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明抓着他的衣角，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块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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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母来到了他的小卖部，这个十年未见的女人，一如记忆里的雍容华贵。

“小淮，”裴母矜持地对他点了点头，“我之前还跟你说过，你在学校里开店，没事替我多关照下我家小白。你了解他在学校里有哪些玩得好的朋友吗？”

在裴母出现的那一刻，丁淮就已心知肚明这场突如其来的拜访是为了什么，却还要先迂回地客套一番。

“裴白他们体育课的时候经常会来我这儿玩，”丁淮神情坦荡，“他朋友有好几个，都是他们班上的。这些孩子具体叫什么，我也记不清了。”

“那，其中有一个叫陈东明的，”裴母说到这里语气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丁淮的面部表情，“你认识他吗？听说他是小白最要好的朋友。”

“这个名字很陌生，我是第一次听说。”——丁淮本来想这样回答，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知道他，小白经常把他带过来玩。”

裴母了然地点点头，又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小淮，你也是阿姨从小看着长大的。你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总是窝在这间小店里也不是个办法……”

丁淮抬手挡了一下，直直地看进裴母的眼里:“阿姨，谢谢你的关心，但是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就不劳您费心了。”

在这段并不算愉快的谈话结束了之后，有一次丁淮刚打烊，快要出校门的时候，冷不丁地一瞥，看到学校公示栏上贴着张处罚公告。

上面说陈东明行为败坏，扰乱学园风纪，予以留校察看。

陈东明一个人被处分了，丁淮认真地扣着公告上的每一个字眼，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那时的“一念之差”是多么的轻率和愚蠢。只是因为心里那点微妙的酸意，他犯下了一个难以弥补的错误。

在公示栏的背面，还贴了张陈东明跟一个看不清正面的男生的接吻照。他们热烈地拥吻着，即使那个搂着陈东明的人糊到连五官都分辨不清。但是陈东明凝视着他的眼神，是只有望向情人时的温柔。二人身上的校服，背景的教室，无疑是这张处罚最有力的铁证。

照片下面还被人用油性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婊子”“人妖”“变态”“同性恋去死”之类的恶毒字眼。

丁淮感觉好像有只大手穿过喉咙，捏住了他的心脏，然后毫不留情地搅碎。他像是一口干枯的井，见此情景，什么话也掏不出。有那么一瞬间，又好像是出现了幻觉，脑海里浮现起那道透过门缝，模糊一撇的身影。

一个中年男人混着土话的打骂声，像子弹一样突然砸进了丁淮的耳里，丁淮如梦初醒，扭过头去。

在距离十米远的地方，他看见一个像是在工地里干苦力的中年男人口里骂骂咧咧的，正在对着一个倒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人拳打脚踢。

周围人都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幕，眼神里带着厌恶和鄙夷。旁人的遭遇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件谈资，有人拿出手机录像，还有不少人在一旁起哄，像是围观一场精彩的拳击比赛，教唆男人再揍的更狠些。

男人穿着件很久没洗过的，脏兮兮的工装，脑袋上歪戴着一个‎‎‌‍‍黄‍‎色‌‎‍‍‎安全帽。他用裂开了嘴的解放鞋粗暴地踹着地上人的屁股，语气里透着怨毒:“贱货，老子辛辛苦苦赚钱，供你读书，是叫你在学校里面勾引男人的？不要脸的玩意儿！”

“呜——”那个被踹倒的人发出一阵悲鸣，抬起了张泪水纵横的脸。丁淮这才发现，那个像狗一样趴在地上，鼻青脸肿的人竟然是东明！

他们短暂地对视了一眼，陈东明呜咽了一声，紧张又羞愧地回避丁淮的视线。

“请不要看我，我现在很脏。”丁淮看到陈东明低着头，努力压抑着声音的颤抖，用一种卑微的语气请求着。

“你也知道你脏？怎么被男人捅‍‎‍‌屁‎‍眼‍‌的时候就不知道脏了呢？”中年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一把将陈东明拽起，往他脸上呼了一巴掌。

“够了！”丁淮愤怒地冲过去，将男人推开，又把陈东明护在怀里。他用手轻轻抚过陈东明脸上的伤疤，明明才几天不见，东明就像变了个样，而这结果竟是自己造成的。

丁淮的心中苦涩，他小心翼翼地牵着陈东明的手，像是在握着一件注定会流逝，怎么抓也抓不住的东西。

中年男人疼的咬牙切齿，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但碍于丁淮一副比厉鬼还凶悍的脸，不敢跟上去。

丁淮把陈东明带回了小卖部的隔间里，在钨丝灯泡下，他看到陈东明原本完好的皮肉上留下了大片凌虐后的青紫，红肿的脸上甚至还染着血。

丁淮一时间感到难以置信，这真的是东明吗？

晚风顺着小窗徐徐地掀起陈东明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上肿胀的包。丁淮用碘伏对伤疤消毒，不忍细看地别开了眼。

“对不起，”丁淮在心里默默说道。

陈东明抓着他的衣角，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块浮木。

“谢谢，”陈东明由衷地说道，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是丁淮这辈子见过最美的星星。

“东明，你在里面吗？”门外有人在敲门，大声喊着陈东明的名字。

丁淮走过去开门，见到来人是裴白，他竟感到心安:东明看到裴白来了，会开心一点把？

就好像眼里没看到丁淮一样，裴白快速跑过去，将东明搂在怀里。

“东明，对不起，我来晚了。”裴白用唇不停地轻吻着陈东明脸上的伤。

丁淮背过身去，听着身后那对有情人互诉衷肠，心里的愧疚感堆积的快要窒息了。

只因为一个心底里压抑的秘密，他用一种最恶劣的手段，伤害了两个天真的少年。

“我就要去美国读书了……”裴白艰难地开口，“东明，这可能是我们两个最后一次见面了。”

“为什么？”

“我……我抗争过！”裴白抬起头来，下唇微微发抖，“但是我妈说，如果我不出国，她就找关系搞掉你爸的工作，还要让你退学。”

“我不明白！我们只是互相喜欢，这有错吗？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要用看罪人的眼神看着我们？”陈东明崩溃地哭喊道，原本灵动的双眸此时黯淡无光。

裴白从怀里拿出一只银白色的派克钢笔，眼中饱蘸着深不见底的幽邃，他用最温柔的语气，对陈东明说:“东明，你这么有天赋，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画家。你还会遇到很多人，你会得到许多鲜花和很多份爱。而这只不过是你学生时代一段不成熟的初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会挺过去的……对吗？”

体育课上，少年少女们聚在丁淮的小卖部聊天，他们脸上的笑容青春洋溢，生气勃勃。

“那个陈东明不会真的退学了吧？”

“肯定啊！他都快一个月没出现了。”

“我跟你们说哦！我上周不是请假飞回广州看演唱会了吗？然后！我在饭馆里看到那个陈东明了！”

“我去，不是吧！”

“哈哈，别人不是牛逼哄哄地要当大画家吗？怎么跑去餐厅端盘子了。”

“我还看到有个老男人摸他屁股，哈哈哈哈，然后陈东明就笑笑，啥都没说。”

“他也太不要脸了吧！被男人搞上瘾了？还真去卖屁股……”

丁淮蹲在一边，沉默地抽着烟。那天裴白走后，陈东明一个人伤心地哭了好久。过了几天，他们班上体育课的时候，陈东明走过来，给他递了张画。

画上画着两个少年，有一个坐在房顶上仰视着天空，还有一个长着翅膀飞在半空上对着他微笑，像天使一样。

“淮哥，你和裴白关系那么好，你一定知道他的地址吧？你可以帮我把这幅画寄给他吗？”

自从裴白去到美国后，他的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但是在陈东明希冀的目光中，丁淮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于是他沉默地接过了那张画。

那是丁淮最后一次见到陈东明，那张画一直被珍藏在他的抽屉里，再也等不到寄出去的那一天。

又是一年的夏天，丁淮还是会反反复复地梦到东明。梦里的陈东明就像他初见时的那样，一双眼睛如琉璃般纯净易碎，柔软的笑容里带着不忍亵渎的天真。

梦里的东明好像一直是很快乐，没有忧愁的样子。有的时候，他会突然张开像天使一样，洁白的翅膀，然后丁淮看到自己在地上一直跑，使劲地跑，却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明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丁淮怎么追都追不上。

他还梦到东明和裴白两个人结婚了，就像童话的结尾一样，小王子终于找到了他的玫瑰花。他们会有世界上最盛大的婚礼，会有无数的人送上鲜花和祝福。他们会一辈子相爱，直到死亡也不会使他们分离。

丁淮的小卖部，冰柜里永远只有橙子味的棒棒冰。他守着满满一大柜的橙子味棒棒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夏天。他总是会忍不住想起:某天，一个人群中闪闪发光的少年，走进了他平淡无奇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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