂在瘦弱的脊背上,神圣而纯洁。母亲带着女儿径直朝路边的党卫军走去。
没用的,没用的,这些禽兽不会接受你的哀求......
“杀人犯,混蛋,没良心的罪人!是的,你们现在要杀死我们,这些无辜的女人和孩子……恶棍们,你们记住!你们会付出代价的——全世界会为我们报仇的。”然后,她朝那些人的脸上吐了口口水,带着她的女儿跑进了地堡。
所有人都惊呆在原地,那些被辱骂的党卫军被吓得目瞪口呆,甚至没有勇气再去直视这些可怜的女人们的眼睛。因为女人说出了真相,这是他们必然到来的命运,他们凶残的灵魂必将遭受地狱之火的焚烧。他们意识到了,浑身发抖,连举起皮鞭的力量都丧失殆尽。
这时,诺亚从党卫军外延的铁丝网后,看到了海恩。同样的,他脸色惨白,不得不靠在身后的军车上。握紧双拳,他垂下头,没有勇气再抬头看这悲惨的一幕。
诺亚收回目光,来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面前,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他与这些手牵着手的赤裸的女人们一起朝地堡走去,他仿佛与他们成为了一个整体,没人憎恶地看向周围的党卫军,甚至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们一眼。母亲亲吻着孩子,让世界从自己眼前最后一次掠过,这画面停留在波兰寂寥的原野。
她们没有任何过错,她们坦然地站在那儿。
“星光正在熄灭,天空变得黯淡,月亮不再爬升,整个世界同她们一起走向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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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三千个女人是发生在1944年奥斯维辛的真实事件,朝党卫军吐口水的女人也是真实人物,该部分依照真实回忆录所编写。女人辱骂党卫军的话是真实的话语,不是作者的语言。特此说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