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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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亚默默在心里数着日子，三天后海恩将用一辆卡车送走他和克里特。前两天他照例出工，焚烧堆积的尸体，帮忙倾倒骨灰，而到了晚上，他便安静地坐到一边，看扎伊把克里特抱在怀里念念叨叨。

所有的人都知道诺亚要走，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他不得不走，如果这幸运是单纯地降临在他一人身上的话，嫉恨恐怕会此起彼伏地朝他袭来。可是这关乎到另一条生命的延续，况且在此期间，他们于非人的境遇中建立起了友谊。

“不需要担心，海恩说他会回来的，他不会对你们视而不见。”诺亚对身旁的雅各说，雅各抽着烟，弯起浑浊的眼睛，和蔼地微笑着。

“我们已经在这里活得足够久了。”他点燃一根香烟，说：“于我个人而言，生与死，早已经苏所谓了。我已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活下来对我来说是种残忍。”

“可是，需要活下来，雅各，这是我们的义务，我们需要铭记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诺亚握住雅各的手说：“你拥有丰富的学识和深邃的智慧，用你的语言去书写，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

雅各惊讶地看向诺亚，苦涩地笑了笑，问：“有没有想好怎么走？”

诺亚点头，哽咽说：“明天一早……一早我就会爬上那辆车……”

雅各笑着点头，说：“别哭，要沉着和冷静，逃离集中营和逃离地堡是两回事，即使有施瓦茨队长，你也得拿出十分的谨慎，这里不能死两个克里特，你明白吗？”

“我明白。”

两人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被队员团团围住的扎伊和他怀里睁着迷茫双眼的克里特，约书亚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其余人都暗自抹泪。他们的决心不比诺亚的弱。

这是一场危险重重的逃亡，就如雅各所说，逃出集中营和逃离地堡是两码事，当天色隐现青白，诺亚将克里特抱在怀里，含泪与沉默的众人告别，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致意，约书亚在最后时刻没能忍住冲上去亲吻克里特，又泣不成声地、决绝地推开诺亚。

诺亚含泪回头望了一眼又一眼，最终咬牙离去。

此时是党卫军的换班时刻，仪式感让这群强弩之末依然保持着他们往常的习惯，在换班时点名和做日常的训诫。诺亚抓住这个空档穿过空旷的场地，压低身形跑向地堡后的骨灰收集场，一辆卡车掩映在未消的夜色中，见他跑来，在车上躲了一夜的海恩从驾驶位的车窗里探出头。

海恩从车上跳下，警惕地朝四周张望，随即便冲上前去将诺亚抱在怀里。

“别怕，别怕……”他抚摸诺亚的头，安抚性地在诺亚脸上吻了吻。要知道在黑暗中跑过这两百米左右的路程需要多大的勇气，诺亚心脏猛跳，不住地咽口水，海恩宽慰着他，再瞧了瞧他怀中熟睡的克里特，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说：“来，先上车。”

海恩将卡车车厢上蒙在货物上的防水绿布掀开一个口子，举起手艰难地搬出一个一米见方左右的木箱，木箱之后是他腾出来的足够容纳诺亚和克里特的狭窄空间，他从诺亚怀里接过克里特，蹲下身后示意诺亚踩着他的背爬进去。

诺亚此刻也顾不上别的，他踩上海恩的背，攀住车厢的挡板朝货物内部的漆黑空间里蠕动，这对他这个长期营养不良的人来说并不容易，海恩不住地在后推他的脚，帮助他登高，两人都因为用力而憋红了脸，却不敢发出一丁点额外的声响。

他们都知道党卫军换班时间最多不超过五分钟，诺亚刚躺好就伸出手来要孩子，海恩将克里特送了进去，随即迅速地搬起木箱，塞到了空隙处，拉下绿色防水布绑在车档板的固定位上。

两人的配合一气呵成，没有半分拖泥带水。海恩检查了一下货箱码放的牢固程度，便钻进了驾驶舱。大概是从格蕾丝那一回开始，海恩就在心里无数次想象过坐在驾驶位上的是自己。他原以为自己会紧张，会哆嗦得把车开得摇摇晃晃，可相反的是，他很冷静，目视前方，他深吸了一口气，踩下了油门。

尽管他已经脱去了二级突击中队长的制服，乔装打扮成寻常士兵的模样，但他知道自己这张脸还是会大概率被地堡出入检查站的守卫认出，如果真到了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强闯的准备。

卡车轰隆地驶向检查站，当守卫敲响海恩车窗示意他出示证件时，海恩镇定自若地将假证件递给他。守卫瞧了瞧证件，又抬头瞧了瞧目视前方的海恩，突然，在那张紧抿的嘴唇上他看到几分熟悉的神色，那是一种令人生寒的冰冷，一种背弃后的无畏，他打了个冷噤，手就放在了腰间的步枪上。

“不可能！”守卫几乎崩溃地大叫道：“您不能这么做！”

海恩斜睨了他一眼，这时，有更多的守卫被吸引，朝此处聚拢，海恩望着他们朝自己举起步枪，露出一道惨白的笑容。

是的，来的越多越好，我已经杀了足够的人，不再介意多杀。海恩看着这些年轻的、充满仇恨的面孔，每一双眼睛都有和自己相差无几的漂亮蓝色，此时自己穿着士兵制服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没什么不同。他们都是德意志的孩子，是帝国的军人，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他们都在这里犯下了不可弥补的罪，有人醒悟，也有人执迷不悟，可一切海恩都不在乎了，因为现在，他要背弃了。

他要背弃，他要彻底地背弃！于是当爆炸发生在检查站旁时，惨叫从猛烈的火光中传出，映照出他脸上病态的笑容。多少次，他以见诺亚的名义逡巡在此处，提前埋好炸药，可没有人在意他，每个人都如同行尸走肉，只想着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审判之剑，全然忽略了审判到来的时间也许会超乎想象地提前。

在枪声开始前，海恩就猛踩下了油门，冲出检查站，顺着笔直的道路朝集中营大门驶去，而到了大门前，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制服，披上二级突击队队长的外衣，从车上跳下来，一脸慌张地对门口的守卫说：“快！地堡里发生了爆炸，是暴动！”

负责集中营大门的是他手下的人，他到底不忍心用相同的办法去对付他们。习惯了绝对服从的下属即刻领命召集队伍朝集中营深处的地堡跑去，丝毫没有想过他们的长官为什么会从卡车上跳下来。而就在他们召集队伍时海恩就自己打开了大门，再度爬上了卡车，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集中营。

就如同当初的格蕾丝一般，当密密层层的杉树从眼前掠过时，他狠狠砸着方向盘，破开在一道又哭又笑的咆哮声中。

漆黑的狭窄空间里，诺亚将爆炸声和枪声以及惨叫声都收于耳里，起先他趴在克里特身上，捂住他的耳朵，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以防止被爆炸和流弹波及。而后，当车身开始剧烈颠簸时，他哭着把吓坏了的克里特抱在怀里。

他知道，他们出来了！只有集中营外的道路在如此泥泞，只有集中营外的空气才会如此清新，没有死亡的气息，而是一种树林所散发出来的独特清香！天亮了，阳光从破损的绿布孔洞中漏进来，掠过诺亚和克里特冷汗涔涔的脸旁，诺亚激动地亲吻克里特的额头，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可枪声追随而至，诺亚吓得赶忙将克里特护在身下。这在海恩的预料当中，毕竟自己以如此决绝的方式闯出了地堡。可他不是格蕾丝，不是那个勇敢却无战力的女人，他是帝国手把手培养起来的英才，他有足够的能力去应对这些追兵！

抄起冲锋枪，海恩一手控车，探出身将枪口对准身后的军车，那些面庞都如此熟悉，有的露出惶惑，有的却满是愤怒，而有的却是不忍，可海恩不在意了，他什么都不在意，火力的全盘倾斜让他整个人都处于在一种癫狂的状态中，被枪击中不在意，车被打爆胎了也不在意，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想着一副面孔，他发出怒吼，让这信念支撑他走到最后。

车身的剧烈摇摆让诺亚在货箱之间猛烈撞击，他紧咬牙关，死死抱住克里特，用双肘固定住他小小的身体，哪怕他胳膊已经在货箱上磨出了血，染红了衣服，他都不会让他的孩子受半点伤害。在克里特这双惊恐而茫然的黑色瞳仁中，他看到了一个苍白却无畏的自己，他不再是那个悲叹、软弱的少年，而是一个从无尽的死亡当中走出来的勇敢的男人。这个男人是一个人的爱人，更是一个人的父亲。他的双肩单薄，但足以承受这两人的爱与责任。他凝视克里特，望进这双眼睛的深处，他看到了过去和未来，在永恒流淌的时间里百转千回，张张都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对他哭，对他笑，对他说“活下来”，对他说“别忘记”……

终于，枪声渐渐消弭了，摇晃也逐渐轻微了，诺亚喘了几口气，精疲力竭地倒下，匐在克里特小小的颈窝里。不知道过了多久，车终于停稳，海恩踉跄地从驾驶位里跌落下来，用最后的力气扯下防水布，抽出货箱，露出里面那两具浸湿在冷汗与鲜血中的身体。

“诺亚……”血染红了货箱的木板，海恩惊恐地倒吸一口气，呆在原地。

几秒后，一只手颤抖地从黑暗里伸出来，冰凉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脸上。海恩哭出了声。

所以，您还在好奇这最终的结局吗？我想讲到这里已经足够了，这倒不是因为讲述者的吝啬，只是下面的场景，想必已经在您的脑海里上演无数遍了。

这是片绿茸茸的草地，足够为离别打造美好的场景。环绕在树林中，野花遍地，蝴蝶翩飞，温情到像不真实的梦境。海恩将诺亚拖出，与他一同出来的还有他死命抱在怀里的克里特，这个孩子已经在巨大的惊恐中晕了过去，而我们的诺亚，则凭借最后一丝信念，保留了最后的一份清醒。

“这就是我们的离别吗？”草地中，诺亚瘫软在海恩怀里，捂住他右肩上的枪洞，哭着问：“你会活下来的，是吧？”

“我会的，你也要活下来。”

“答应我，一定要活着。”

“答应你，我一定活着。”

“无论多长时间，我都会一直等你，”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

他与他额头相触，立下此生不改的誓言。海恩扶起诺亚，亲吻他和他怀中的孩子，让他朝身后的树林里走去。

“走吧，诺亚，不要害怕，也不要回头，我会一直在你身后……”他推在诺亚的背上，含泪微笑地对他说：“我会一直看着你，看着你走向自由……”

“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注视抱着孩子蹒跚向前走、恋恋不舍时时回头的诺亚，海恩立定在原地，用坚定的微笑给予他鼓励，待到诺亚走远时，心里有什么猝然破裂，他朝前跑了几步，伸出手却又触电般地收回，扯了扯嘴角，仿佛有股声音从自己喉咙里喷薄而出，他泪流满面，对那道万般不舍的背影大声喊道：“走吧！我的诺亚！向前走吧！走吧……”

他举起枪，朝天鸣枪三声，惊起一团飞鸟，飞过这片草地，掠过两人头顶，若自由的向导，引领诺亚朝前走去。

当诺亚的身影终于隐没在林间时，从林间传来的三声枪响让他紧绷的情绪彻底崩溃，瘫坐在地，扔掉了枪，他像个孩子般不知所措地嚎啕大哭起来。

所以，还要继续讲吗？讲海恩如何回到集中营去执行他的挽救却终是徒劳，讲他被摁在地上，看那些可怜的人在漆黑的枪洞前如何对自己露出释怀的微笑，他们知道他做到了，所以已经足够了。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无法抗衡所有，是以他们体谅他，甚至感谢他……所以，不要哭，施瓦茨队长，你的仗已经打过了，你浴血的身体告诉我们，你的这条抗争之路已经走到尽头了……

百枪齐发，百人倒下，地堡深处染出熊熊火光，爆炸声不绝于耳。一切都将被掩盖，一切都将被湮灭，重伤的海恩像只破口袋般被扔在监押室里，等待最后的裁决。他不记得自己在那个黑漆漆的房间里呆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周，在时间概念的模糊中，门在某一时刻突然被踹开，一道亮光刺痛他的眼，待到他能看清时，潮水般的深沉绿色便朝他涌来。

1944年7月24日，马奥集中营被苏联军人解放。

（第三卷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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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S：位于卢布林地区的马伊达内克集中营就是在此时间解放。所以，在这里需要说明一下的是，马奥集中营的原型为奥斯维辛和马伊达内克，许多事件是真实发生在奥斯维辛当中的，比如焚烧女人和孩子，但地址和解放时间选择的是马伊达内克。接下来还有五章就完结了，毕竟，我们需要给这个故事一个完整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