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轩猫化
-----正文-----
郑吒养过一只猫。
灰蓝眼睛,墨水爪爪,胡须是半透明的白,总体来说是一只灰白打底平平无奇的猫。
猫不像郑吒想象里那么难缠,起码很少胡天海地到处在家里四角踩梅花,也没碰翻过任何属于郑吒的笔筒硬盘盒,挺安分。唯一缺点就是安分过了头,谁来招呼它都是副大爷样不声不响蹲冰箱顶一览众猴小,表情异常之拽,好似养活一家子的不是郑吒而是他。
不会用粉爪垫踩脸不会用胡须蹭人腮帮子的猫是没有灵魂的,来蹭饭的萧宏律抱怨道,他都不叫给我听!
郑吒抹了把脸说你省省吧,他也没叫给我听过。
说着郑吒掏出两苹果给猫开饭,圆滚滚比他手掌还大的苹果放碟子里,猫轻巧地从冰箱顶上一跃而下走了过来,姿态端方利落赴约。
萧宏律在旁边发出了一声很不明显但羡慕之情溢于言表的“草”。
他说,你家猫吃水果?
郑吒蹲着撸猫,是啊。
萧宏律说,郑大哥,我实话说了,一顿吃半斤苹果梨还身体倍儿棒的猫真的不能算猫。
郑吒漫不经心,他哪儿不像猫?
萧宏律说,你是被他的伪装迷惑了。
郑吒严肃脸,我去医院检查过,百分百纯猫。
萧宏律当时看猫的眼神好似忠心老臣捶胸痛哭究竟是何等妖妃迷惑了我本来毫无污点的陛下。
猫不吃猫粮,然而这也省不了多少开销。一顿两苹果吃完加黄瓜,必要时换口味各种雪梨高压缩饼干,只有你想不到没有猫吃不起,猫爪锃亮刷刷就能给水果切片必要时还能来个削皮,吃不饱也不说,自己开个窗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去——鬼知道他怎么下的十二楼,不知道跑哪儿吃饱喝足蹭干净爪子回来,还能贴心给你关好门窗。
郑吒被蒙在鼓里得有两个月,一直喂的正常量猫粮。直到有一天他回家准备吸猫肚子,一看自家小祖宗前肢秃了一块,明明早上他出发前那儿还油光水滑盖着层灰缎子时的毛。忧心忡忡大半夜,第二天郑吒就抱着看似纤细实则沉得像胖橘第二的猫去了医院。
好巧不巧接待他的是自幼跟他撵鸡追狗上房揭瓦的詹岚,穿着雪白大褂头发高高梳在脑后,个子一米六气场两米八。
詹岚笑眯眯,哦哟,郑老板您亲自来医院啊。
郑吒说,别扯皮我是来给猫看病的。
詹岚注意到猫光秃秃的前肢,抽了口气,草,哪个王八羔子敢动我家猫。
郑吒:我的!我家猫!
詹岚挥挥手,好好好你家猫,快把猫给我,我给你走后门早点检查。
行吧,各种手续刷拉拉走下来一下子去了小几千,过程中猫一声不吭娴静安稳羡煞旁人。一花膊大汉眼神炽热地看着那只灰白猫,结果被他现任大爷挠了满脸花。
流程结束得挺快,郑吒乐呵呵接猫,谁知助理小姑娘看他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家暴渣男,詹岚更直接,笑眯眯拿了个手机告诉郑吒说现在就可以给他猫咪在宠物殡仪馆预定位置,恶人我当,姐姐我什么场面没见识过。
郑吒说,停停停,我只是想知道他毛怎么秃了。
詹岚手一顿:不是你撕的?
郑吒:?两年没见你对我就这印象?
詹岚狐疑地打量他,眼睛跟激光似的上下扫,看了半天嫣然一笑,说,对不起,我还以为是你干的,不过你再饿着猫这宠物公墓位置还是得留着。
郑吒说蛤?饿猫?
十分钟后郑吒面色沉沉蹲自家小祖宗面前,一字一顿:饿吗?
猫静静跟他对视半晌,高贵冷艳的端方没绷得住,悄悄把自己半骨折的爪子往肚皮底下塞了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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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猫能吃,自家猫更能吃。
郑吒数着兜里钱安慰自己,好歹没养女朋友,有车有房有工作,一单身汉一猫在大城市活得挺好,郑吒之前还有点余钱泡各种妖魔乱舞的地方造作,西装领结衣冠楚楚,熟人见了得称赞一句贬义的衣冠败类,衣香鬓影酒池肉林彻夜不休;现在他修完996福报就回家吸猫,按时按点风雨无阻简直像极了金屋藏娇。
猫不玩猫爬架,玩具店逛半天也就矜持地叼了个最小的毛绒球出来,一扫价格十块,郑吒推他半天一个劲怂恿让再选个漂亮些的,猫不耐烦回爪一掌糊他脸上。
别说,爪垫还挺软。
过了段时间,詹岚也跑过来蹭饭,说是萧宏律大力推荐。
郑吒挥舞着锅铲满面狰狞,再蹭饭就交钱。
詹岚诚恳道,您忘了老家土坡边上跟您一起被大白鹅追得嗷嗷叫的詹雨荷了吗。
郑吒说不记得。
詹岚叹气,那我给你猫拍一套写真集,穿小花裙的那种。
郑吒义正词严,你觉得我是那种为了猫就丧权辱国毫无下限的人吗?
是的,他是。
一个星期后这座城市最有名的猫咪照相馆里,灰白猫穿着黑色毛衣面无表情,郑吒在旁边起哄说笑一个笑一个,灯光闪啊闪,照相馆里喧哗不止,到处都是人类对主子高呼三声吾皇万岁的痴汉桀桀,猫忍了忍,没忍住,偏过了头。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精神体实化状态还摊上个蠢到爆的主子怎么办?#
#凑合过,还能离咋的#
#人生真是大起大落落落落落#
写真一套两千八,精装硬壳还送镭射闪卡布灵布灵,卡面就是猫穿黑毛衣偏头的一瞬间,胡须微白踩着雪下松烟的爪爪惹人怜爱,郑吒抓着猫兴奋转了一圈说哦我的小叮当我要将你的大头镶在卧室墙上伴我入眠,詹岚在旁边与其他猫调情,见着折耳布偶就喊甜心逮着瞿罗缅因喊达令。
猫一脸面瘫地任凭对方揉捏自己的爪垫,第不知道多少次地觉得自己亲爹实属天纵英才,生命不息坑儿不止,这一手活人变猫保鲜期太长,长到猫怀疑人生,军部大校以实验成功体身份走算是去得体面死得光荣,只可惜了自己实验室里一堆亟待接手的项目。
郑吒钓鱼猫给他看守饵食罐,郑吒烧菜猫用爪垫拍灶台提醒他关油烟机,郑吒回家猫冬天叼个毛拖——夏天就叼凉拖,催他换好进门,郑吒打字猫待旁边眼神幽幽听他嘀咕这电脑不对劲怎么老是卡。
能不卡么。
猫用爪子敲键盘时速两千跟自家亲爹交流解决方法。爪子毛绒绒还分不开岔,一不小心就多摁两键,想给差评,他亲爹跟他视频,摄像头刚连接就见着背后墙上挂着一猫咪相框,上书小叮当三字,宛若镇宅神兽,楚总没忍住哈哈大笑,锤桌捶得整片屏都在抖。
猫咪波澜不惊地任对方肩膀打颤上气不接下气,笑就笑吧,生而为猫我很抱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精神体觉醒那会儿我就该拆了自己骨头送营养液重装,说不定还能挽救如今娇弱不胜的体型。
楚总问,你力气怎么样?
猫回复,是人形时候的1.5倍。
楚总一拍大腿称赞好活,乖儿子你等着,缺啥跟爸爸要,等这段时间那帮勾心斗角的事儿忙完我就接你回来。
猫说 我怀疑你就是怕牵连我故意给我弄了个猫籍,说吧,我人身现在是不是毫无威胁的植物人状态?
楚总顾左右而言其他。
行,自家护崽过度的老爹不想让他变人他就不做人。他爹是生物化学他是兵装核弹,上阵父子兵下庄前后军,披盔着甲无往不利,楚总的“人类精神脑域”课题顺风顺水,国家拨款数亿的导弹运输应力耦合他是总师,这边钱多说明定有一部门钱分得少,挡人钱财不共戴天,祸起萧墙也是意料之中。
猫冷肃着脸敲下新的力学公式,一不小心敲错两字母,又删了重改。
注定沉眠数十年的植物人楚轩确实比活蹦乱跳的项目总师军部楚大校安全,他爹也是为他操碎了心。
可世上哪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呢。
俗话说是福你得受是祸躲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楚大校变猫躲过了军部的兵不见刃血不及刀,没躲得过天降横灾,身边还有个郑吒。
爆炸发生得突然,哪怕变猫后反应能力增速了几倍,冲击波狂掠四方时楚轩只来得及将郑吒挡在后面。
郑吒随着变大得比狮子还魁梧的猫一起飞了出去,他头皮磕开长长口子,血沿着脸颊湿漉漉淋过一片,一晃一晃地洒在地上,他竭力睁开被血浇得刺痛的眼睛,看见地面在左右摇摆,脖子被什么含住了,一片温热。
猫在叼着他跌跌撞撞地跑。
这是一场跟死亡的竞逐。
郑吒昏昏沉沉地想:你别管我了,你这只猫妖。
当初养你也没想着你能对我不离不弃至死不渝,书上说猫妖成精要断情绝爱几千年,随便找主子随便溜下家,我现在干净体面你待我家,等我老了自己穿不了衣服了,一想到牺牲那么大救了个糟老头子,你不得后悔死。
猫听不见濒死郑吒心里的絮絮叨叨,依旧跌跌撞撞,一步一步,在纷纷扬扬的火浪与钢筋水泥的残骸里护着人踽踽前行,燃着烈焰的灰白皮毛化作无数金红灰烬,羼和着蜿蜒的血流落四方。
新闻报道自救生还奇迹,郑吒大名忝列其中。没人知道他距离爆炸中心就几米距离,是一只猫将他拖到了五百米外墙边上,记者们欢欣鼓舞将话筒捣到他嘴边,夸奖他选的避难位置简直完美。三角稳定厚墙通风还在平地。
多危险啊,一个记者夸张地比划,旁边那猫都被烤糊啦,哦哟,真可怜。
郑吒缠着满头白绷带眼神空白盯天花板,听了这话浑身一颤,格楞格楞扭头看他,表情凄苦面容悲痛配上剃秃的头活像劳改杀人犯,记者年轻,没见过这等场面,一时呆着不知道自己触动了这位病人什么忌讳。
旁边詹岚陪笑说我兄弟不太清醒有PTSD请您担待着先出去别再刺激他了。
记者同情地说行郑吒先生您好好休息。
人哗啦啦的来,哗啦啦地走,郑吒人缘好,公司上下高位领导前台小妹都给他送花送水果,其中少不了圆滚滚苹果跟白净雪梨。
詹岚回来,推着门说,哎那帮子记者真烦人……草,郑吒你哭了?
郑吒在哭,默不作声地哭,他小时侯被大白鹅一翅膀削秃脑袋没哭,从土坡咕噜噜滚得头破血流没哭,长大熬夜996修福报喝着反复泡了几十次的苦丁茶没哭,debug像流水一样满屏幕乱窜熬夜熬得眼眶裂开似的疼,他都没有哭。
大男人哭什么哭?哭了那是软弱,那是掉价,那是不可理喻。
就这么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福大命大劫后余生,却在病床上哭得满脸是泪,咬着牙不声不响,像天塌下来砸得他满头血。
詹岚惊悚地喊护士护士给我兄弟换绷带,萧宏律吓得手臂上下舞动像信天翁说郑大哥你冷静点你想脱水致死吗,一片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狼奔豕突,对比下来最冷静的反而是自己给自己用棉签擦眼泪的郑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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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后来被一块白纱布托着送到郑吒面前,小小一团。
詹岚不自然地用手指梳理自己新拉的黑长直,说,喏,我朋友在抢救一线,我就托她给我带回来了。
郑吒低声说谢谢。
詹岚仔细打量他半晌,露出一个笑,你心态……恢复得还挺好。
郑吒也笑,不好能怎么办,一命换一命,不珍惜那是浪费两条命。
宠物有宠物公墓,郑吒花钱买了个最大最招摇的,材质光洁如玉写满“钱多速来”,萧宏律陪他抱着木盒子,盒子外是红艳艳的俗气苹果图案。
郑吒说:他喜欢吃苹果。
萧宏律点头;嗯,神奇的猫。
郑吒撇撇嘴:切,猫妖。
萧宏律:……
小男孩憋半天,说,原来你早知道他不是猫啊。
对啊,我早知道他不是猫。
谁家猫吃了我几百斤苹果跟雪梨还精神抖擞一蹦三米高,谁家猫钓鱼自个给自个整了套齿轮装备,越钓越大兴致勃勃,鱼塘主看见那一车厢鱼目露凶光……谁家猫还能一下变大帮郑吒挡住漫天的火光,敞着腹部血淋淋的骨架将一米七八的郑吒拖到平安的地方。
以前郑吒怕热,一个人住空调开二十度半夜打喷嚏被冻醒,年轻人身子壮,郑吒不在乎。但猫住进来了。猫悄咪咪准时在凌晨两点给他调到二十六度,既不热得慌又不冷到骨头,猫咬着毛毯盖住他小腿,盯着他将感冒药一粒粒吞下,像个操心的保姆,吃完将他摁倒睡回笼觉。
郑吒说不行那报表还没算完。
猫冷着脸推电脑给他看,好家伙,一溜排数据整理得干净利落。
郑吒苦脸说你真是个小叮当。
猫巍然不动充耳不闻。
小叮当要照顾大雄,猫要照顾郑吒,大雄没小叮当会哭得稀里哗啦,郑吒没有猫,指不定要独自熬过多少不成体统的小病小灾。
小叮当堪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挡完小灾挡大灾,皮毛骨头一团糟,谁看了不啧啧两句这上辈子得造什么孽,全尸都没留完好。
郑吒抽抽鼻子,只觉得眼酸。
你说这都叫个什么事儿啊。
哆啦A梦耳朵掉了还能活蹦乱跳吃一顿山了去的铜锣烧,皮肤掉漆还能跟大气层一个色,拆了组碎了装走过多少剧场版,正剧里转头又是无敌的两百公斤小叮当。
可这个小叮当不一样,他又瘦又软,像团灰扑扑的雪,从火场捡起来的时候上下皮毛稀稀拉拉,血痂将他整个猫都糊满了,尾巴断了没法装,黏着皮拖在尾椎后面。
他咬着郑吒出了要命的火场,骨头支棱五脏六腑渗血还咪呜咪地叫,郑吒你别睡着,郑吒你千万得醒着,郑吒郑吒,咪呜咪呜,一直叫到喉咙出血声音越来越小。
你就不能少说几句么,我一个大男人,咬肉啃手哪个不能多清醒一会儿,非得你满口血地在那边用喵喵叫地拽我,将我的生魂勾在人世,黑白无常围着我想取我命,我说不行,我家里有猫。
一只从来没出过声,但现在泣着血一声又一声守在我身边的猫。
一只傻猫。
傻猫拎着分量还行,火烧完却没几两,轻飘飘一捧骨灰躺在黑檀木做的盒子里,玉白干净,像乌云里落的薄雪。郑吒看着乌云覆了雪锁在大理石的墓碑下面,棺纹像春末凋尽的花,悄然无息。
再也没人陪着他半夜十二点看电影吃爆米花,看完一爪子糊他脸上催睡觉,也没人在他烧饭的时候拍着油烟机跟柜门提醒他他关好炉灶,猫在的时候郑吒家里的电器永远处于负载安全状态,猫咬着各种爆米花薯片袋子扔垃圾堆,烟灰被雪埋松烟的爪子擦得干干净净,感冒时床头有热水跟药。
但现在猫没了。
郑吒黑着眼圈摇摇晃晃地起身,怎料一年轻人就站在他身后,二人隔了不到十厘米,郑吒当即与对方额头碰额头来了个近距离结拜,脑门生疼。
对不起对不起,郑吒揉眼想绕过去,却被对方拉住了胳膊,抓他的手指很用力,抽不出去退不回头,对方还一言不发。
怎么回事啊你这人,猫不在手郑吒脾气最近那是指数式上涨,隔分隔秒都能刷爆新的计量仪,他按捺火气正眼打量对方,想着要是故意找茬那自己也来个先礼后兵,结果这么一打量就愣住了。
长靴风衣平光眼镜,一双眸子恬静淡然,青年的声音又轻又软:
“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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