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歌曼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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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廿五,女帝万寿,在仪元殿接受过众臣朝贺后,便令一二近臣随侍,摆驾章台行宫。昭仪杜衷留守宫中,同席者只有上卿顾秀,内阁方大人的长子方照邻,辅国公世女卫鬘等数名年轻一代的世家子弟。宴席初设御湖之上,及至入夜风冷,顾秀素来体弱,先受不住地咳嗽起来,起身告罪。启霞帝笑道,“不疑行事最是稳重,从不失仪,想来这湖上凉风也的确难为了她。便让他们挪到美华殿去,再给顾卿拿件朕的披风过来。”
御驾先起,众人纷纷起身恭送,顾秀与卫世女站立处最近,余光扫过,各自轻轻颔首,先后跟着上了步辇。美华殿设在定华殿左近,地势稍深,装潢尤为奢丽,启霞帝在后殿更衣,侍从便安排着众人一一入座。稍顷,启霞帝自帘后从容出来,朗然笑道,“长日饮宴亦觉无趣,众卿有何新意赏玩助兴?”
这等事情往日都是杜昭仪安排,以讨女帝的欢心,今日昭仪不在,卫世女便起身道,“臣新习一曲,愿为陛下奏之。”
女帝笑道,“妬罗的琴艺是极高妙的,只是轻易不肯教人看见,取朕的明瑟琴来。”卫鬘起身谢过,又道,“琴声单调,听闻陛下新得十名美人,同时起舞,舞姿犹能宛如一人,恳请为之伴舞。” 启霞帝欣然应允,令众美人略作妆饰,鱼贯而出,于前厅翩然作舞。
美人的舞姿自然是赏心悦目,卫妬罗的琴韵却也毫不逊色。顾秀持杯漫听,只不过这样清静无为,一冷到底的韵调,若放在松竹月下自是相宜,宫宴之上奏来,也不知女帝陛下能欣赏多少。
曲至下阕,意态渐至旖旎,领舞的美人不知从何处口衔酒杯,旋身舞至女帝身前。启霞一笑,伸手揽得美人入怀,正要开口吩咐散席,却忽然觉得左股一痛,血流如注,浑身冷汗悉数冒出。再看那美人面目,早已化为一团模糊不清的稀碎,扬手横剑架在她颈侧,她待疾呼救驾,却见殿中侍卫也被余下数名扮作舞姬的刺客骤然杀尽。
卫鬘朝顾秀所在之处看过一眼,一言不发地行礼告退,连同席上数名世家子弟,或有提前知情的,或有陡然见此、惊惧不已的,都被卫、方二人带出偏殿安置。殿中一时只余把守宫门要处的刺客舞姬,四下萧然肃杀,顾秀扫了一眼启霞帝的伤势,“给陛下上药包扎。”
苏恰应声领命,走过去将匕首拔出擦净,收在袖中,然后在伤口倒入金创药,撕下帘帐包好伤腿,顺手点了启霞帝身上数处大穴。那舞姬躬身退开,避到了帘帐之后。启霞帝坐在血泊之上,盯着她意图谈判,“章台行宫有异,九城禁军来此只消一刻……”
顾秀直接截断了她的话,“那陛下就还有一刻钟的时间考虑传位手谕怎么写。”她神情散淡,手中转着一只鎏金铜尊,“臣一介将死之人,没什么好惜命的地方,倘若真的等到禁军来此,也只好与陛下,玉石俱焚。”
启霞悚然道,“你竟不顾自己的死活?”
顾秀吩咐道,“去给陛下拿个滴漏过来计时,免得陛下说多了话,反倒忘了时辰。”苏恰领命去了一回后殿,将铜漏摆在启霞席上,压住明黄云纹的正绢,另放了一盒朱砂墨并狼毫笔在旁,解开了启霞帝右臂的穴道,立在她身后。
启霞帝目光晦暗不明,“帝室和顾叶两家皆有十方协定,你迟迟不肯继任家主,就是为了不受此辖制?”
顾秀颔首,“也是免受陛下疑心。”
启霞缓缓道,“你既然知道协定的厉害,就也该知道,你若杀了我,叶渺也必死无疑。江北局势必然大乱,你纵有千般心计,恐怕也来不及平衡两端。”
“十方协定约定的是拱卫皇室,效忠帝国,我恭请陛下退位,并未伤及圣体,大概算不上叛逆。除非是陛下不小心死于乱军之中,那倒是可以在临死前用协定之力杀了此时远在江北的叶帅。”
顾秀撑着手,漫不经心地看着她,“不过陛下当真要用自己的命跟我赌这个么?赌我没有叶渺就收拾不了内阁里那群蠹虫……听起来似乎也不甚划算。”
启霞死死地盯着她,声音已然沙哑,“顾秀,我对你有知遇之恩。”
顾秀道,“我于陛下亦有活命之恩。”她斟了杯酒,令苏恰端到启霞帝面前,“否则陛下以为,倘若任由世家这样被压制下去,来日兵变,陛下还能偷生否?恐怕那时候就不止是拥立新君,帝室能否保全,皆尽悬于内阁口舌之上,难道陛下情愿见到的?”
启霞帝道,“顾卿好口齿,舌灿莲花颠倒黑白的本领,实为人所不及。”
顾秀一哂,“陛下说笑了。”
启霞面色变幻一阵,终归惨然,“我当真是信了你这个奸诈小人。”
顾秀轻轻一挑眉,语气颇为意外,“我以为陛下与我,不过相互利用,杜昭仪前车之鉴,臣不敢不铭记在心。”一语既罢,她见铜漏滴尽,便伸手翻转过来,道,“可见禁军的姜大人并未觉得章台宫这边有什么异状。陛下可以慢慢写手谕了,臣告退。”
平定冥灵之祸后,叶渺便在东南军中闲了下来。夏元鼎前次在杜陵吃了败仗,近来都规规矩矩地安分着,而数名跟着叶帅捞到了军功的年轻将领也逐渐接过了东南防务。京中暗潮汹涌,众人皆无暇他顾,叶渺便上了一道书,请命在东南组建冥灵研究所,由叶家和帝国共同创办,主要内容就是研究冥灵,在帝国军中推行术法符咒。女帝欣然应允,初步批了她两百万资金,叶渺便从本家调了一批修士过来,又专人去请了西南的卫邯少将,向他请教鬼族和冥灵的异同之处。一谈便是彻夜,卫邯身负军务,不能相留太久,只是出席了第二日的研究所开幕仪式就走了,临走前将一名幕僚赠给她,说此人年纪虽轻,却对异能生物研究颇深,名叫楚流暮。叶渺手下正好缺一个经验的老手,与其一番相谈后,敲定了楚流暮的负责人之职。
冥灵研究所的主要内容自然是与冥灵相关的术法符咒,不过作为一个规模不小的灵能基地,林林总总也有十几个项目。叶渺对此甚是关注,月中月末两次汇总都要亲自阅看。如此过了半月,她晨起点兵,就突然接到了京中的急函。
蜡纸信封上打了一个杏黄标,叶渺随手拆了,一目十行地看完,陡然转身就要走。风鹩忙跟过来,“——京里出什么事了?”
叶渺攥着信一语不发,她在帐边立了片刻,终于缓缓松开手,一撩帘子走了进去,提笔蘸墨,准备写信,临了却踟蹰了,她该写什么?
她素来不是会主动写信的性子,而按此番京中来报,京中一切顺利,新帝已立,内阁初建,顾秀仍然稳居上卿之位,还掌握着一个有顾家血脉的公主,她还能问什么呢?
叶渺默然叹了一声,抛下笔,“去给京中写一封奏表,就说江北事定,我自请回京述职。”
然而京城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朝政风起云涌,世家一朝重获出头之日,公主霏又带起了一群新贵林立,单是为一个议会人选都吵了两个月。等到叶渺的这封奏表批下来,已经过了初秋,到了八月上旬。
这回不用进宫,大朝会十日一开,小朝会还在次日,她直接去了淡风苑。顾秀正在榻上午睡,她没有惊动,只让流云出去了,接过扇子,坐在榻旁的矮凳上轻轻摇着,那人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唇边也没什么血气,想来是连日耗神太过,连梦里都不得安宁。
她原先所见顾秀,总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然而那一次请室之后,这人就几乎收敛了所有的少年心性。她拾起顾秀将要垂落在地上的羽灰广袖,连从前那一身最喜欢的耀雪般的云锦白衣,都收进箱笼里再不穿了。
过了稍息,顾秀微微睁开眼睛,侧头看见是她,安然笑道,“不知叶帅前来,有失远迎。”
叶渺拢着她坐下,握着她温凉的双手,慢慢才将真气渡进去调息,“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让我回来?”
她收到启霞退位的急函时第一时间就想飞到京城来,却碍于身上这个元帅的名头不得擅入——四方守将私自入京等同谋逆,只得在江北度日如年地等着,按下满心的担忧焦虑,整理起江北大营的军务来。直到对军中之事慢慢上了手,顾秀方才肯松手允了她的述职申请,但她觉得缘由大概不止这么简单。
顾秀道,“这次回来就不必让你走了,守山大阵和叶家人都在,江北一时出不了什么乱子。我回头设法把夏元鼎调到淞湖去,免得他总惦记江北军主将的位子。”
叶渺仍挂念着顾秀亲身设的那个局,低声道,“我听说启霞移居西陵了?”
顾秀一笑,“总不能让她照旧住章台行宫,那也太不像话。”她将个中缘由与阿渺一一分说过,叶渺听了蹙眉,她还是觉得顾秀此番兵行险着,太过冒险,“倘若杜衷仍忠心旧主,不曾反水,如此外有禁军,内无接应,你又该怎么办?”
顾秀微笑道,“那也没什么办法,实在不行,请叶帅回来逼宫好了。”
她扶额叹了一声,“你肯不肯说?不肯说就罢了。”
顾秀倚在她怀里,眯着眼睛看午后窗上摇摇的桐影,“便是启霞留着杜衷,我也得想法子杀了她。帝国的权力三十年来尽数收在女帝之手,世家积怨已久。女帝不死,世家终为鹰犬,倒不如割肉分金。秦失其鹿,而天下共逐之。启霞帝本已日薄西山,那头鹿迟早都要放出来。”
她伸手从案上的文牒中摸索了一会儿,两指夹着一张薄薄的公文递到叶渺面前,“方才说到一半,这是你的调令,回来帮我管着禁军吧。”
叶渺道,“齐家和方家那帮人也肯?”
顾秀笑道,“前次章台之事,宗室得消息最晚,霆亲王对此颇为不满,但启霞下台对她只有好处,便也没有话说。此事姜绪犯了失察之罪,不能再当大任,然这禁军统领一职,霆亲王是决计不肯让落进世家手里的。内阁里明火执仗地吵了半个月,到底还是霆亲王老辣,齐老退了一步,只说不能再让姜绪主事,要另择妥当稳重的人选。”
忽而流云在外面禀道,“本家来给姑娘送衣服了,姑娘要见么?”叶渺问道,“什么衣服?拿来我也看看。”流云便侧身让了,有侍女恭身端进来两个托盘,上面是一色礼服宝冠,衣料色如墨玉,绲金暗纹,她见过这服制一次,怔了片刻,扭头去看顾秀。
顾秀轻轻一笑,“本月十五的继任大典,叶家主要不要来?”
她心中酸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顾秀让流云下去,伸手在她眼眶上刮了一下,微笑道,“要是不来,我就不给你留位子了。毕竟明面上还是断交中,家主随便派个使节糊弄,我可是不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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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中间逼宫那段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其实是:
稍顷,帝从容而出,朗然笑曰:众卿将何以乐?上卿秀对曰:有舞姬十人,操习数日,愿为君上演之。遂传舞姬,旋至席前,遽掣匕疾刺,伤左股。帝箕踞色变,曰:国士遇卿,何故见弃!上卿曰:陛下连年暴虐,臣下不堪。来日兵变,陛下自忖能活命否?恐祖宗基业亦不可保也。帝喟然叹曰:朕为小人所害矣。上卿曰:陛下轻薄良臣,重威寡恩,杜昭仪前车之鉴,臣等谨记。遂请手谕,传位于云敛皇女,立为定国公主。