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霜
-----正文-----
小狼长久未置一词,静静盯着那大片的淤青。
从小少爷的角度,只能望见他短而密的睫毛垂下去,眸光半遮半掩,辨不清正若有所思些什么。
盯得太久,还是以这样的姿势。
小少爷有些不自在,轻轻挣动了一下,想要将受桎梏的小腿抽回。
感受到掌心传来不安分的动弹,小狼眨了下眼,终于回过神。
但他方从凝神中抽离出,残留了些许迟钝,没能及时领悟小少爷的意思,以为他是有什么话要说,便抬眸望去。
暖黄的光荧荧而落,缀在小少爷头顶,在发梢柔柔地镀了圈光晕。
杂物间除了农具和三轮车,还囤积了不少稻谷,散发出干燥温和的植物气息,有魔力般令置身其间的人也放松下来。
“没事的,只是看起来夸张,其实并不怎么疼。”
小少爷手撑在竹椅上,顺着小狼的动作轻轻荡了下腿,颇为游刃有余似的笑道:“裴忱,跌倒的是我,怎么你看起来比我还可怜?”
他不想让小狼担心,便故意说揶揄的话,殊不知他此刻眼角还隐隐泛着哭过的红,这模样才真叫可怜。
灯影晃晃悠悠,小狼没有拆穿小少爷的逞强,他嗯了声,说:“就算不疼,你这也要尽快冰敷。”
“我问过了,老太太家里没有冰箱。”小少爷说着,伸手轻轻按了下那块淤青,登时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下山,去镇上。”小狼言简意赅,同时制止了他自虐般的作死,问“下回还乱跑么?”
从刚才到现在的氛围始终是亲昵暧昧的,小少爷心猿意马之下,并没有马上意识到小狼最后那是句不算严厉的诘问。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摇完又倏地意识到不对劲。
“我那不是乱跑!”小少爷振振有词,“是去做了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什么事?终身大事!
小少爷忿忿地在心里嘟囔着,想到他之所以会迷路,是因为擅自离队去了姻缘寺,如此来看,追根究底,罪魁祸首倒是小狼。
而这人居然还质问他!
思及此,方才那点温情荡然无存,小少爷磨了磨牙,很想咬小狼一口。
“没什么事……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既然小少爷不想说,小狼便也不多问,低下头,将卷起的裤腿重新放下去。
动作轻柔至极,简直要叫人沉溺在这种妥帖的照顾中了。
小少爷享受归享受,可看到小狼有顺道帮他穿鞋的趋势时,终归敬谢不敏,忙不迭弯下腰去,抢先将自己拾掇整齐。
小狼的手顿在原地,虚虚等着,待小少爷穿好鞋,便扶着他站起来。
事实证明,这并非多此一举,而是未雨绸缪。
经过毅行,小少爷本就乏力至极,再加上顶着摔伤绕了很久,放松下来泡在热水中,四肢百骸活泛开来之余,也集体罢工。
这样乍然站起,他只觉头晕眼花,若没有小狼扶着,只怕连路都走不了。
“咳……”小少爷掩饰性地转移话题,问,“你是开车过来的吧?”
小狼扶着他,微微颔首。
小少爷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与此同时又隐约觉得不对劲,似乎兵荒马乱之下,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
罢了,现在想不起来,之后总会想起来的。
小少爷被小狼半扶半搂着,一瘸一拐走到堂屋,向两位屋主人告别。
老太太鬓发如银,笑起来慈祥和蔼:“这就走啦?下次有时间再来玩啊。诶呦,你以后可得长点心,别再乱跑迷路了。”
小少爷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应了几句后,又将视线转向小姑娘——她正很腼腆地躲在祖母身后。
实际上,小少爷在和她交谈的过程中,便有察觉到她的拘束。
那拘束似乎是因为她想要与小少爷交流,却因为种种顾虑,始终无法从容自然地放松下来。
小少爷既模模糊糊拿她和幼年时的小狼做过比较,自然而然也就明白,他们些孩子,是很容易封闭自我的。
不过,小狼是命途多舛之后与万丈红尘格格不入,小姑娘却因为有祖母的陪伴,对热闹人间有着许多憧憬向往。
小少爷爱屋及乌,轻轻揉了下小姑娘的羊角辫,说:“再见,不过,我还会来找你玩的。”
“真的吗?”小姑娘双眸发亮,在得到肯定回答后粲然一笑,说,“哥哥再见!”
作为独生子,小少爷被这声哥哥叫得心花怒放,有些忘乎所以,硬是迈着很可靠的步伐,直到被扶进副驾驶位置坐好,才终于泄了力。
小狼见小少爷瘫成一团的模样,便淡淡地说:“刚才不疼,现在又疼了?”
“谁说我刚才不……”小少爷反驳到一半,蓦然顿住。
他咂摸了一下,觉得小狼那话有点酸溜溜的。
如果他没理解错,那这人是在吃这么小的一个小妹妹的醋……
小少爷好笑之余,又起了点坏心思,泰然自若道:“刚才也疼,但在女孩子面前,不能表现得太弱。”
小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然而他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落在小少爷眼中,就只剩下“可爱”了。
“诶,话说回来,裴忱,我叫你哥哥的时候,你也这么有成就感吗?”小少爷凑过去,“嗯,哥哥?哥哥,哥哥……”
一连喊了很多声,还这么很不知分寸地近在耳畔。
小狼刚开始还能心无旁骛开车,到最后忍无可忍,叹了口气,说:“安静些,叶从景。”
难得听到这样连名带姓,小少爷哈哈笑起来,从善如流地不喊了。
他换了个话题,说到在小木屋里吃的饭,糙米和咸菜,其实他觉得并不好吃,还是假装津津有味地吃完了。
“真的不好吃,可她们却好像只能吃这个……”
小少爷絮絮叨叨地说着,打了几个哈欠后,便迷迷糊糊阖上了眼皮。
他并没有睡很久,车子从山上下来,开到苍麓镇的时候便醒了。
这是座很有韵味的历史小镇,保留着不少古色古香的街道和建筑。
轮胎碾过青石板路,咕噜咕噜,中心繁华地段有不少店铺檐前挂着五光十色的鎏金灯笼,小镇被映照得缱绻又悠远。
同样是明月,此处的明月,似乎更容易令游客怅然所思,今月曾经照古人,今夕又究竟是何年。
下午来的时候,小少爷在奋力埋头苦走,浑然没心情看沿途风景。
如今透过车窗往外看,反倒可以静下心来,瞧瞧这雕梁画栋、青石小巷、慢悠悠走在街边的当地人……
或许是受环境洗涤,心中的焦躁仓促如退潮般乍然远去,只留下最细腻的沙。
仿佛是粗粝的蚌壳吐出了光泽耀眼的珍珠。
小少爷恍然想起来,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他似乎把小狼的到来当成了理所应当,却没有想过,这人,本该是在千里之外的。
小少爷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看向小狼。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行驶中的汽车忽然停了下来。
小狼侧过头:“小景,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小少爷却没有表示异议,很乖似的,说:“好。”
他目送小狼拉开车门下去,径直走向了街对面,那里有间卖点心的小铺子。
现在不算很晚,小铺子似乎很有点名气,夜色下仍旧有不少人排着队在等待。
这家的点心,大抵味道很不多。
小少爷看着小狼排到队尾,在人群中高得显眼。
原来,他刚才说吃的东西不好吃,小狼便上了心,下山了还惦记着给他买喜欢的甜食。
这人总是嘴上不说什么,实际面面俱到。
小少爷无声地扬起唇角,眼角眉梢都漫起一层很欢欣的满足。
队伍看上去长,移动得倒不算慢。
没过多久,小狼就回来了,从副驾的窗口递进去一份冒着热气的油纸包。
小少爷接过去,见里面是裹着粉的糕点,应该是当地特产,一口咬下去糯叽叽甜腻腻的,确实很美味。
可惜他吃的糙米饭很顶饱,吃了几口,便实在有些吃不下了。
小狼从车前绕回来,坐进驾驶座时见状,便问:“不好吃吗?”
“很好吃。”小少爷摇头否认,“待会吃,有点饱。”
小狼自然全凭他开心,不置可否。
然而,就在他打算启动汽车继续前行时,右手蓦地被按住了。
“等等。”
“怎么了?”小狼偏过头。
小少爷将油纸包放在前面,欠身凑过来,又招了招手,示意小狼靠近。
后者照做了,便听小少爷带着笑意问:“裴忱,忽然想起来,有个问题还没问你。”
“什么问题?”
“怎么是你来找的我,你有任意门吗?”
小狼无言以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刚好……也在这边有点事,有个合作项目。”
他这一开口,连声音都比往常低一些,不能更拙劣。
小少爷有些想笑,又有点想流泪——
他想明白了,他流泪,并非是因为他不坚强,只是因为他看到小狼,听到小狼的声音,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便豁然敞开。
欲盖弥彰的骗子,口是心非的笨蛋。
小少爷说:“裴忱,别人都说你很聪明,我却觉得你笨。”
别人怎么说,小狼从来不在乎;小少爷怎么说,他却句句上心。
但这回,连他也不确定小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是以,他只是沉默,慢慢蹙起眉。
小少爷将手覆在小狼的手上,说:“你很笨,无论是骗人还是被骗,都不太高明。”
手背与掌心相抵,触感如一块莹润剔透的玉,小狼目光望过去,望见耀眼的白。
警钟敲响,他却舍不得推开。
骗人,自然是指现在。那么,他带着些自嘲问:“被骗,是什么时候?”
月色正好,鎏金灯笼的光从窗户罅隙钻进来,和车顶灯绞成很梦幻的颜色。
街对面有游人熙熙攘攘的欢笑声,车内却寂静无比。
今年今夕的月,此时此刻的夜,全都化作焦灼滚烫的风。
只在这隅方寸之间,卷出平地而起的狂风。
狂风热浪中,小少爷声音平静,又不平静:“我那天和你说,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嗯。”小狼顿了顿,“这是假话?”
“这是真话。”小少爷笑起来,“但是……”
他拖长尾音,半是撩拨半是叹息,靠了过去,没有闭眼,眸光中揉碎了千帆星河。
车窗外,两个孩童打打闹闹着经过。
他们个子矮,离车窗最上面那条缝隙还有一些距离。
不过就算看得到,他们专注于自己的嬉笑,也不会往车里看。
更不会看到,就像他们是亲密的好朋友,里面也有一对“好朋友”,亲密地相抵,在亲吻。
小少爷的嘴唇上,还沾着糕点的粉末,那零星的糖霜分明微不足道,却在双唇相触时,发酵出浓郁的甜。
那不容忽视的甜,令浅尝辄止的亲吻,也变得回味无穷。
这个亲吻出于示范,只是很轻地碰了碰,便稍纵即逝地分开。
小少爷缓了口气,依旧在和小狼凑得很近的距离,补上没说完的话。
“但是,好朋友可不会接吻。更不会在做完越界的事后,还说没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