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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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泛起鱼肚白,宛若回忆中那无数次出现的清晨,我捧着那杯续了又续的热咖啡,泪水不止,几乎不能遏制啜泣。海恩坐在我的面前,收住了声儿,双眼发红地望向克里特的影印画作。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在这塑封的画面上,露出慈爱而温柔的微笑。
“所以,后来呢?”我吸了吸鼻子,看向海恩,“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你被苏联人抓了之后的事情。”
“我想以你的记者身份你应该查得出来,我坐了牢。这是我的幸运,因为当时有幸存下来的工作队员为我做了指证。他们说,我帮助过他们。”
“你的确帮助过他们。”
海恩点了点头,说:“起初我被关在苏联人的战俘营内,后来,因为身份特殊,在帝国彻底覆灭后,我被提审,上了军事审判庭。在那里我见到了佐莫尔,他对发生在马奥集中营内的一切都予以否认,可当他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时,他就知道,自己的否认将毫无作用。”
“我还记得他如何呆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我在审判庭中央承认所有的罪行,劳动营、火车、地堡、毒气室、焚尸炉、灭口……我全部都招了,坦白得甚至都到了让法官感到吃惊的程度。”
“审判庭里的法官们和陪审团都沉默了,在我的讲述中,我听到了哭声,有人站起身大喊着对我进行绞刑,要用极刑处死我,老实说,莱斯利,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想活了。人到底是懦弱的,我知道那些人的眼泪是为何而流,我知道自己就算是死也无法抹清罪孽了。”
“可我那亲切的盟友们——波兰游击队里又有人为我做了证,让法官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可毕竟所有人都是口说无凭,死刑是免除了,我被判处无期徒刑,而我的长官——格里·佐莫尔,被判处死刑,可在行刑前,他就在狱中自杀了。”
“后来你去了军事监狱?”我问。
“不,那是德法边境的一座普通监狱,因为对我们这种人,甚至不被正规的军事监狱所接纳。我被押送到那里后,有医生为我进行了全面的检查,所以你现在还能看到一个相对健康的我。白天还稍微好过,因为体力劳动能磨灭我心中的伤痛与那……那无尽的思念。自从送走了他,我失去了他的消息,战后的所有都是一片混乱,从监狱里不断出现的各式各样的面孔所带来的各式各样奇怪的故事当中就可以得知。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国家还可以被分成两个,也是第一次知道发生在集中营内的一切几乎所有人都在拼命否认……这让我的招供变得像个笑话,可那已经不是我在意的事情了,我只是在意他,因为我不知道哥白尼有没有保护好他,他有没有去往他一直憧憬的瑞士……我曾尝试过,当时我们这里来了一个油漆工,是个瑞士人,我想尽办法去和他套近乎,帮他刷墙,帮他搬油漆桶,拜托他帮我去瑞士打听一个人……可你知道,所有人都恨我们,我在牢里挨了不少打,有法国人的,当然,也有德国人的。”
“就是德国人自己都恨党卫军,我能理解,毕竟死在党卫军手里的德国人也不在少数。可我并不怕挨打,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海恩笑了笑,说:“我最怕黑夜,漫漫长夜,好似没有尽头。在一片安静中,思念会被无限放大,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好似在说“想见他”。各种各样可怕的念想涌进我的脑海,让我在起初的一年里夜夜哭泣。请原谅我吧,脱离了那身制服,我就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起先我怕他死了,而后我又怕永远见不到他了……可后来,有一天我哭过后,抬起头看到了窗外的月亮,多么美丽的月亮啊,让我想起了几年前在集中营内,我和他一同隔着铁丝网仰望过的月亮,这月色就像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莱斯利,你明白吗?就是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也正和我一同仰望,这思念会折射,会传达,所以我坚信不疑……此后的九年,我再也没有流过泪,凭借这轮月亮,我将我的赎罪进行到底。”
“可你……如果我的调查没错,你只坐了十年的牢。”请原谅我用“只”这个字眼吧,当我说出口后,才意识到有多么不妥。世界的不公平就在于,比起坦白从宽,矢口否认的一些人甚至都没有受到惩罚。
“因为我病了。”海恩垂下眼眸,平静地说:“也许是战场残余的伤痛与多年的劳动,或者就是单纯的思念成疾,我病到了,几乎卧床不起。几个月的治疗无济于事后,我被放弃了。当医生不再来探望我时,我就知道我的死期将至……这就是尽头了吗?我想,如果这就是尽头的话,我渴望在死前能够见到他一面。”
“于是,绝非逃脱惩罚,我提起了上诉。我对法官们说,我救过一个犹太人,现在,是时候回到他的身边。法官们问我,证据在哪里?我苦涩地笑,哀求他们听一听这个垂死之人的肺腑之言,我说如果这个人在等我,那么他就是证据,如果他没有等我,那我的出狱也就没了意义。法官终于答应了我,我赌上了我的一切。”
“那是我时隔十年第一次走出监狱,两名监察官跟在我身后,我登上了前往瑞士的火车。多美的国家,多美的山峦啊……我坐在火车里,泪流满面,我想,如果不能留在这里,我恨不得立即死去。当格林德瓦近在眼前时,我却犹豫了。我不敢下火车,我这个扬言要赎罪的人,真的把罪都赎清了吗?”
“可我最终鼓起了勇气,下了火车站在月台上。我——海恩·施瓦茨,三十五岁的海恩施瓦茨,形销骨立,衣衫褴褛,站在月台上饱受人狐疑的目光。我不敢抬头,直到火车里去,人群散尽,两名检察官远远地站在一边,看我究竟走向何方。”
“所以呢?你找到他了吗?”我急切地问。
海恩突然沉默了,颤抖着嘴唇,并不回答,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他仿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拿着手帕不住地揩泪,我想,这一夜他的眼泪也快要流干了。
“这时,我意识到了,他是我唯一的羁绊,是我良心的法官,也将是我最终的审判。”海恩低声说:“他将决定我的生死,我的去留。我如是想着,却依旧不敢抬头。”
我内心急得要命,好像站在月台上的不是海恩而是我莱斯利,我握住海恩的手,完全失了分寸地问他:“结果呢?结果到底是什么?请你告诉我!”
话语刚落,就听到吱呀一声,好像有什么下楼的声音从海恩背后的房内传来,于是没有做好任何准备的我紧接着听到了一声苍老的、轻轻的咳嗽,海恩惊讶地回过头,脸色瞬间变幻,最终落在一道无限的温柔当中,他回转望向惊诧到呆滞的我,露出动容的笑容。
“结果就是,有那么一个人,风雨无阻地,在格林德瓦火车站的站台上,等了我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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