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歌曼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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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报传入京中已是四月上旬,叶渺及清剿战中有功的将领亲卫等三十余人请奏回京述职。勤政殿中,女帝刚刚接见过数名内阁重臣,昭仪杜衷自屏风后缓步而出,神情含笑,“微臣恭喜陛下平定江南。”
启霞帝对着桌面上铺开的羊皮舆图长叹一声,“赤地千里,白骨露野,朕亦实为心痛。”她摆摆手,令侍女上来收了舆图及战报,“此番叶卿得胜还朝,待及论功行赏,她自当是首功。”
杜衷道,“陛下前次意欲赐爵,此番又如何?”
启霞帝道,“朕要听听你的意思。”
殿中的气氛一时静默,杜衷俯身行礼,“辅国公连战数月不克,叶帅一战平乱,若论功勋,足封公侯。”
启霞帝嗤笑一声,“卫龄是老,老得连仗都打不明白了,若非丢了一双腿,单凭连连失利丢了江南这一条,朕就能斩了他。至于叶渺……卿看应封在何处啊?”
杜衷道,“四角远僻,俱不可取。宜在王服京畿,以示陛下亲厚之意。”她一语既罢,却不曾听闻启霞帝置评,稍顷,女帝不辨喜怒地摆了摆手,让她下去了。殿外的小黄门殷勤地一路送她出来,“昭仪今日疲累了,奴才让人传了软轿,就等在仪元殿前头,昭仪是回宫还是出府都只消吩咐。”
连一个下人都看出她侍君疲累……杜衷按了按眉心,道了一声有劳。她侍奉女帝五年,年岁不算短,却还是看不出这位万人之上的帝王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如今的帝国四方,江南一失,东边的淞湖和出云江岸就显得尤为重要起来,一关盐铁,一关粮运,丝毫不能有失。西北三江一带多山贫瘠,西海沿岸稍稍好些,却又是贸易重镇。西南密林是鬼族前线,更不是能轻易许人之地,相较之下,就只余江左腹心和王服之地,与其封在不痛不痒的江左,不如安在京畿近处方便辖制。可看眼下的情状,女帝怕是顾忌地方和世家勾结,连一个空有采邑的国公之名都不肯给出去了。
四月廿二,叶帅及众将士班师回朝,女帝圣心大悦,于章台宫大宴群臣。叶渺方在仪元殿奏对完毕,就被随御驾带去了新建成的章台行宫。为求来去便捷,女帝在章台宫与禁城之间专辟了一条驰道,沿路麦浪青青,碧色千顷,叶渺与女帝并骑而行,怡然赏了一路春景,不过午时,就已到了章台行宫。
她随在女帝身后入席,见列宾俱至,只待开宴。女帝为示恩赏,特意将她的座位设在帝座左近,共席用膳,另召舞姬数百人于中庭燕舞歌乐。启霞帝笑道,“此舞是朕让她们以《秦王破阵曲》为底版编排,将原本的六段扩至十二段,四阵三变,以拟战阵之态。今日是头一次试演,叶卿且看如何。”
叶渺谢过,她不通音律,自然也就看不出歌舞好坏,只见场中舞姬纵掠来去,交错之间确有几分列阵对战之形,也就持酒漫看,聊以悦目。启霞帝又问起她追捕冥灵中的细事趣闻,诸如守山大阵的布置情况,江南地脉截断的术法细节,也都细细关怀。舞曲演至下阕,杜昭仪就在旁进言道,“陛下午后原拟去大相国寺参拜祈福,眼下是否让了禅大师不必等了?”
启霞道,“原就是为东南战事要去的,今日叶帅凯旋归来,改日再一同去吧。”
叶渺道了一声不敢,于是众人皆起身恭送女帝离席。叶渺略坐了片刻,也起身退席,风鹩跟在她身后出去,笑道,“这陛下好大阵仗,我看那仪仗一出去,定华殿都空了一小半。”
她在殿外立住,远目而望,所见尽是翠瓦飞甍,日光下流丽无比,宫廷的宴乐细细地飘出来,她侧目看了一眼风鹩,“你在京中有没有住处?”
风鹩道,“原先嘛……大概是有的,不过上次海船被劫之后船帮破了产,应该都被收去抵债了。”她说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见叶渺没什么反应,就笑嘻嘻地凑过去道,“叶帅收留我一阵好了,我照样当亲卫,不要发饷。”
叶渺不着痕迹地拨开她的手,“你爱住哪里住哪里,我不管你。”
这话就是答应了。风鹩心中一笑,正要出言谢过,就看见叶帅的目光闪动,神情依旧平淡,语气却倏而柔和下来,“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苏恰呢?”
有个人从她身后走过来,和叶渺并肩而行,声音低柔幽雅,是说不出的好听:“让她绕到后面去叫车了。你在这里等着,要是我一直不出来怎么办?”
叶渺道,“也不是非要等你出来,只不过在这里等着也不错。”她握着顾秀的手上了车,让风鹩跟在后面。一路回到西通巷时已至晌午,淡风苑中清幽少人,流云从门口迎出来,神情乍惊还喜,抿嘴笑道:“姑娘回来了。”
叶渺指了指风鹩,道,“收拾个院子出来,风上尉要随我住一阵。”
流云笑着应了,又遣了几个人去叶渺素日所居的正院传话,带着风鹩到前面去了。顾秀侧眸看她,“此人是谁?”
“江南招安的山匪,原先金刀会的时候见过一面,”叶渺挽着她慢慢走进去,“此番就是她带人在西线和我接应,我折子上向女帝请功,打算晋她为中校。除她以外,辅国公的幼子卫华也颇英勇,打起仗来不要命了一样,我给了他五百人,才不过十天,他几乎就直接捅到了岫西去。”
顾秀笑道,“女帝却只夸你带兵带得好呢。”
叶渺握着她的手坐在榻上,“便宜话儿说说又不值什么,还得看她给点什么东西。你在京中怎样?”顾秀便用食指从案下堆得小山似的文件中抽出两张纸来,顾秀道,“封赏的名单三日前大约就定下了,除你之外都封得不算重。你不为自己请赏,偏偏她只封了你鄠国公。帝国自西南外久无战事,军部的将军不论是什么世家出身,都得三年一级慢慢熬。你眼下便是她新竖的靶子了。”
叶渺将那单子看过一遍,奇怪道,“怎么没有卫华?”
顾秀道,“启霞不打算封,只让他到帝国军校再读两年书。”毕竟除了辅国公一家姓卫,正在西南裴老将军手下打鬼族的汾阳侯也姓卫,虽非一堂,却也一样是同气连枝。即便女帝想要卫家再出一个将才,保住六军归心,也是宁肯从卫龄卫邯的学生门徒里面出,世族本家的出身太犯忌讳。
叶渺蹙眉道,“这不是胡闹!那小子天生是打仗的料,还用读什么军校。”
顾秀一笑,“你去和她发脾气好了,正好朝中为卫公子抱不平之人甚多,届时你除了欺上瞒下,还能再多一个柔佞伪善的罪名。”
叶渺叹道,“我两月不在京中,世家和女帝之间竟已猜忌至此了么。”连她都要视同女帝一党,半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得了,“这单子该是隐秘,你哪里来的?”
“杜衷给的。”
叶渺心里转了半圈才反应过来,诧异道,“她不是女帝的……都说杜昭仪宠冠后宫,位同副后,怎么会来找你?”
顾秀微笑道,“月初时顾某因举荐叶帅有功,先得封赏,便在园中宴请陛下,陛下在宴会中看上了两名美人,带去宫里后十分宠幸,日夜不离。”
叶渺回想了一下方才席间,也未曾记得什么脸生的美人……顾秀接着道,“不过三日前,有一名美人忽然中了不知什么毒药,容颜尽毁,陛下震怒,令杜衷查出来是另一人所为,便将两人都冷落了。”
叶渺了然,“有了一回失宠,自然就有第二回第三回,想来昭仪是打算给自己找条后路。”
她在淡风苑陪了顾秀一日,次晨就接了封爵的圣旨,到前院忙着去了。顾秀下朝无事,在书架上信手翻着,白碧珠方从外面进来,见顾秀手边一本手抄的琴谱,因笑道,“少主上回就是看这本琴谱,今日还没看完?”
顾秀将琴谱平平推到她面前,“给你的。”
白碧珠翻了一页,认出上面的几个异形篆字,心中一凛,“《十面埋伏》?”
顾秀道,“送到翠云分缕楼去,再找萧楼主借几个美人来。”
白碧珠将琴谱收好,低声道,“主上想要什么时候动手?”
顾秀神情平静,“等阿渺走后。启霞不会放任她在京中太久的,至多不过半月,必然会令她返回江北大营。”
“叶帅在江北时日尚短,如若郭郡守或夏元鼎等人得到消息,发生哗变……”
顾秀对此不置可否,一个仙门出身,深得女帝器重的元帅,夏元鼎等人想对付她,兵变是绝不可行的,要动手除非派死士暗杀。而想要刺杀叶渺,据她的估算,至少也要一千精兵。世家要是养得起这么多死士早就逼宫造反了,何至于被女帝压制这么多年。
十日之后,叶帅奉命返回江北大营清剿冥灵余孽,而朝中也从大赏三军的明快氛围中恢复过来,逐渐陷入了一种波澜不惊的平静之中。顾秀仍旧是隔日上朝,偶尔被启霞帝留下闲谈弈棋,宴饮作乐,尤其是自章台宫修建好之后,女帝便尤爱在此处流连,而甚少回到禁城中去。这一日启霞又带她至章台行宫中去,笑称此为“山水怡情,悦心养性”。
“不过说起山水,还是你家顾园之中的景致最妙,明台清心妙性,品味亦不俗,他收拾出的顾园自非凡品,怎么从不见你去住?”
顾秀道,“这是臣自己的缘故,顾园是先考妣居处,臣每每见之总觉伤感,故不忍去住。”
启霞笑道,“明台是多情人,传给你的性子也深情重义。不过山水园林本就要人赏玩才好,放在那里就更是白白辜负了。”
顾秀恭声应了,又道,“陛下提起顾园,臣亦想起一事。那顾园中的歌伎本是十二人一并采买,闻听上次陛下带走的美人性情不驯,臣心中甚是感愧,特意将余下诸人细心调教过,正想一并进献给陛下。”
启霞颇为意外地笑道,“十人都送?顾卿好大方。”
顾秀起身行礼,笑容恭顺和婉,“五月是陛下万寿所在,也愿此十女能如行宫山水,怡悦陛下圣心。”
顾秀从行宫回到淡风苑已是日暮时分,白碧珠正候在一边,她更衣沐手之后便坐在榻上一目十行地看起简报来。流云从旁端了汤药过来,顾秀拿起来喝了一口,酸得皱眉,“方锡怎么说?”
“方大人的意思是,倘若事成,权力必须收归内阁,皇室仍只如前代一般只立虚君,重开议会,广选议员,将六部置于议会之下,绝不能再出一个启霞帝。”
顾秀将一碗喝了干净放在托盘里,取水漱口,“议会就是个幌子,有什么事在六部吵和在议会吵有区别吗?不过是议员选起来不方便皇室插手而已。”
白碧珠道,“方大人也同意了以云敛郡主为新帝,只不过郡主年纪太小……”
顾秀一笑,“年纪小不是更方便他们控制?”白碧珠道,“人选倒没有什么异议,只是皇室宗法,成年方能加冕,宗室那边总得要个说辞。”
顾秀道,“既然成年方能加冕,那就先立为公主,君位虚悬,好令内阁摄政。”
白碧珠听完心下便有了计较,简略说了一二顾家近况,见流云又从帘外端了碗药进来,纳闷道,“姑娘不是才喝过药了?”
流云道,“方才那碗是解酒汤,卫先生给的药本来忌酒,但宫宴又不得不去,两相折衷,就开了个新方子,分两次用,免得药性相冲。”白碧珠看了一眼那金钟碗,少说也有六七寸大,心中不忍,“姑娘每日喝这些药,还如何吃得下饭?让流云每次熬得浓些,少喝一点罢。”
顾秀笑道,“这就胡说起来了,平日熬药就是火候错了一分药性都不对,哪有像你这般嫌浓怕淡的。下回到卫老面前且闭嘴,省得又闹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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